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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客栈里,苏若渊将贺洗尘寄回来的信细细读了一遍又一遍,接着放进贴身的衣服里。
温道存酸溜溜地斜着眼睛说道:“先生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听了这话,面无表情的苏若渊终于得意地弯了下嘴角,难得给了他一个好脸色。
“明天便要考试了,你准备好了吗?”
“那当然了!”温道存拍了拍胸口,那是苏玖为他求来的平安符。年少时贺洗尘赠予他的那方端砚收在书箱里,当做定心丸。
湖山古刹的平安符十分灵验,据说一百多年前发生旱灾的时候,这座寺庙收留了许多流离失所的灾民,半夜老鼠打翻灯台,火势大盛,但里面的人都没有察觉,一觉睡到天明,还毫发无伤。
乡试已过,接下来便是会试了。
金殿传胪,东华门外唱名,这是多少男儿的梦想!
苏若渊望了眼窗外的明月,他只知道,只有进士及第,他的名字才能响彻大江南北,随东风传入父亲耳里。
沿着山路下山的贺洗尘似有所感,抬头看向天上的月亮,忽的提起嘴角,在温展鹤和卢霜的斗嘴声中,杵着树枝继续赶路。
山林阴翳,湖光潋滟,一枚渔火照亮乌篷船,从江心驶向远山。阴晴圆缺,潮涨潮落,时光随着流水一往无前。
……
河阳村出了两个大官,文风逐渐兴盛。而他们口中的两个“文曲星”和男人打扮的苏玖在那个熟悉的档口买了几个包子,依着当年的顺序坐在台阶上,中间空出一个位置。
好像灰衣书生还在,只是给他们买山楂糖去了。
街上热闹不减,三两学子在书局挑选文册,小孩子混在耍杂技的人群中兴奋地鼓掌,香气飘飘,吆喝声不绝于耳。
苏玖忽然泪流满面。
灯光微黄,洒在案桌上,照亮了一卷卷宣纸。
发丝半白的老妪神色恬静地为伏首书写的丈夫磨完墨,便拿起手边的《郦川游记》,一页一页地翻阅着。垂垂老矣的温展鹤将最后一字写完,吐出一口浊气。
因为除夕赌约,好面子的他鲜少公开发表言论,如今黄土埋身半截,索性便将一生走过的山河游记整理成册,卢霜素来喜欢和他对着干,便将当年三人一起经历的趣事记录下来。
“你怎么又在看这本书?”温展鹤只扫一眼,便知道是什么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苏先生是顶喜欢这本书的。”老妪笑了,呛人的神情和年轻时一样爽直,她的眼睛里忽然蓄起一汪泪水,“苏先生总是不吃亏,要伤心也是让我们俩先伤心。”
温展鹤手足无措地将卢霜眼角的泪水拭去,深深叹了口气,或许是老了,忽然也多愁善感起来。
他提笔加上当年的输家赌注「不才在下,愿赌服输,某不及河阳苏承佑」。想了想,又添上一句——仅以此书,悼念故友。
他的生命即将走到结尾,幸好最后还有那段恣意的时光可供缅怀。半生知己有了,一世卿卿也有了,死了也能说上一句,不枉来这世上走上一遭。
第6章 天下第一①
哑女寅时便起床了,她要在天明之前赶到早市,卖掉背在身后的满满一箩筐草鞋,这是她一天的收入来源,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攒点钱裁一匹布,做件新衣裳。
天边泛出鱼肚白,树林的雾气洇湿了她的头发,云雀扑棱着翅膀从这个枝头越到那个枝头。
哑女天生就是哑的,不能说话的缺陷让她的其他感官更加灵敏。譬如此时一股子微弱的血腥味钻进她的鼻腔,与死亡的野兽腥臭不同,这是濒死之人的新鲜的血液。哑女犹豫了一下,从箩筐里摸出一把柴刀防身,踏着膝盖高的野草循着血气一路找了过去。
从上游流到到下游的血被稀释成淡淡的粉红,哑女心中一凛,逆着河流往上走去,浅滩上的鹅卵石堆趴着一个头发四散、遍体鳞伤的男人。
天色已经大白,河面浮起的雾气在燥热的空气中消失。哑女回头看了一眼早市的方向,几番权衡,终于小心翼翼地接近昏迷的男人。
……
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味、树叶的清新,还有小米粥的香味,炊烟袅袅地从树林里升腾而起。
哑女扒下男人湿透的衣物换上父亲生前的短打,把血迹斑斑的衣服洗干净后晾晒在门外。她捏了捏干瘪的荷包,心疼地看着炉灶里剩下的一点锅底,咽了下口水,艰难地将眼光错开。哑女把藏在草木灰里的一贯铜钱掏出来洗干净,重新背上那一筐草鞋,朝镇上的医馆走去。
从医馆买来的药花掉她大半家财,那一筐草鞋也被当成药钱抵在那里了,哑女粗略地算了算 ,她一共要编三十双草鞋才能勉强把钱赚回来。她心痛地扇着炉火,委屈得差点掉眼泪。
把药给床上的男人灌下后,她已经恢复坚毅的神情,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对着阳光用稻草编鞋底。一夜未睡,哑女将锅底的小米粥热了热喂给病人,自己只喝了几口冷水就擦擦嘴巴。今天要是再赚不到钱,都要去喝西北风了!
然而生活总是不尽如人愿,折腾了一天,只卖出去两双。大概唯一的欣慰便是回到家中时,那个费钱的药罐子已经起身靠着墙,笑盈盈地对她挥手。
贺洗尘迷迷糊糊之间可以看见有人用木勺盛着熬好的小米粥一点点喂进他嘴里,清淡养胃。暖和的棉被包裹在他身上,草木燃烧的哔啵声传入耳中,贺洗尘难得感到一点安心。
这具身体原名唤华秋意,是临渊峰上魔教教主的男宠。天知道他刚从苏长青那边回过神不到一秒,就被得罪教主宠婢采梅的华秋意坑得死死的——几个健仆轻松自如把他架起,眼睛不眨地扔到后山的峭壁之下。
好家伙!刚来就要死?
罡风灌进他的衣服,头发四散飞舞,贺洗尘想要提气施展轻功,可丹田内空空如也,他空有一大堆武林绝学,也没办法自救。
堂堂御风岛少主竟然是被摔死的,师父他老人家肯定要把我从坟里扒出来鞭尸!
贺洗尘也算是奇葩一朵,危急关头想到第五次轮回时那个顽固桀骜的老头儿,居然还有点儿怀念。
幸好,御风岛少主没被摔死,掉进河里漂到浅滩上,命也真够硬的。
“姑娘。”贺洗尘率先朝哑女拱了下手,因为双腿受伤,没办法站起来,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哑女晃了下神,先前只顾着救人和心疼银子,竟也没注意到药罐子长得这么好看,特别是那双眼睛,如同一潭古井,深不可测。
她啊啊两声,指着自己的嗓子摇摇头,贺洗尘便明白了。
哑女想既然你醒了就快点走吧,我没钱可以给你买药,连饭也吃不起了。但看着他脸上的伤痕、一身惨兮兮的,便有些于心不忍,做不出赶人的行径。
“姑娘,不知我的腰带是否还在?”贺洗尘忽然问道,把犹豫不决的哑女吓了一跳。她瞪大了眼睛,恍然大悟后如敏捷的小鹿般跳下门前的三层台阶,将一整套虽然破烂但质地很好的衣服抱到贺洗尘面前。
贺洗尘捏着腰带,手指细细地感受着里头的触感,忽然一顿,将腰带扯开,封层里夹着一沓亮闪闪的金叶子。
“全都给你。”贺洗尘把金叶子全部塞进惊愕的哑女手中。
哑女捧着一捧金叶子,愣愣地点点头,又快速摇了摇头。
“你不要?”
哑女一脸肉痛,拿着一片金叶子在眼前端详,那清晰的细致的纹理似乎预示着美好的未来。她伸出一根手指,表示只要这一片。
只要一片,她就可以买新衣服,吃肉,还可以换成很多很多的银子。
贺洗尘看着她欣喜的神情,笑着说道:“我如今行动不便,还要仰仗姑娘一段时间,这些钱便权当食宿费吧。再者,药材也不便宜,我可能还要买一把轮椅呢。”他神情疏朗,没有半分将要残疾的颓然。
从那么高的峭壁摔下来能保住一条小命已足够幸运,还妄想更多就是贪婪了。
哑女没听出贺洗尘的弦外之意,思索几番便点了点头接过金叶子。灵活的眼珠子转了几转,她把叶子分成三拨,一拨藏在房梁上用石头压着,一拨自己贴身携带,还有一拨,哑女慎重地把它塞到自己的鞋垫下。
贺洗尘看得哈哈大笑,边道:“狡兔三窟!卿真乃妙人!”哑女没读过书,但听起来好像是在夸她,便骄傲地扬起脑袋,贺洗尘笑得更欢了,结果带动伤口,哎呦呦地惨叫起来。
恢复些力气后,贺洗尘摸了一遍自己的筋骨,便知道这双腿算是废了,就算养好伤也是孱弱无力,只能勉强站立,更别说与人比试。但谁说没了腿就没办法习武?贺洗尘轮回多世,不只做过御风岛少主,便是如春冰虎尾般随时可能被挑下马的长生崖首座的位子,也是坐得稳稳当当。
华秋意的武功只能算末流,在江湖上排不得名号,贺洗尘用一个月的时间慢吞吞地养好伤,接着散去全身功力,重修长生崖心法。哑女在旁边羡慕得眼睛都冒绿光了,贺洗尘便在记忆中挑了一本医书给她,抽空教她识字。天上飞的,河里游的,两个好奇心旺盛的人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尝一遍。
期间贺洗尘委托镇上的木匠打造了一台轮椅,扶手处设置了暗匣,用来放置短兵和糕点。每天哑女最喜欢的就是打开那个暗匣,看看里头又放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便是这样每日插科打诨,就过了大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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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教起先不叫魔教,也没有一个正统的宗派名称,但是山上的人多行不义之事,嗜杀成性,特别是他们的头头冼方平,每每出现总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所以江湖上的人便给他们起了个“魔教”这样形象生动的外号。
寻常人不敢越过临渊峰山脚的守卫半步,冒犯山顶的魔教总坛,起先初出江湖的少年侠士还会斗胆来此,虽然勇气可嘉,可最后都被剁成肉酱扔到后山喂虎,久而久之,更加没人敢靠近。
临渊峰北面是一面陡峭的石壁,猿猱难攀,不见飞鸟,底下是汹涌的海水,海浪拍打礁石击起白沫。这里豢养着几十个美貌的少年少女,都是冼方平的爱宠。
冼方平名字普通,长得却很不普通,剑眉星瞳,一般人见了还未起倾羡之意,便被他雪白耀眼的长剑削去项上人头,是以他的长相在江湖上一直是个谜。他不拘泥于何种武器,手上有什么便用什么,就算赤手空拳,也能活生生把人的脑袋拧下来。当然了,江湖传闻总是会稍微血腥上几分,譬如刚下山的少侠赶跑了三个劫匪,传着传着就会变成打死十个强盗。
江湖嘛,不死个人,好像就不叫江湖了。
现如今冼教主的处境可不太好,几个护法趁他闭关,欺上瞒下收服分坛,还想把冼方平炸死在洞府里。贪心不足蛇吞象,冼方平察觉后强行破关,走火入魔之际经脉逆行,真气溃散,手起刀落砍了几个无耻老贼,最后还是被逼上了后山。
左护法是个笑眯眯的头陀,穿着破旧的僧衣,手托钵盂,好像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实际上却作奸犯科,男女不忌,冼方平连看他一眼都嫌恶心。右护法满脸大胡子,魁梧壮实,身似铁塔,一脸凶相。
他向前一步,卯足了劲搬弄是非:“教主,弟兄们为临渊峰出生入死,就想在江湖上没人能欺负咱,可您呢!您竟然让我们给七大派挪位!这他妈是什么玩意!您置我们于何处?您先不仁,休怪弟兄们无义!”他愤怒得唾沫四溅,身后的其他人纷纷义愤填膺。
“多说无益。”冼方平冷嗤,纵使身陷囹圄,也还是老子天下第一的高傲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就是目中无人、轻贱鄙夷。在场的每一个人均受过他的救命之恩,虽然心中恼火却不敢直视。
“教主,咱们临渊峰向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您还是降了吧,和尚我拼了这条老命也会保着您!”左护法惺惺作态。
冼方平眼底容不得半粒沙子,听了这话只是冷笑。他扫过这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嘲弄地说道:“你们莫不是以为我死了便可以稳坐泰山?呵,武林正道盯着临渊峰这块肥肉肖想多久了,要不是我,早已攻上山来!”他胸口鲜血不止,睥睨的眼神却依旧高高在上。
众人登时一抖,两位护法面色大变。
“我冼方平不死,必屠尽临渊峰!”他双目赤红,口中吐出恶毒的誓言,不等众人群攻而上,纵身跳下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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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淅淅沥沥地落进河里,把树叶打得左摇右摆。贺洗尘盘坐在巨大的青岩石上,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持钓竿。哑女躲在小木屋里炒着兔子肉,只等他钓到一尾肥鱼煮一锅浓白的鱼汤。
河流上游一个黑点引起了贺洗尘的注意,他极目远眺,鼻子动了动,是血腥味。
哟呵,鱼没钓到,倒是钓到人了。
“丫头!”贺洗尘扬声叫道,“大丰收啦!”
鱼线往下沉了沉。
第7章 天下第一②
贺洗尘腿脚不便,指挥着哑女把人捞起来后一看,巧了,还是老熟人。那鼻子,那嘴巴,不就是华秋意心心念念的教主吗?
若冼方平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贺洗尘自然不会出手相救,但从华秋意的记忆里看,冼方平虽喜怒不定,却从不滥杀。在华秋意最落魄无助、活得连狗都不如的时候,是冼方平将他从泥沼里拖出来,从此就将那颗骄横跋扈、黑得半透的心落在对方身上。可怜的是冼方平从未曾好好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