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衣看清果然是失踪已久的洛明轩, 原本的忧郁与伤怀霎时散去, 他惊喜道,“小轩, 真的是你。这两年,你都去了哪里?”
洛明轩微微一笑, “自然是刻苦修炼, 从不懈怠, 今日才能送得谈衣哥哥这样一份大礼了。”
他反复地强调“大礼”,且语气微妙,谈衣面色微变,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什么大礼?”
洛明轩道,“哥哥刚刚不是已经亲眼目睹过了吗?”
刚刚?且是亲眼目睹?除了发生在此处的灭门惨案之外,就再没有其他了。
谈衣眉宇间久别重逢的惊喜荡然无存,“你指的是苍岚山?苍岚山的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洛明轩幽幽叹气,正色道,“自然不是。”
谈衣面色稍缓,紧接着洛明轩又说道,“我杀的不过是一窝畜生罢了,怎能算是人。”
“谈衣哥哥,”洛明轩笑起来,笑容中还有几分天真的邪肆,“我为修真界除去一害,哥哥不该夸奖我吗?”
谈衣全身僵硬,止不住地往后退一步,抵在树上,根本不敢相信面前这个笑着说杀人的魔鬼就是当年那个腼腆纯良的少年。
洛明轩笑得更加开怀,“当我出现的时候,他们的表情好玩极了,谈衣哥哥真该看一看。”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好像只是在讲述着最为平常不过的事情,可那是人命,是一条条的人命!
谈衣越听越怒,洛明轩看到他怒意蓬勃的模样,却反而更加有兴致,还细致地描述起来,“最好笑的是那个徐敏。我挖了他的金丹,砍掉他一只手和一只脚。他明明恨我恨得要死,却还要爬过来向我求饶,求我让他死得容易一点。”
“于是我和他说,只要他能站起来,我就放了他,他想怎么死,我都不管。于是他就在那里,用一只手一条腿撑着地,一下上一下下地来回扑腾,哈哈,真像一只翻不了身的乌龟。”
“还有那个掌门,也有趣得很——”
谈衣终于听不下去了,怒不可遏地一巴掌挥过去,“你怎么变得如此残忍!”
洛明轩的脸被打偏过去,白皙的面颊上很快浮现出一个巴掌印。他沉默地侧着头,几缕黑发寥落地贴着脸颊。
“我残忍?”他轻轻“呵”了一声,直直看向谈衣,温和的面具彻底撕开,“昔日辱骂奴役一名幼童之时,他们难道不残忍?堂堂名门仙士,哈哈,可笑!我苦练剑法只为学得一技傍身之术,他们却在我身上刺下三十六剑,他们难道不残忍?我一心只想见你而已,可你却毁我玉佩,将我打落山崖,最残忍的,难道不是你吗?!”
一句句的质问宛如泣血,“我为什么要灭苍岚山?是因为他们该死!他们死一万次都不够!早在四年前,我就已经想杀死他们了!”他冷笑一声,“我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天。”
谈衣沉痛道,“就算门派中曾经有人对不起你,你也不必把所有人都杀死。有些弟子与你无冤无仇,近年来新入门的也不在少数,你何必对他们也惨下杀手。”
“我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来复仇。但他们又打不过我,最后也就是一个死字,还要劳烦我分次动手,那多麻烦。”洛明轩随意道,“他们这么喜欢苍岚山,拜入他们门下学艺,想必也十分乐意与他们共进退,我也不过是成全他们罢了。”
“你真是,真是完全变了。”谈衣抓着树干,手指深深抠入其中。
“是,我早就变了。从爹娘将我扔在凶兽林中之时,我就已经变了。”仿佛是想起了当年痛苦的记忆,洛明轩露出有点脆弱的表情。
他这副样子让谈衣想起了两年前在后山河边瘦小而隐忍的少年,他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脸,“小轩……”
洛明轩收起脸上的脆弱,朝他一笑,“不过如今,他们再也无法对我那么做了。”
谈衣点点头,“你已不是当初任人欺凌也无还手之力的少年。”
洛明轩的眼中浮现融融的暖意,这些暖意让他看上去如同一个纯良和善的邻家少年郎,“是啊,我将他们修为废去,再挖去双眼,也投入了那片凶兽林中。”
谈衣顿时僵住。
洛明轩好心地解释,“毕竟他们是成年人,而我当年才七岁,挖了他们的眼睛,才算公平。其实到现在,那片林中的凶兽多了不少,不过七岁时我只有一个人,而他们有两个,从比例上说,反而是他们占了便宜。”
谈衣愣愣的,没有再说什么。虽然手段残忍了些,可是,洛明轩也只是以牙还牙而已,能把年仅七岁的亲生儿子丢在凶兽林中,实在也算不上什么人,只是,这终究还是……
看到谈衣并没有再出言斥责他,洛明轩面色稍缓,又开始解自己身上的衣裳。
谈衣奇怪地看着他的动作。洛明轩黑色的衣袍敞开,露出一片伤痕累累的雪白胸膛,一道道疤痕狰狞地横在上面,好像根本没有好好处理过,粉嫩的新肉连着旧皮,仿佛每隔一段时间就被谁狠狠撕开,然后慢慢愈合,之后又撕开,整片皮肤看上去触目心惊。
洛明轩眨眨眼,“谈衣哥哥,你看。”
谈衣的呼吸一窒,颤抖地抚上那些伤痕,“这是谁干的。”
洛明轩嘻嘻笑着凑到谈衣耳边,“这不都是谈衣哥哥自己亲手做的吗?”
谈衣早就觉得不对劲,此时再也无法忍住,“我怎么可能这么伤你!”他替他再扒开衣服,果然看到了更多更狰狞的伤口,谈衣看得眼眶发红,哽咽着道,“到底是谁,竟然这么残忍。”
洛明轩微微发愣,这两年来,他没有一刻忘记当年苍岚山巅的那一幕,每回想一次,他就更痛一分,心中的恨意就更多一分。这些痛与恨支撑着他从炼狱般的凶境中活下来。可是,他从没想过,或许,那个人并不是谈衣。
现在想来,一切才是疑点重重。谈衣明明已经与沈漠离开,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苍岚山,在困魔牢中,那名弟子忽然给他看那些东西,也十分古怪。
洛明轩脑中一阵胀痛,尚未完全听他控制的魔气在体内乱窜,他忍不住捂住自己的头,痛苦地呜咽喘息。
这时,一道猛烈的罡风冲他袭来,带着锥心刺骨的凛凛杀气,他心神恍惚,居然来不及避开。
“小心!”谈衣连忙推开他。
罡风擦着耳畔过去,洛明轩被谈衣抱在怀里,掉落下去。在掉到地面之前,谈衣在空中与他调转了位置,将自己垫在了下面。
洛明轩压在谈衣上面,听到一声忍痛的闷哼。他连忙抬头,只见谈衣正撑起身子。他自己摔得狼狈,看着他的眼睛却温和亲切,他问他,“可有哪里摔着?”
洛明轩怔怔地看着他,两年以来,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话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中。
在他最美好的记忆中,在那个小院子里,他在练剑,而谈衣在树下看他。有时他练得太急,反而身子不稳,谈衣就会扶住他,弹一弹他的额头,然后问他,“可有哪里摔着?”
洛明轩的眼中忽然涌上一股热意,所有的委屈伤心一瞬间都爆发出来,他好像从来没有长大一样,只想扑到谈衣的怀中,彻彻底底地大哭一场。
片片白梅飘过,带来冷香阵阵,仿佛有千万株梅树一夕开放。
高高的枯木之上,有一人居高临下地望着下面,灰蒙蒙的雾霭之中,只能看到那人一袭如雪的白衣正随风飘摇,宛若谪仙。
“啪”,有什么东西落到地上,枯黄的草叶被压碎,发出脆响。
谈衣朦胧地抬头,看到一柄剑躺在他旁边。这把剑剑身修长晶莹,剑刃雪亮,泛着清明蓝光,苍劲有力的“云澜”二字鲜明瞩目。
第62章 修真文37
谈衣捡起云澜剑, 手一寸寸抚过剑身, 差点要站立不稳。
寒离月走到谈衣面前, 深深凝望着他,“小衣,这两年来, 你骗得尊上好苦。”
嘴上说苦,在见到谈衣的那一刻,寒离月的好感度却直接上升了5点,到了100.
云澜剑剑鞘不在, 谈衣抱着它, 锋利的剑刃差点划破手背的皮肤,他却像毫无所觉似的,反而抱得更紧、更紧, 好像在通过它抱住某一个人。
谈衣一个字都没说,可是谁都能看出他对这柄剑的重视与在乎。或者说, 对这柄剑主人的重视与在乎。
洛明轩心底杀意重现, 他自然认得这把剑是谁的。
这两年来, 想起谈衣的时候,总会时不时连带着出现另一个让他憎恶至极的身影。
谈衣对沈漠截然不同的态度, 两年来的朝夕相伴, 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像一根根刺卡在他心上。他知道谈衣喜欢沈漠的高洁正气,而他, 只是他眼里需要教导, 需要引回正道的的误入歧途之人。
可是, 洛明轩始终觉得不甘。他也想高风亮节,可是谁又给过他机会?如果沈漠从小像他一样,自出生起所感受到的便只有世间的恶意,他能高洁?他能正气?假若他像沈漠一样,从小便是众星拱月的天之骄子,他又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这个世界太不公平,有些人什么都没有,却还在失去更多;有些人什么都有了,却还能拥有更多。他只有谈衣,也只想要谈衣而已,既然上天不给他,那他就自己抢!
不过……洛明轩朝灵气低迷的云澜剑投去一眼,强忍着才没让自己笑出来。这个沈漠,似乎是已经死了?
寒离月没有把洛明轩放在眼里,他看到谈衣差点被剑刃所伤,顿时皱起眉头,缓声道,“小心一些。”
他语气中的怜爱与心疼比从前更甚,好像谈衣是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品。他的眼睛从没离开过谈衣,双眸宛若化开的霜雪,荡漾着层层叠叠的温柔。
寒离月想碰碰他,谈衣却猛然往后退了一大步,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寒离月于是只能收回手,心底的焦躁被他掩饰得很好,他面上依然是一派温和与沉静。
谈衣卷起袖子,静静擦拭着剑身。沈漠十分重视这把剑,从来不会让它掉进土里,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
寒离月一直等着谈衣问他这把剑从何而来,可是他却什么都没问,这让寒离月不禁有些疑惑,也有点微微的不安。
得知谈衣仍然活着,他欣喜若狂。可是紧接着,他却知道了在“死去”的这两年中,谈衣竟然一直与另一人共同生活,且恩爱缱绻,两相不移。
他找到谈衣居住的地方,透过记忆之境,他看到他的小衣与那名蓝衣修士在一起,日日夜夜,朝夕相对。他们时常相携而出,或是惩奸除恶,或是赶集采买,或是游山玩水。无论做什么,谈衣看上去都很高兴,他好像早已经忘记了被他锁在月牙山的“尊上”,完全过起了崭新的生活。
寒离月每看一点记忆,就越感到苦楚,嫉妒的火焰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将它们烧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原来,当他在月牙山上被滴血链困住,当他日日遭受着这世间最残酷难捱的痛苦之时,谈衣却在与他人恩爱缠绵。
那时,他眼睁睁看着谈衣在他面前力竭倒下,而他却连伸手抱住他都做不到,恐怕幽冥地狱也不过如此。让他亲眼看着他死去,谈衣何其残忍!
而那还只是他痛苦的开始。
他激发体内魔气,试图挣脱滴血链。与上古神器争持的艰难不比分离神魂好受多少,但更让他煎熬的是,随着一天天过去,“谈衣”的尸体在他面前慢慢腐烂,一点一点,直到彻底化为白骨。
这是怎样一种非人的折磨?古往今来所有的严刑酷法都不及其中万一!
整整一年的时间,他才终于破开滴血链,才抱到他最爱之人的骸骨,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刻的感觉。
纤细的、脆弱的骨架在他手中,轻飘飘恍若无物,他的小衣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两年中,他宛如行尸走肉,一次次地招魂,一次次地失败,残虐与暴躁多少次要将他逼疯。可是现在,他却知道了,在这两年里,谈衣正与另一个人相亲相爱。
谈衣是他一个人的,别人怎么能碰?别人怎么配!
侵犯他的小衣的人,绝无法饶恕。
“小衣,你没有问题要问我吗?”寒离月问道。
“有必要再问吗?”谈衣用指尖摩挲着寒凉的剑刃,嘲讽似的笑了一声,“这么多年,尊上你还是什么都没变。”
他朝前走了两步,站在寒离月面前。洛明轩想要上前,被他一手制止。
“小轩,你并没有将苍岚山屠戮殆尽,是吗?”谈衣忽然问。
洛明轩怔了怔,脸色有点复杂地点点头,“他们都在我的卷轴里。”
谈衣欣慰道,“我知道,你一直都是个善良的孩子。”
不,我的“善良”只是因为怕你生气罢了。洛明轩在心里补充。
虽然不杀苍岚山弟子并非出自本意,可是听到谈衣这么信任自己,洛明轩仍旧感到高兴,嘴角轻轻扬起,猩红魔眼也不再那么狰狞。
“哥哥是真的很喜欢你,想好好教导你,想带着你一起踏遍万里河山。两年前,听镇上的人说你独自出门历练,我特别担心。一会儿害怕你路上遇到难缠的妖兽,一会儿又害怕你冷了饿了,生怕你吃苦。”
这两年洛明轩的确过得很苦,但是听到谈衣原来这么记挂着他,他就什么苦都不觉得了。他朗声道,“谈衣哥哥,我不苦。而且,我已经长大了,以后换我照顾你,好吗?”
洛明轩早就想说这句话了,他不想做一昧索取的人,他也想做能让谈衣依靠的男人。他怕谈衣嫌弃他小,又紧张地说了好些话,大体意思就是“他现在很强,很可靠,什么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