只是再隐蔽,又如何骗得过大能的耳目,招提春水般的双眼在四周转了一圈,轻笑。
“不想除了我, 北青萝的弟子也来了。”
“恰逢桃花落与北青萝约定的剑比呐。”
白老祖回答, 招提点点头,顺着白老祖的指引, 往听道山而去。
待他们走远了,桃花落与北青萝的弟子们才淅淅索索地说起话来。
“那就是神戒莲峰的人?”
“我曾在论道会上见过招提大师。”
“现在和尚也得生得好的才能当了?”
……
无论这些弟子们私下如何议论,对神戒莲峰总是崇敬的。
神戒莲峰的位置在西方菩提明心崖上。
传说数万年前,人间修真门派约定集体搬到云外天海, 构筑仙宫, 唯有神戒莲峰仍未答复。
当时的佛首座乃一言师, 他神识于会,听那数万门派说着兴衰, 说着天下, 说着因隔凡尘, 才好破界飞升。众人拱手问他嘱意如何,他说要再想想。
一言师神识归身后,他下了菩提明心崖,以肉身走了一遍人间。他去更西方的沙漠,又去望东方的峻岭,去了南方看水墨山水,又去北方见了延绵不断的冰川。
路上有人礼让他,也有人鄙夷他,也有人见一言师孤身一人,想要趁火打劫,反倒被度化,做了他身后的捧钵的僧人。
待一言师看完一遍,人间已过了三十年。诸大修仙门派再次问他有何打算?
一言师坐在人间闹市之中,看眼前孩童跌倒,爹娘疼惜,有老人垂死街头,有青壮嫁娶。人间喜怒哀乐,爱恨嗔痴于他耳畔久久不息。
一只怨鬼披着人皮旁若无人地走在闹市之中。平日她是绝不敢这样的,可近些年那些修仙门派通通封了山门,不知躲起来做什么。
无论他们做什么,对妖邪来说,人间就如敞开了口子的粮袋,任由它们钻进去吃得血肉横飞。
如此……真叫它快活啊——
听着耳边尖利的笑声,一言师闭上眼,喝了一口钵中凡人赠与他的泉水,慢悠悠道。
“天上景哪有人间好看,不去。”
随后一指点向那怨鬼,就见它连哀嚎都没发出一声,就此在天光下烟消云散。
于是神戒莲峰就成了那时候,少之又少地没有登上云梯前往天外云海的大派。
彼时人间见修士如流星阵阵划过高空,那原本时常见得到的仙师们不见踪影,无数高山,琼楼玉宇平地拔起,穿过高山峻岭,隐入空中那遥不可及的厚重云雾之上。
“人间可是有大难?”
有凡人一路叩首西行,前往神戒莲峰问信。
守门的小沙弥赶紧将人扶起来,好好照料一番。
“那些人只是想换个地方住罢了。”
凡间得了信,除了还没入派的人,不想屈就留下的小门派,又不肯去做和尚,成天哭天抢地之外。其他凡人倒是很无所谓,神仙日子是神仙的日子,与凡人无关。
而大部分门派去了天外云海,能镇住人间妖邪的就只剩下神戒莲峰与少数几个门派。
“如此,你们都下山去吧。”
一言师开了菩提明心崖所有通路,随便僧众们去东南西北哪一遭。
“总窝着念经也不是个事,还是先懂了人,再想飞升吧。”
这话听着十分有道理,于是僧众们便纷纷下山,做起以前剑修道修的行侠仗义之事。
只是一言师翻过头来,与给他捧钵的僧人道。
“说了那么多,到底是不能舍下人间。”
那被一言师度化的僧人赞同点头。
“若人间无妖邪……”
“就如人间无爱恨。”一言师道。
此后万年神戒莲峰就这么默默守着人间,有人参悟了得道飞升,有人死于妖邪之手。但好歹光景与那些修仙门派们在时一样,直到魔域有魔侵入人间。
神戒莲峰第一次朝天外云海发了讯,也陆陆续续有人来了。后来有些人看事态难以控制,又回了天外云海。
之后不知天上闹腾了什么,就见那直达云海的天梯被人以惊天一剑凌空斩断,数万名修士重回下界,而天上的其他修士却不能再下来了。
“嗯,我斩的,怕死的就不必来了。”
彼时还十分年轻,意气风发的溯桃君抱着一把比他人还高的长剑,立于菩提明心崖之上。
“你们本该出世,却入了红尘,我等问心有愧。”
“搬到云海之上时,你们才几岁,做得了什么主。”
此时一言师早已坐化,他的继任者·宝杵大师指着崖下如熔岩翻滚,无数火焰冲天而起的凄惨人间。
“诸位既不能回去了,就请舍去性命,力挽狂澜罢。”
那惨烈之战延续了大约百年,修士凡人不知死了多少,最终将魔域重新封印。
与神戒莲峰并肩作战过的,都觉得对方实在很不像普通和尚了,个个都是巨力金刚,惹不得,惹不得。
如今桃花落白斩风向天下修仙门派发了信,说人间早已混入了魔物,神戒莲峰在收到信时就立时动身了。
“万法伏魔自是应该设下的。”
静室之中,招提与白老祖和素江仙道,身后一名僧人上前一步,在榻上放了一个木盒。木盒打开后,里边是一颗流光溢彩的透明宝珠。宝珠之中,隐约可见池水莲台,莲台之上有佛祖拈花一笑。
“渡障身?”
素江仙道,就见招提点头。
“若要设下万法伏魔,需有阵眼。白掌门信中虽不言明,但想来是要以自身为引。我想来肉身引阵实在于你有损,就向佛首座借了它来。”
“渡障身乃神戒莲峰神物,已镇了菩提明心崖界阵数万年,如今借来做阵眼,大师……”
也太够意思了吧。
白老祖心中惊诧,但话到嘴边又是一转,不住道谢起来。
“应当的,”招提将木盒合上,笑着看向白老祖,“我此来也想看看小恒,他如今可好?”
“好得很,”白老祖在徒弟面前轻易不夸,在外人面前倒不吝啬赞赏,“学得快,懂得多,前几日还晋了金丹。”
“倒是与百川君一模一样。”
招提说着,只是一提起百川君的名号,在场众人不由都沉默了。
所幸外边有云雀嘻闹,倒也不至于空气凝固,只是它们却突然大声叫喊着:“有钱人来啦!有钱人来啦!”
白老祖这时想让云雀闭嘴也来不及了,朝素江仙与招提呵呵一笑。
“我早前让我徒儿去接落雨成诗的少主,萧恒想必也一同回来了。”
桃花落界阵一开,落雨成诗的宝船便驶入了藏于桃花落山后的江水之中。硕大的码头上,还有另一艘北青萝的宝船停着。
那时宋凝清看到北青萝的宝船,已觉得如同龙宫宝物,可和落雨成诗的宝船一比,倒像是在巨大游舫旁驶过的小舟。
宋凝清与萧恒回了桃花落,身上都松快了一些。
“少主,我先带你去面见师父,给你预备的院子还和以前一样,在桃花落的九尺琼林里。”
宋凝清转身朝刚刚下船的溪千重说,溪千重不置可否,宋凝清便微微一笑,便前行一步带路。萧恒实在懒得去看溪千重摆架子,也领头往前走。
“如此,我等便先行去九尺琼林。”
梦中逢朝溪千重福身,就带着一众仆从从另一条路走去。
溪千重身后还跟着一个大约五岁的小童,抱着一把比他人都高的,包裹在蓝色锦缎中的长剑。
“阿昭,把剑给我,跟他们去吧。”
溪千重伸手,阿昭就立刻把长剑放到溪千重手上,朝溪千重恭敬一行礼,随后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溪千重拿着剑,看着在前方的宋凝清的背影,觉着他像是又瘦了些。
阿妙这几日闲得几乎没出过门,宋凝清不在,他又没心思剑比,还不如在院子里泡水晒太阳。只是今日他突然看到有艘宝船驶入,知道宋凝清应该回来了,便立刻换了衣裳到听道山前的路上堵人。
然而宋凝清是见着了,粘糕似的萧恒也见着了,还有他们身后那瞧着像是很有钱的男人,也见着了。
不过……与他无关。阿妙笑着上前,抬手抓起宋凝清一只手。
“凝清回来了?可累着了?”
萧恒抬手就在阿妙手上一拍,将宋凝清的手抢回来。
“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动脚。”
“情不自禁。”
阿妙是不会廉耻与羞涩这种情绪的,这话一出宋凝清登时手足无措起来,萧恒则气红了脸。
溪千重在他们身后冷眼看着,才缓缓开口。
“你是哪一族的鲛人?今年要进献的鲛纱可贡上了?”
阿妙没想有人竟能一眼识破他的身份,还说出这样的话来。
“落雨成诗的少主,今年是没衣裳穿了?竟还管到春生海,北青萝来不成?”
阿妙讥讽,溪千重则上前一步拉起宋凝清的手,举到唇边吹了吹,狭长眼尾微微扬起,那姿态十足地冷傲。
“瞧你那贪吃狼狈佝偻相,我还以为是我忘发工钱的下人了。”
萧恒无话,萧恒觉得新鲜,萧恒今日算是学着新的骂人话了。他以前怎么除了哼!哈!无理取闹之外,就没学会这些词呢?
萧恒仍是一把将宋凝清扯了过来,抓着宋凝清的手擦了又擦。
“要打架,你们随意,别带着师兄。”
萧恒冷哼,只是听道山上有白老祖的传音传下。
“打什么打,上来吧,神戒莲峰的招提大师也在。”
听得这人的名号,在场众人都不由噤声。
招提从雕花窗格往山下看去,一眼就看到了萧恒,那身形样貌再过几年,活脱脱是百川君萧磊云再世。
第三十七章 议事
听道山上的云雀, 喉间横骨早就炼化了,平常用人言说话唠嗑比常人都顺溜。只是若它们想说悄悄话, 就会说回雀语。
几只浑身雪白的云雀站在看得见静室的一棵大树上, 正交头接耳。
“啾啾叽呀!”今天桃花落可真热闹啊!
“啾叽啾叽!”我们这又要办大事了嘛!
“啾啾啾啾……啾叽?”所以落雨成诗和神戒莲峰的人……都是来办事的?
“啾叽!”这不废话嘛!
其中一只云雀伸出右翅, 一翅膀扇了一只呆头呆脑的云雀, 转头挑开自己身上的零食袋。
“啾叽啾叽啾!”咱们吃零食,不给这笨瓜!
宋凝清等人走到静室门外等候,萧恒侧头看去,觉得今日山上的雀鸟真是特别吵。静室大门打开,刚才还在山下吵闹的四人,都屏声静气地缓步走了进去。
绕过屏风, 打开最里间的房门, 就看到三名渡劫期修为的大能正在里边饮茶聊天。
素江仙这人,溪千重以前也是见过的, 只是那坐在雕花窗格前,一头长发,高鼻深目面容俊美难言的和尚,倒是不曾见过。
“你们四个都来啦?坐吧, 这位是神戒莲峰的招提大师。”
宋凝清四人连忙拱手行礼, 招提也不摆架子, 朝他们温和的点点头,随后看向肃手站在一旁的萧恒。
“小恒, ”招提叫道, “许久不见, 你已长大了。”
“五年过去了,大师。”
萧恒回答,就又听到招提问他“在这里可还住得惯”“学了些什么”等琐碎事体,萧恒也不敢不耐烦,一一答了。
招提这才点点头,看向白老祖,白老祖则朝溪千重招手。
“你父亲如何说?”
“父亲已派了人去界缝处,几日前与我传话,让我留在桃花落行万法伏魔。”溪千重回道。
所以……其实早就决定来桃花落了吗?
宋凝清想着日前溪千重的做派,果然是做出来为难他的么?这人……可真累啊。
宋凝清用一点也不隐秘的目光,怜悯地看着溪千重。溪千重皱眉,不知宋凝清都胡想了些什么。
“正好大师带了宝器过来,待过几日我们便去中部的渔翁原,等各大门派的人齐齐来,就布下万法伏魔。”
素江仙笑道,见自己的爱徒阿妙又一双眼在宋凝清身上流转,那神情已渐渐有些放浪得不成体统,不由悄悄伸脚踩了他一下。
阿妙便又正襟危坐,素江仙不由翻了个白眼。所以她讨厌男人嘛,你看看,一点矜持都没有。
白老祖听到落雨成诗也应了,不禁松了口气,抬手摸摸自己的胡子。
“那就好那就好,你们自去忙吧,打架别私下里,上擂台去。”
溪千重点头,萧恒则不等阿妙说话,便抢先一步道。
“少主可要记得还欠我一战。”
溪千重微垂眼睫,微微弯起唇角,往静室外走去,边走边道。
“刀剑无眼。”
“哈,他竟觉得自己赢定了,你被小瞧了啊,萧师弟。”
阿妙也站起身,路过宋凝清身边时轻扯他的袖子,宋凝清便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一起往外走,萧恒急忙追上去。
“不许牵我师兄的衣袖!”
这四人“打情骂俏”竟一点也不知避嫌,当这三位大能如无物一般。
“当年……我们年轻的时候,用扇子遮脸,在缝隙间瞧一眼俊俏郎君,都十分羞涩了。”素江仙看着那几个年轻人一通闹腾,轻声感叹。
“我怎么记得你当时喜欢谁就要绑谁呢?”
白老祖道,就见素江仙拿了棋盘出来,放在茶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