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了他们这君臣共创的盛世, 最后便宜了外人。
眼下, 温衡微微侧了头,冰凉的视线落在叶卿侧脸:“为何是我?”
既然他已经什么都知道, 那也就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了, 直接开诚布公就是,免得浪费时间。
见他如此态度, 叶卿甚是满意,他领着温衡在岁寒三友式雕漆椅上落座,膝盖微屈,蹲在他身前, 又不容他反抗,直接讲手掌贴在他尚且看不出痕迹的小腹上,抬头笑道:“试问这天下,还有谁比你温季平,更适合做我子嗣的另一位亲长?”
温衡呼吸一滞,竭力忽略腹部传来的触感,徐徐说道:“除了我,任何人都合适。”
叶卿颇为戏谑地看着他:“既然如此,你医术高明,为何不在发现之初,就把这小东西堕了去?”停顿过后,他继续说道,“是舍不得了?不不不……这不符合你的性子,你应该是,想拿他威胁我吧!温季平,你一定是想在迫不得已的时候,用你腹中的骨肉威胁我,对不对!”
隐秘心思被他说得这样直白,温衡纵使再镇定,脸上亦有些挂不住,闭了闭眼,平复心情以后,他重新恢复了稳重:“将军爱怎么想,便怎么想吧。”
叶卿将手掌从他腹上拿开,撇撇嘴,心道,这人可真无趣,面上忽而一笑,“你若是不愿为我留下血脉,那我可真的要娶刘威家的小女儿了?”
此事正是温衡这次匆匆过府的目的,于是暂时按下方才那不大平静的心绪,温言相告:“将军如今兵权在握,在朝堂上亦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没有刘威,亦无甚妨碍,有了他,于将军而言,弊大于利。”
这话看似句句为了叶卿,实则,还是在把刘威从他身边择开。
叶卿自然知道这“弊”为何会大于“利”,他一旦把刘威拉到身边,小皇帝手里的兵权进一步削弱,他在朝中的位置可不就更加敏感了,可是,他是个在意这些的人吗?
叶卿轻笑:“那么,是你不让我娶刘姑娘,还是小皇帝不让我娶?”
温衡睫毛一颤:“有何区别?”
叶卿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客厅里踱了几圈,松松筋骨,而后才看着温衡说道:“那差别可大了,小皇帝不让我做什么,我就偏要做,如果是季平不让我娶,我可就得好生掂量掂量了,你说是不是?”
见他言语间愈发没有分寸,温衡不得不冷言告诫:“将军,慎言!”
叶卿无所谓似的一笑:“这是在我将军府上,不怕隔墙有耳。”
他这话刚一说完,一个身着素色衣衫的中年妇人便从门外走进来,这一刻,温衡望向叶卿的眼神颇为狐疑。
叶卿自觉在温衡跟前有伤颜面,赶紧迎上去,呼道:“二嫂,你怎么来了?”
叶卿的二嫂娘家姓李,众人都称她为叶李氏,她好似没有看到坐在雕漆椅上的温衡似的,进来便问:“小叔,听说你遣人去刘统领府上提亲了?”她满面笑容,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你可算开窍了,只要对方是个姑娘,无论是哪家的,我和你几位嫂嫂都去替你张罗!”
见她这一副笑逐言开的模样,叶卿有些不好意思泼她冷水了,但说还是得说:“二嫂,你先别急,瞧,季平方才也来府上了,这门亲事黄了,陛下不同意!”
叶李氏这才见到已经从雕漆椅上站起来的温衡,福身行了个礼:“妾身见过温太傅。”不待温衡还礼,她又转向叶卿,“你成亲的事儿,怎么总是与陛下扯上关系?先皇几次把咱们看好的姑娘指给别人家,这也就罢了,你如今好容易又有了娶妻的想法,陛下怎能再次横加干涉?莫非,是见不得我们镇远将军府留下一条血脉?”
这话当着温衡的面说出来,可谓字字诛心,直指当今陛下没有容人之量,竟连满门忠烈的叶家想留下一个后代这样的事情,都要插手阻止。
在叶卿的四个寡嫂中,排行第二的叶李氏最为泼辣刁钻急性子,但行事间却并非没有分寸,否则,叶卿在北疆平乱那几年,这四个寡妇家是怎么撑起这偌大一个将军府的。
温衡虽被个妇人家挤兑了,倒也没有失了身份,稳稳地解释道:“这也并非陛下的意思,是刘统领自认小女儿相貌才情都非绝佳,恐配不上将军这般的人才,这才进宫请陛下拿个主意。”
叶李氏才不管这些,“管她相貌才情如何,我家小叔好容易松了口愿意娶房妻室,不管她是谁,我们都得给他娶进来,日后留下子嗣,总算对得住先夫在天之灵。”提起战死沙场的叶家男人,她悲从中来,捻起帕子拭了拭泪。
叶卿忙好言好语地安抚,送她出门,并一再保证,纵使没了刘家姑娘,他也一定会尽快物色其他合心意的女子,为叶家留下血脉。
他如今的混乱作风,叶李氏并非没有耳闻,也不太相信他说的这些话,只道:“指望你只怕指望不上,还是我与你其他几位嫂嫂商议,再挑选个各方面都合适的姑娘,到时陛下若再次横加阻拦,那……小叔,你就不可不防了,天家想让我们府里断了血脉传承,哼,想的美!”
叶卿送了叶李氏一段后,便折回客厅,温衡依旧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他迎上前去,耸肩说道:“瞧,也不是我非要娶的,家里几位嫂嫂为了这事儿,愁得连头发都快白了。”
温衡面色平静:“这京师之地,闺秀众多,将军自可随意挑选,能嫁与将军为妻,为叶家开枝散叶,我想,无人会拒绝的。”这话若是放在三年前,自然合适,如今嘛,恐怕要大打折扣了。
叶卿瞥了他一眼,幽幽说道:“谁说无人会拒绝为叶家开枝散叶?季平不就不乐意?”
温衡内心十分抵触这个话题,因此,他只当听不见,“既然将军决定不娶刘家姑娘了,我今日到此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告辞!”说完,将绯色官袍的衣袖一拂,就要往外走去。
叶卿伸臂拦住了他,奇道:“我何时说过,不娶刘家姑娘?”
温衡竟面露浅笑:“将军方才说了,我不让你娶,你便不娶,如今,是要耍赖么?”
叶卿默默在脑中与007叨叨了一嘴:“此人果然让人防不胜防!”而后便开诚布公,直言说道,“不管你暂时没有堕去腹中胎儿是出于何种考虑,如今我告诉你,只要这孩子出了半分差错,我立刻调兵遣将,直指宫中!你若不信,尽可一试,我倒要看看,天下太平和小皇帝的双重分量,能不能让你心甘情愿为我叶家留下子嗣!”
温衡面色倏然一变,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卑鄙。”
叶卿嗤笑:“战场上若是不卑鄙,我如何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见温衡面色阴沉,再也不是往常那副儒雅带笑的样子,叶卿微微松了口气,这就说明,自己确实抓到他的软肋了,于是率先抬起右掌,说道:“从现在开始,直至孩子出生,还剩八个月时间,这八个月里,我承诺绝不在私下搞任何小动作,你和小皇帝若是有那弄死我的本事,尽管来,只要,你能把我叶家的血脉生下来!你若同意,咱们便击掌盟誓!”
温衡掩在袍袖中的手掌纂了又松,松了又纂,如此十几回以后,他终于缓缓抬起右掌,击向叶卿举在空中的手掌,三击掌毕,也就意味着,他必须把腹中的孩子生下来了。
叶卿此人手握重兵,狼子野心,谋朝篡位之意昭然若揭,除掉叶卿这种千载难逢的良机,他绝不能放过,为此,便是让他生下腹中的孩子,他也……忍了!
就当是……
上轿之前,他回眸看看挂在门楣之上那块硕大鎏金的“镇北将军府”牌匾,就当是……为这满门忠烈的叶家,留下一条血脉吧。
当然,这“忠烈”二字,绝非叶卿此人配得上的。
回到太傅府,太医院院判陆杭已经在府里等候多时了,见温衡回来,便要为他诊脉。
温衡早知自己身体有异,怎会允许,凝眸寻思一回,便着老仆取出一本《百草集》交给陆杭,笑道:“听说陆院判寻这本集子多年,前日侥幸得了,借你回去一观,如何?”
陆杭一张脸本就显老态,一笑起来,更是满脸褶子,他抖着手接过自己梦寐以求的《百草集》,十分识时务地说道:“太傅大人身体无碍,只是有些疲累,多加休息便可。”
陆杭一走,温衡终于回了书房,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见任何人,纵使因为早午两餐都没有吃好,腹部饿的“咕咕”叫,他也没有半分反应。
他只是在琢磨,那叶子衍可真是言而有信之人?无论如何,那人如今对他腹中这个孩子,是看重的,他必须赶在孩子出生之前,扳倒那人,否则,只要孩子一出生,他手里便再没有能够牵制那人的筹码了!
想到这里,他眸色转深,有些事情,也该筹备起来了。
第32章 世界二
第二日没有朝会, 温衡却依旧要往宫里去。
内阁的辅臣需要在宫中值守,替皇帝翻阅奏章,草拟解决之法, 再呈给皇帝定夺,因如今的皇帝尚未大婚,还不能亲政,所以大多数政务的解决之道都是由阁臣拟定,皇帝只需盖章便可。
阁臣值守之地, 位于明政殿东北方向,那是一个阴暗狭小的屋子, 几位在朝上风光无比的内阁阁老, 到了宫里, 还是得挤在这间小屋子里办公。
内阁首辅姓杨, 是三朝元老, 当今陛下皇爷爷那会儿, 他已经是文臣之首,如今年纪大了, 虽担着首辅元翁的衔, 到底还是力不从心,逐渐将事务移交到次辅温衡手上。
想来, 用不了多久,朝臣们就该唤温衡一声“元翁”了。
今日首辅告了病假,并没有出现在内阁,温衡到时, 里头已经坐了两人,一位正是昨日散朝时与他并肩而行的那个颇为稳重的男子,名唤秦和,表字景明。
秦和比温衡大八岁,两人是同年的三甲,他当年有幸被钦点为状元,而温衡,则因为年纪的关系,成了探花郎。
至于那年的榜眼,则是昨日同行那急性子的中年男子,姓周名显,字伯达。
如今,温衡已经是当朝太傅、内阁次辅兼户部尚书,杨首辅致仕后,俨然就是新一任首辅。
而秦和,虽然也入了阁,至今还是正二品的都察院左都御史,负责监察内外百官,与刑部、大理寺共同审理重大案件。他为人铁面又公正,朝中的御史言官给事中们全部归他管辖,便是面对温衡,也不会留半分情面。
周显如今是正三品工部侍郎,并没有入选阁臣的资格,他的官运也不似温衡与秦和那样顺遂,皆因那副急性子,得罪了不少人。不过,这于他也并非没有好处,多磨练几年,把那性子磨圆滑了,才能提起来委以重任。
温衡身边的亲近之人,除了楚辞和他们俩以外,也没有几个了。
杨首辅不在,阁臣只剩了三位,温衡、秦和以及杜诚,后者是正二品兵部尚书,一听这个官位,便知他是叶卿的人。
温衡与他们一一点头,打过招呼,才在自己的椅子上坐稳,杜诚便提着一个食盒走到他这边,将食盒往他面前的书案上一放,努了努嘴道:“这是将军让带给您的。”
说完,不给温衡拒绝的时间,直接走回自己座位,拿起手边的奏折,低头做认真审阅状,心里却在嘀咕,将军往日虽没有与温衡交恶,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让他们俩心甘情愿地和平共处,比登天还难,今日怎么就托他给温衡带起吃食来了?
别是,在里头下了药,想要药死温衡吧!
当然,这只是他的猜测,实则,将军素来胸有丘壑,便是这几年......混了些,也不致于明目张胆地干出这种傻事。
他相信,让他和众位将领心甘情愿追随之人,一定还是当年那个威风凌凌的大燕战神,只要战场上需要他,他便会刻不容缓,赶赴沙场,承担起他作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责任,守卫大燕边疆!
温衡这边,却看着食盒一动不动,安抚性地朝担忧望过来的秦和一笑,见他放下心来,转过头去做自己的事情,才伸出双手捧着食盒,将它放到一边。
眼不见为净!
虽然,昨日已经应了他,要将腹中的孩子生下来,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关系改变了,到目前为止,他们依然处于敌对阵营,若是有机会弄死叶卿,他绝不手软!
无论,叶卿是否真的信守承诺,孩子出生之前,不在私底下搞任何小动作,他却不会放松警惕,因为一旦松懈下来,说不定就会有意想不到的状况发生。
他如今所处的位置,不容许出半点差错!
然而翻开奏折看了没多久,便有人背着手,晃晃悠悠地走进了这个阴暗狭小的房间,杜诚抬头一看,忙站起身来,迎到他跟前,笑道:“您怎么来了,有什么事,派人过来吩咐一声就是,无须您亲自受累跑这一趟。”
那人却将视线望向温衡,说道:“怎么,我来不得此处?”
杜诚见之,联想到他让自己送食盒的举动,忙转了转眼珠道:“那哪儿能啊,您随意,您随意。”
那人点点头,示意杜诚回去,自己则慢慢踱到温衡身边,单手掀了掀那个食盒子,见里面的东西一动未动,便轻声问道:“肚子不饿么?”
007分明说,温衡这几日胃口不好,经常吃一些便吐了,今日早晨也没吃多少,他巴巴的送了吃食过来,这人偏偏还不领情!
温衡侧头看看他,才站起身来,提着食盒交回叶卿手上:“将军这是做什么,日后莫要如此了,没的瓜田李下,惹人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