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瞧瞧,你口中的人们都在哪里。”叶思眠指了指周围,淡定地说,“琴师没有回家嫁人,而是被砍了双手;说相声的师傅不是家里有事,而是在这里失声;声乐坊的舞伎一张漂亮的脸全都毁了,连旁边的小丫鬟都再也看不到这个春天……
你空口说瞎话的本事真厉害。”
副教主闻言一愣,然后见叶思眠只冷静地看着他,没有再攻击,就腼腆笑笑:“这都是为了你啊——
你喜欢琴师的手,我就把手留下,你喜欢舞伎的脸,我就不让她的脸再被别人瞧见,说相声的不用说了,那就没必要继续说话,而那个小丫头的眼睛,你不是说明亮得可爱吗?我就剜下来存好,好好让你以后想瞧就瞧,毕竟人变了眼睛就变了呀,以后这丫头不再伶俐不就毁了这眼睛吗……”
手下一顿,叶思眠见副教主在他的不置可否里更加开心,激动地展示着周围的一切:
“这是三年前的风筝,你当时说喜欢,我就买了好多回来,又在那之后将做风筝的人手砍下,让别人再也不能拿到你喜欢的东西。”
“这是两年前的古琴,你说想要松木的古琴,我命人去连夜取木头回来,又放火烧山让别人得不到——但你后来又不想要了。”
“上元节灯会,当时你猜中的灯我全都带回来放着,没猜中的就都烧了。”
“那个打败你的小子,还记得吗,这是他的佩刀,以后他再也赢不了你。”
……
叶思眠一直不吭声,副教主就当他默认地把密室里的东西全部展示一边,最后说:“你喜不喜欢这些?”
“喜欢……”叶思眠在副教主的兴奋神色里反问,“你觉得我应该喜欢吗?”
“当然,你应该喜欢。”副教主认真,“你应该怜悯苍生又冷静淡漠。所以,你虽然因为善良而责备我的行为乖张,但也因为冷漠而对着木已成舟的事实无动于衷——你会想,虽然我做错这么多,可是我都是为了你啊!既然我是为了你,你为什么又要对已经发生的事生气,对着别人对自己的付出而视而不见呢?”
叶思眠嘲笑一声:“善良又冷漠。”
副教主慢慢走来:“是的,就像我一直教你的那样,一边内心善良,一边为人冷漠:你会对着世上任何人施舍同情,在他们难过伤心的时候给予安慰,对世上一切的丑恶之事不屑一顾,觉得它们不该存在,但是你也能心如止水看待一切,面对所有事情都中立客观,在知晓不可为的时候做出最应该的举动,就像现在——”副教主拿着墙上的刀塞到叶思眠手里,“你会觉得他们活得太过痛苦,心里同情万分,所以,你会给他们一个利落的结局,让他们结束这种痛苦,远离现在的烦恼。”
叶思眠看向醒来后听到这些话挣扎的人,握住刀:“他不愿意。”
“可是你必须这么做,这才是你行善的方式。”
叶思眠在这句话后盯着副教主好一会,见他一脸执着,大笑:“我终于明白,原来,你一直想要教我的是这种善良。”
白莲花一直以为自己接受的教育是善良,平时的冷面也只是为了御下,让偶尔见到的那几个人不因为他的年轻而轻视他,不服管教——
谁知道这位要教导的却是这种近乎诡辩的善意!
那十几年的人生根本不是在最近被撕得支离破碎,而是在一开始就错了!
从一开始,这位副教主想要教出来的就不是好人,偏偏白莲花在他的期望中只长出一半的样子,只有一副柔软心肠,没有他要的清奇思维。于是副教主一直要把人掰过来,又在白莲花誓要逃脱后打断腿,直到最后悲剧。
白莲花的世界不是在最后崩溃,而是在最初勉强凑成了平静的样子而已……
“我会生性善良,内心纯洁地看待整个世界,见不得别人受一点苦,想要整个世界都是美好而光明的:所以面对那些苦苦挣扎的人,我就会用杀了他们的方式解决一切烦恼,因为死后就什么烦恼都没了。”叶思眠解释一下后笑着质问,“是这样的善良吗?这是谁的善良?”
副教主握着叶思眠就往那处走,以刀尖指着地面:“你的善良就该如此,我教你的善良就是如此。”
叶思眠看向副教主,副教主就也看过来,十分坦然。
在见到副教主眼里的执念后,叶思眠笑开,将周围的剑拔弩张化为春风细雨。
“世上不幸的人应该消失,这样他的不幸才会彻底不存在?”叶思眠拿着刀指向地上的人。
副教主点头:“对,就是这样。”
于是叶思眠把刀尖转向副教主:“那你就应该最先消失。”
副教主看着刀尖,又看向叶思眠。
叶思眠笑说:“你一生有病,存在就是不幸,所以我应该让你消失,让你不再沉浸在‘求不得’的无边苦海——即使你为此怨我,憎我,我也一点不改其意。”
“因为我是为了你。即使清楚弑师如此罪恶,但我为了你甘愿承担这种痛苦,而你也一定会体谅我:你怎么能对着我为你背负罪名的付出视而不见呢?”叶思眠在副教主的惊愕里将刀尖抵在副教主脖子上,“是不是这样?”
刀尖在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副教主则在刺痛里惊醒,觉得自己十几年死寂的心在刚才试探跳几下后突然活过来,激动肯定:“对,就是这样!因为你是出于善意,因为你是为了我,因为你是为了将我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所以一切行为都是善意而理所当然的——你就该这么想!”
副教主说着往前就走,要舍身成全这一场善意,叶思眠却退步把刀一收:“这是我爹的‘善良’,不是我的。”
副教主骤然看向叶思眠。
“我记得你对我说过我爹的事情,那时候我还很疑惑,为什么我爹将善良贯彻终身,以别人的喜恶为出发点,为了别人能够做出任何事情,却在每一次的帮助里都将人善待到不得善终,自己落个恶名昭彰……现在,我明白了。”叶思眠笑嘻嘻地把刀收回来,看着副教主脖子上的伤口,把白莲花的善良说出来,“我不是我爹,我的善良也不是他的‘善良’。”
“见到喜爱的东西要和人分享,遇到别人的求助要看他意愿,美好的花朵就该好好生长,而善良就应该是这样——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副教主在气恼中跌倒在地,感到天旋地转。
叶思眠则在这之后抹了抹副教主脖子上的血,笑着说:“我下毒了。”
躲在密道听了半天的长元:终于稳了。
想罢,他就往下面跑,想要蹦出来说刚才自己都快被绕进去了……
一刀切下副教主的右手,叶思眠继续说:“我下毒,就是为了现在。”
长元僵在原地。
“这只手,是琴师婉容的。”
又把左手砸到骨头粉碎——
“这只手,是卖风筝的张叔的。”
剜出那双愤怒不敢置信的眼睛——
“这双眼,应该还给丫鬟小荷。”
将狰狞的脸上划满细细的二十一刀——
“这张脸,远远比不上舞伎夏姬。”
割下舌头,叶思眠把副教主的下巴卸掉——
“说相声的周师傅家中有病重的妻子,想必你也没安置过。”
在他的抽搐里挑断手筋脚筋——
“那位少侠我十分钦佩,还想过二十岁再去拜会,必定再有收获。”
一刀捅在右腿——
“青华山的松木我还记着,想以后自己去取木头了做琴,一定很有意思。”
一刀捅在左腿——
“上元节的灯会是我唯一一次参与的节日活动,我很喜欢,也一直觉得在灯迷上赢了很开心,输了则能增长学问。”
“我很喜欢见过的东西,也一直在怀疑自己会不会同样喜欢没接触过的世界,并且一度鼓励自己要怀抱希望——可惜,一切都被你毁了。”思眠把刀往地上一放,擦手道,“我出门就会被正道围攻,再也来不及悠悠欣赏这个世界的春夏秋冬,那些我见过没见过的人,也都会对我避之不及,不愿与我交往:我再也接触不到外面的世界了。”
副教主动几下不知道要干嘛,脸上身上的血却让叶思眠直接退开。
起身的时候,叶思眠好像看到密道口有什么,就瞧过去——
长元灵魂出窍地站在密道口外面。
叶思眠愣一下,眼神一转就看向地上的副教主,又走向之前包好的尸骸,把它们拿过去摔到副教主身上。
“你不是把我爹、我娘、我那堆不知道长什么样的师叔师伯们的尸骸放在房间吗?我拿来了,而且全部拆成一块块骨头打算给你熬汤。你这么重视他们,应该会很喜欢吧?”叶思眠对着那些表示死因的黑色尸骨说完这句话,又见副教主挣扎就笑开,去把那个醒来的人解开,又将刀递过去说,“去啊,他怎么对你,你就怎么还回去!”
那个人犹豫了一下,一瘸一拐地跑去对着副教主的腿就是一下。
“唔……”
之后的其他人则被叶思眠也都喊醒了催促着报仇,胆大的不要刀都过去砸,胆小的却不敢动,直让叶思眠过去在副教主身上割了几刀。
等到住手的时候,叶思眠在确认副教主还有一口气后喂了药,又把尸骨都收好放着,当作随意地往边上瞟了一眼。
空空如也。
于是叶思眠把在场的活人数了一遍,又对着那些人说:“反正你们不是残就是废,出去也难活得风光,要不要来跟着我?”
众人先后点头。
叶思眠笑眯眯就把现场交给他们处理,让他们好好干,又去拎着其他几个见过白莲花的人证实身份,第一次不戴面具地公然出现在教众面前——
“昨日有匪徒袭击日升峰,副教主为了保护我身受重伤,正在疗伤中,不便协助处理教务,你们有谁自认能接替他的职务?”
协助处理教务,四舍五入就是处理教务了!
原本人心浮动猜想纷纷的众人在这句话后一下把副教主丢开,开始想着怎么捞到这份差事,并且觉得教主果然是个甩手掌柜,之前总把事情都从副教主过一遍了才接手的事实也并不是八卦闲谈里偶尔说的什么阴谋论。
只有少数几个知道真相的人从叶思眠的话里得知副教主大概处境堪忧的消息,心中各种想法浮现,又全部在叶思眠的第二句话里瞬间把打探消息暗中运作的事缓了一缓——
“不过,副教主之前一直陪我练招,让我足不出山就能不断修行——你们谁如果能在接手教务的时候顺便接手这个,我会更高兴。不过如果能力不足,分成两个人也勉强可以。”
不论是不是他们以为的要敲打人,总之,先让哪个愣头青试探一番了再伺机而动吧。
说完两句话,叶思眠就以剑指向下面的人说:“你来吗?”
退缩。
又指一个,也退。
“没人自荐那就摆个擂台。”叶思眠在有人跃跃欲试的时候直接一锤定音,“七日后比武场,想来的都来,我看看你们能在我手下过几招了再决定谁接管教务,谁又陪我练招。”
“这几天……”叶思眠在说散会前犹豫一下,随手就把剑往地上一插,轻描淡写,“这几天有事直接来日升峰寻我,谁敢因为副教主不在就耽误事情,别怪我不客气。”
地上的花岗岩随即就被插了个洞,众人瞬间站直,不敢再散漫。
“散了。”
说完之后,叶思眠把临时拿来当装饰物的剑拿回去,又对着日升峰的守卫说:“都跟我去副教主那守着。”
刚醒不久的守卫们被迷迷糊糊带去那边,又在被告知他们已经被趁晕喂了毒后,对着叶思眠一脸懵。
——他们都清楚白莲花是什么人,对着叶思眠现在的举动也是百思不得解,感觉世界都魔幻了。
“反正总而言之就是,你们的主人重新变回了我,而你们的前主人……”叶思眠指指院子里,“有闲心可以去看看。”
一个守卫迅速应声跪下:“属下一直是日升教教徒,也一直是教主的下属,仆役,没有主人变化的说法。”
其他人也在这之后跪下。
“那这里就交给你们了,就像你们之前怎么处理我的事情一样处理好副教主吧~记得,里面的人是同僚,要好好对待~”笑眯眯地说完这些,叶思眠就在转身后补充,“对了,谁若有心接替副教主协助处理教务的职务,也可以在七日后去比武场。”
昏迷中错过集会的守卫们对视一眼,一致决定之后要轮班把这件事打听清楚。
叶思眠就在这之后终于回到待了几天的日升峰,又站在路上,感慨这里在失去这批守卫后,可能真的就是空荡荡了。
走了几步,叶思眠左右看看,果然是空。
过几日随便调点不算太不靠谱的人来看看算了——
走到院子外面的时候,叶思眠看到院墙上坐着一个人影,然后把这个想法抛掉。
但是长元马上就消失了。
“……怨气消了多少?”叶思眠推门后自己倒了杯茶,佯装不经意地看过周围后问。
“百分之五十。”
有声音从柜子后传来,叶思眠想到上次长元闹失踪的时候还是个小光球,“可以”到处跑,现在体型大了倒“不好”躲,就笑了一下。
真的挺好笑的。
勾唇之后,叶思眠拿着茶杯就寻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