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昇顿了一下,伸手接过符箓:“多谢。”黑漆漆的指甲满是尸毒,和他清秀文雅的相貌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小孩不简单。”监管部部长沉静地作出如上决断。
“我家黄鼠狼能简单么?!”抱衡君翘起狐狸尾巴。
等等——
“……你他妈怎么在这里?!”抱衡君猛一回头。
下班后被强行加班的卢彦心里说不上痛快,略微烦躁地撇了他一眼:“柳爷叫我盯紧这位道长。”言下之意就是「你这个废物要是有用还需要我出马?」。
***
车把上的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装满试卷的书包放进车篮子里,孟拾遗推着自行车,前后三人护法,送她回家。美团的外卖小哥又蛇皮走位,呼啸而过,经过他们身边时多瞅了两眼,差点跟垃圾桶撞到一块。
安静如鸡的孟拾遗偷偷撇了眼贺洗尘的道袍,试图壮起胆子,问清楚收徒拜师是不是开玩笑,结果没成功,伸出去的小爪子又小心翼翼缩回来。
“我暂时住在四楼404。”贺洗尘忽然停下脚步,指着一栋公寓楼说道,“遇到麻烦就到这里找我。”他如法炮制了一张手机号码符箓,交到她手中,“你的小音响就是最强的法器,要相信科学,相信国家和党。有兴趣的话,大学毕业后可以考四方局的公务员。”
孟拾遗怔愣地盯着他的住处,再三确认后,磕磕巴巴道:“我、我住在303。”
房东一家住在303。怪不得每天早上叫醒他的不是穷鬼的赚钱大计,而是正气凛然的《我的中国心》!
贺洗尘恍然大悟,随即言辞恳切:“我真的只是个算命的,不会给照妖镜开光。”
孟拾遗头疼得想找条地缝钻进去。她最了解她那两个不着调的爹妈,肯定缠着人家道长给她求护身符、桃木剑之类的驱鬼防身用具。
“我一定会跟他们解释清楚……”
贺洗尘深感欣慰地点点头,转过身和亦步亦趋的抱衡君说道:“叫小白和阿蔹过来吃饭。吃饱了也得过来。”
堪称无理任性的要求却瞬间让抱衡君喜笑颜开,踩着影子追上去撞了下他的肩膀:“没问题!”
贺洗尘好笑地白了他一眼,接着温和地询问监管者的意见:“你想吃什么?”
低气压的卢彦眼神一闪,冷漠拒绝:“不用。”他当然认得出贺洗尘就是十堤会所的奇怪道士,但现在是下班时间,他不想给自己增加工作负担。
“嗯,那就番茄蛋汤面,煎蛋、火腿、清炒丝瓜和小炒肉。”贺洗尘自顾自定下菜单,拐了个弯把小姑娘送上楼,顺道去楼下的超市买菜。
这个时间没多少人,但他们就像檐上薄雪、深山墨竹和闹井海棠的怪异组合,显眼又自若。零食区的小姑娘偷偷摸摸瞄了好几眼,甚至蠢蠢欲动想要搭个讪。但透着股生人勿近的距离感的卢彦往那一站,没有勇者敢上前。
多亏贺洗尘在苦禅寺当和尚时耕过田种过菜,否则两眼一抹黑,直接买两颗大白菜回家。三人挑挑拣拣,速战速决,结账的时候三个二维码戳在收银员面前,互不相让。
*
公寓楼的灯光很亮,每一户门前都挂着驱鬼符和照妖镜。贺洗尘租的房间只有一张床,收拾得干干净净。窗台上摆放着好养活的金边虎尾兰和六角梅,单人书桌上有一本没读完的《百年孤独》。
抱衡君很难受。他有钱,现在只想给贺洗尘花钱。
“敬谢不敏。”贺洗尘冷酷拒绝,给他倒了杯刚买的果粒橙。
小厨房用隔板隔开,狭小的空间左边盥洗池,右边煤气炉,没有一点油渍。卢彦利落地择菜洗菜,在盥洗池上架了块砧板,咚咚咚地表演了一手漂亮的滚刀切。
贺洗尘赞叹地鼓掌叫好,开火,倒油,煎鸡蛋。
惨遭排挤的抱衡君眼巴巴地喝着橙汁,目光幽怨。几百年前他经常研究菜谱,厨艺一绝。后来天天点外卖,连颠勺也不会颠了。他百无聊赖地翻了翻贺洗尘的书,忽然问:“皎皎姑娘什么时候认识我家老贺?”
皎皎不想理会他,没想到他却找上门。她细致地给枯萎的八角梅浇完水,才转身说道:“怀素子于我有恩。”
抱衡君挑起眉,压下危机感继续针锋相对:“有恩报恩,给老贺买壶酒就行。”
“救命之恩,一壶酒抵不清。”皎皎的柳叶眉在远方夜色的衬托下,比柳叶刀还要锋利。
“再多,就嫌拖沓。”
“怀素子不嫌我拖沓。”
两人面不改色,相视一笑,不约而同错开眼神,在心里骂贺洗尘——叫你招惹那么多麻烦!
门铃叮叮当当地唱起歌,仿佛为远方而来的朋友摇摆的风铃。开门关门的声音透过沸水的白雾,落进贺洗尘耳朵里,宛若两颗石子打破淙淙的溪流。
“二哥!”哽咽的小老鼠如履薄冰,颤抖地从后背环住他的腰,呜呜地哭起来。
染成酒红色的发丝凌乱地纠结在一起,红宝石耳坠掉了一只,她都不在乎。这只可怜的小老鼠只在乎白日做梦,成真几率的万万分之一。
贺洗尘的心脏忽然酸涩不已,好像瓣膜间卡了颗龙珠,每跳动一下,都格外费力。他拿着锅铲,另一只手无措地想要碰碰她的头发,但满身油烟味,终究没有行动。
“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阿蔹,让我仔细瞧瞧你。”
白蔹子哭得更加用力,脏兮兮的小老鼠打着哭嗝,鼻涕眼泪一起流。
白术望着手忙脚乱安慰她的年轻道长,忍不住也红了眼眶:“二哥。”
虽然换了副相貌,但没关系,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三辅黄图》卷三:“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天之四灵,以正四方。”
带火移星陆,升云出鼎湖。——《龙》李峤
「火」为苍龙七星中亮度最大者。「移星陆」龙带火游动于天宇之中。「出鼎湖」,传说黄帝铸鼎于荆山下,鼎成后,有苍龙迎黄帝升天。
视而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道德经》
无状之状 ,无物之象。——《道德经》
能知古始,是谓道纪。——《道德经》
佛家六神通,他心通、天眼通、天耳通、神足通、宿命通、漏尽通。
宁哥,一个令八百头秃的男人。
下一章应该就完结了!应该也不会有番外_(:з」∠)_
第99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5)
八月三十号, 阴历七月十五,下午十五时十七分, 城中村。
毒日头将空气蒸成扭曲的怪物, 嗷嗷呜呜地缠着人不放,从脚底踩过的缝隙爬上来,兜头笼住, 捂住人的口鼻,被鼻腔过滤的热气把脑袋也烧成浆糊。
苏谭却异常清醒。他忽然记起十五岁那年, 六叔趁夜深偷偷骑走家里的二八大杠, 被他撞见时得意又镇定的神情。他问过六叔为什么要走,那个时候六叔怎么回答来着?
——天机不可泄露。
——反正我得走啦。
什么天机, 要让六叔改名叫冲玄子?
这个天机困扰了苏谭整个少年期,后来他被爷爷推上了继承人的位置,也无暇再去追究,直到……苏谭认真思考了一下, 从高度理性的大脑中翻出一个词语——直到怪异的少年道士的衣袖撩过他眼前,杏花香气中隐约显露出「天机」的门槛。
他的行动力一流, 以贺洗尘为突破口,当夜开始着手调查,还真让他查出一些不得了的东西。
“四方局竟然没拒绝你的探究, 奇怪,奇怪。”温固摇了摇高脚杯里的普洱茶,耷拉着眼睛说,“你不要问我, 我道行不高,说漏嘴会被雷劈。”
温固是总公司的财务总监,信道,蓄起的长发束成发髻,衣着宽松,身形清癯,尖酸刻薄,目中无人,没有半分仙气。然而超强的商业意识和判断能力,再加上在资本市场上博弈的游刃有余的魄力,足以掩盖他所有不如人意的缺点。
就这么一个吹毛求疵、锱铢必较的财务总监,名字却出现在调查资料上。难道他白天上班,夜晚渡劫?
“不,你想太多了。”温固明晃晃嫌弃地斜了苏谭一眼,“努力工作、拉动内需、全面实现小康社会是我们这代修士的发展方向。”
国家栋梁!苏谭肃然起敬。
“听说,”国家栋梁温固先生忽然别扭地咳了一下,“你认识怀素子?”
……好像给人家惹麻烦了。
苏谭抿着唇,不点头也不否认。
总之,一切迹象都表明,贺洗尘不是简单人物,四方局也没那么好接触。说不准,各种势力的掩护下,还是托冲玄子的福,他才被允许获知一丁点天机。
苏谭推掉所有会议,隔天就找到贺洗尘居住的旧公寓。他抬头望了眼每家每户门前的照妖镜,不禁深深吸了口气。道士都喜欢闹鬼的凶宅?
“怀素子住这地儿?也太寒酸了吧!”
“说不定小师叔就喜欢这样的?”
唉,都不是啥靠谱玩意儿。苏谭瞬间感觉任重而道远,他并不是很想掺和这趟浑水,谁曾想刚湿了点鞋边,便被道士打扮的水鬼拖进旋涡里去。
他能怎么办?只能带着两个跃跃欲试的蠢货穿过居民楼间的小巷,爬上公寓楼,最后站在老旧的木板门前,按下门铃。
“哦豁!稀客!”贺洗尘趿拉着明显大一号的灰色拖鞋,一打开门就揶揄地笑起来。他身穿黑色背心和军绿色九分裤,随手束起的发髻不很平整,碎发散落在额侧,比前几天见到的神棍多了几分清爽的少年气。
苏谭心头一跳,仿佛自投罗网的黑熊,无处可逃。
“小师叔!”苏观火兴冲冲地朝贺洗尘挤眉弄眼,攀交情攀得那叫一个麻溜。
“小九儿。”贺洗尘不跟他客气,侧过身让他们进屋。
原本叫嚣得最厉害的温固此时却跟锯嘴葫芦似的,憋不出半句话。他主修符箓,因此十分敬佩恶狗群里的「怀素子」,特别在受到他无微不至的指导后,要不是早有师承,真想给他跪下叫师父。
玄门同道讲究辈分和道行,反而不重视年龄。从贺洗尘老气横秋的遣词造句以及经常忘带手机的生活习惯,温固臆想中的「怀素子」应该是老态龙钟、仙风道骨的老大爷,而不是眼前这个俏生生笑得跟黄鼠狼一样的小道长!
他只觉得心口一阵一阵地疼,颤巍巍地把见面礼(人参燕窝枸杞保温瓶)塞到贺洗尘手中,便僵硬地跟个机器人一样垂头丧气地走进小公寓。
屋子里的两台老式电风扇咵啦啦地转着,皎皎、孟拾遗和卢彦缩着大长腿坐在电视机前的板凳上,手里各抱半个西瓜,纷纷扭过头看三个意外来客。
“温固。”卢彦掀起眼皮,不冷不热地叫道,温固本就失落的心情立刻再低三度。
贺洗尘不知道从哪里又找出三只板凳,问道:“你们是朋友?”
卢彦用勺子挖了一口红艳艳的西瓜:“我们是同母异父兄弟。”
其他人瞪大眼睛吃了口惊天大瓜,贺洗尘只是扫了眼温苏卢三姓人,不期然忆起那个午后颠簸的马车中,他和温展鹤、卢霜吵吵闹闹,纵一苇漂过西潮江,云游郦川百山。昔日意气历历在目,贺洗尘不禁垂目缅怀而笑。
噫耶,管他是不是故人之后,总归有点缘分在那。缘分就是兰若寺好端端杵在荒郊野外,夜行的糊涂书生宁采臣诵读《将进酒》壮胆,慌里慌张踏过醉酒的侠客燕赤霞,闯进女鬼聂小倩的美人阵中。
贺洗尘不是书生,不是侠客,也不是女鬼,他只是宁采臣手中引路的两盏灯火。
“坐,请坐。”
“白开水、柠檬茶、果粒橙还是西瓜?”
飘窗上的金边虎尾兰挂着水珠,阳光透过六角梅薄薄的花瓣,散射出玫红色的光彩。双方互相介绍了下名字,便诡异又和谐地一起坐在板凳上啃西瓜看电影。
“小师叔,你怎么没在城东天桥下算命,我们去了找不着你。”苏观火振振有词地批评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赚不到钱的!”
贺洗尘折扇一打,气定神闲地在绷带缠绕的右手指尖转了个扇花:“小九儿,你好好地隔岸观火,手伸这么长干啥?”
“错!我这叫「洞若观火」!懂不?”
贺洗尘故作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接着望向沉默的温固:“你是空空散仙的徒孙儿?哈哈,老家伙时常和我抱怨你不亲近他。”
温固脸色微变,毕恭毕敬地说道:“不敢去叨扰他老人家。”
“哦?就敢来叨扰我?”贺洗尘好奇地反问。
“……”温固理亏,“你、认得我?”
“【温故不知心】?天天找我聊符箓阵法炼丹炉的小朋友?”
温固的心肝一瞬间疼得更加厉害:“别、别说了。”再说下去我英明神武的形象就要碎成渣渣了。
“怀素子,不要欺负小朋友。”皎皎忍不住笑起来。
贺洗尘为老不尊,笑倒在卢彦肩上,坐没坐相,摇摇晃晃。
卢彦无奈地抬了下肩膀:“起来,好歹收了个徒弟,注意点形象。”昨晚抱衡君几个磨磨蹭蹭留了半宿夜,拖到凌晨三四点才被赶回去。他还有任务在身,本想守夜,却被贺洗尘拉上床,凑活凑活挤一块儿睡觉,感情莫名也挤得近了点。
“什么徒弟?”温固眉毛一抖,瘦削得锋利的脸庞顿时严肃起来,“你才多大?你徒弟多大?两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