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之景又变成了四百多年前。
春雨霏霏,女人翠羽青衫,长身玉立,半倚在花树下,手中折着一枝簌簌春花。
“长笑天地宽,仙风吹佩玉。”女人凝视着手中花枝,叹道:“佩玉呀……”
“师尊、师尊……”她颤抖着唤道。
春雨成冰,春花枯萎,女人变成了一截无知无觉的白骨,呆呆立在她的身前。
师尊已经死去四百年了啊。
佩玉转过头去,痴痴地看着白骨走入黄泉之中,“师尊,你入轮回之后,记得投个好人家……不要再修仙了。”
“若有来生,便换我来护你、护你一世。”
最后一道冤魂超度完后,黄泉又重新流入冥府之中。
佩玉独立风雪之中,撤掉了周身魔气,将所有的修为覆在方圆百里的地上。
雷劫轰隆而至,佩玉闭上了眼睛。
九十九道天雷过后,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一切安好无虞。
大能渡劫,百里焦土;大魔渡劫,无伤一木。
孤山中肆虐了四百年的风雪终于停歇,一只翠鸟飞倦,停在冰雪覆盖的枝头,啾啾叫了几声。
好似回到了四百年前,一场风雪初霁之后,少年少女们摇头晃脑在书舍读书——
人间之世,飘忽几何?
如凿石见火,窥隙观电。
萤睹朝而灭,露见日而消……
什么也不留。
2 围村(1)
佩玉感觉有人在她脸上呼呼吹热气。
她冷不丁睁眼,对上了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珠子。
佩玉心中大惊,全身僵硬,四肢像生锈一样,差点停下呼吸。
铜铃眼也骇了一跳,撅几下蹄,仰起脖子大叫:“哞哞哞!”
这里是……
佩玉左右打量,摇摇欲坠的茅草棚,破得抬头就能看见大片天的烂房顶,横七竖八摆着的几扎干稻草,还有眼前这只不停撅蹄子的小黄牛——最后得出结论,这里是自己幼时住的牛棚。
她低头看了看手臂,瘦得像两截骨头支棱棱杵着,用手指去捏连一层薄薄的皮都捏不起,上面还布满各种青紫伤痕。
站起来蹦跶两下,腿没断,自己现在应该是八岁。
八岁前,她娘还被拷在牛棚里。
八岁半,她被村里人打断了腿。
既然现在娘不在,自己腿又没断,那就是八岁了。
佩玉两眼微眯,轻轻勾起了唇。如果等十年之后,这个笑会被夸为明月清风、见之忘俗,让无数仙门男儿为之神魂颠倒。但是现在,没俩两肉又脏兮兮的脸蛋不管怎么笑,都算不上好看。
八岁,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年纪,佩玉想。
半年后,岁寒离开彦村,去往圣人庄修仙。一年后,孤山入门试练开启,她拜入怀柏门下。
而如今,所有的事情还没有开始,就像一团黏土摆在她面前,如何揉捏雕塑全由她心意。
佩玉的唇角幅度更大。
实在欢喜。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重生,但是学道久了,对这种奇奇怪怪的事心态总是很稳。
还记得刚入玄门时,她听怀柏讲《道德经》。
说到第三十二章“大道泛兮,其可左右”时,怀柏问她,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小佩玉摇摇头,随即被狠狠地敲了一个爆栗。
“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怀柏笑嘻嘻地问她。
小佩玉摸摸额上红红的印记,眼中水光闪烁,“是因为我的无知吗?”
怀柏笑得更乐呵,“来,我跟你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天道就是个神经病,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好好走在路上,突然被一道雷劈死,又或者是天上掉下个宝箱把你砸死,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我们修仙的人呀,心态要稳,知道吗?”
小佩玉点点头,问:“可是您为什么要打我呢?”
怀柏又狠狠敲了她一个爆栗,看着委屈巴巴的小孩,笑道:“为师是在身体力行给你传道呀。”
后来佩玉明白了,天道与师尊相同,都是不能用常理揣测的。一言蔽之,就是脑子有病,到处挖坑,作为一个掉坑里的人,心态必须要稳如磐石,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门外传来炮竹声,一声盖过一声,噼里啪啦,吵得她耳朵疼。
佩玉推开破得只剩半边的木门,寒风哗啦哗啦往她脸上割。她现在没有修为护身,不由自主打起哆嗦来,牙齿撞得哐当哐当响。
外面的景象实在怪异。
天色晦暝,阴风四起,白昼如夜。
数道红光掠过天边,在夜空中炸开。黑如墨的夜幕上,一朵又一朵鲜花如锦盛放。
佩玉仰起小脑袋,看着天空,面上露出沉思之色。
这如同烟花一般的东西,名字叫作穿云炽翎,是仿传说中凤凰的翎羽制成。凡人持有此物,可以向仙门发出求助。
但是炽翎并不常见,彦村能拥有此物,也是由于岁寒根骨上佳,早早被圣人庄的某位长老看上的缘故。
现在接连放了十道炽翎,难道是遇到了什么大事吗?
可在她的记忆中,并没有这样的时候。
佩玉抿紧唇,慢慢走出牛棚。小黄牛哒哒撒着蹄子跑过来,跟在她身后。
家家户户升起炊烟,可是门户大开,房里空无一人,饭菜还没动过,好好放在桌上,看来是他们是饭点遇到什么事,通通跑出去了。东南方向火光点点,人影晃动,村民应该都聚在了祠堂那边。
佩玉大摇大摆地走到一户人家。
桌上摆着盘辣椒炒肉,大片大片的绿辣椒里,只能看到一两点零星的肉花。
她毫不客气,拿起桌上的筷子,把辣椒里仅有的几块肉全挑出来吃掉,顺便走到后厨,在灶台上找到几颗上好的白菜,喂给哞哞叫的小黄牛。
“老子,快吃,还有很多地方等着我们临幸呢。”
名叫老子的黄牛:“哞哞哞!”
临幸完好几户人家后,佩玉摸摸鼓起的小肚腩,满足地打了个嗝。老子的肚量却比她大得多,吃了十几颗白菜萝卜,还是没饱,撅着蹄子瞎叫唤。
佩玉拍拍它的头,“别急,再给你找点吃的。”
这头听得懂话的黄牛曾是她的恩人。
老子是在她疯子娘去世不久后出生,它生下来就不同凡牛,青草树叶,不吃;田里的水、沟里的水,不喝。
非要佩玉跑到菜园子里偷白菜,好好洗干净后,它才肯屈尊纡贵,大开牛口,捡那么几颗颜色好形状好的,嚼着吃了。不然就一直扯着嗓子叫唤,吵得半个村子都睡不着觉。
半年后佩玉被打人断了腿,马上要被卖掉。黄牛背着她逃出彦村,接连撒丫子奔了几千里路,遇到烂泥黑水,也喝,看见干草腐菜,也吃,一直跑到孤山脚下,她被人救下,老子却一命呜呼,从此升天。
重来一世,佩玉看着这头娇贵的牛,只觉它分外可爱。
她带着牛走到一个大户人家,让它在院里等候,自己摸进了人后厨,怀里揣着两颗大白菜,正想走时,忽然听见了女人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这哭声断断续续,彻人心扉,在阴森森的空房子里回响,显得煞是恐怖。
佩玉的脚步依旧不缓不慢,好像没有听到呜咽声一样,她搬来个干净的盆,把白菜堆在里面,然后找个小板凳坐下,看着黄牛埋头狂吃。
“呜呜呜呜……救救我、救救我……”
声音越来越清晰,佩玉没有理会,等老子吃完后,拍拍它的头,示意它跑回牛棚,自己却只身往东南祠堂方向走去。
走到祠堂附近,佩玉发现了不对劲。
红色的雾气就像流动的血液,把这个小村团团围住。彦村好似血海中的一座孤岛,马上就要被滔天巨浪淹没。细听之下,红雾中隐有鬼哭狼嚎之声传来,不知其中藏有什么魑魅魍魉。
也难怪他们发出的炽翎不管用了,居然遇到血雾。佩玉心中暗笑,挤在人堆里,悄悄看起了热闹。
“村长,炽翎不管用,您看我们要不要去血雾里探探?”
所有人都毕恭毕敬地看着一个中年男人。这男人绸衫长褂,油亮油亮的头发搭在身后,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小圆镜,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
村长面色沉凝,没有说话。
“难道仙门不愿意救我们吗?”窃窃私语声从角落响起,村民们开始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他们那样的仙人,哪里会在意我们生死吗?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为什么会找上我们?”
佩玉混在人群中,轻声说了句:“圣人庄也不来救我们吗?”她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并不突出,唯有圣人庄这几个字咬得重一些,让人听得到,却不知是谁说出来的。
陆陆续续有人附和着说:“是啊,寒丫头不是被圣人庄长老看上了吗?他不来救救我们吗?”
“嘿,我看他早就忘掉了,不过是个乡野丫头,那些圣人哪会放在心上。”
“平日里装得趾高气扬跟个什么似的,一出事有什么用啊?”
村长身旁的女孩面色苍白,嘴唇轻轻抖了抖,细声细气地解释:“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师尊一定是还没有看见……爹爹,你帮我说说……”她拉着村长的袖子,小脸布满慌张。
如果在以前,佩玉看见岁寒这等无助模样,定会心疼不已,走上前柔声安慰,再将这些恶语之人一一惩治。
但现在她只是站在人群之中,微微弓起身子,手捂着唇,笑弯了一双凤眼。
她一向这样,睚眦必报,翻脸无情,披着身人的皮囊,长了副狼的心肠。前世她用了七七四十九天,将岁寒剥皮抽骨,魂魄寸寸磨碎,让她在极致的痛苦中魂飞魄散。
今生,她看着不远处那荏弱的女孩,突然想到了更有意思的玩法。
待到议论声越来越难听,村长终于忍不住,呵斥道:“闭嘴。”
他扫了眼小镜,沉声道:“不是仙门不愿援助,血雾太过诡异,炽翎没能传信出去。这样,杨八,宋五,你们拿着炽翎,去血雾里看看。”
被指名的那两个汉子不乐意地嘟囔:“血雾里那么凶险,您就是看我们是外姓人,就指派着我们送死。”
声音刚落,几个岁家人指着他们喝道:“你们说什么?”
外姓人早已不满村长仗仙门之名,一直不事农务,要人供奉;又憎恶岁家独大,专断村内大事,本就积怨已久,此刻被火上浇油几句,登时热血冲头,两拨人持着农具对立,冲突一触即发。
偏偏这时不知是谁轻飘飘地说了句——“你们这些戴绿帽的老王八,自家的女人都被我们睡尽了,还有什么脸和岁家叫唤?”
外姓人马上红了眼睛,抡起拳头挥过去,大骂:“你才是老王八!鳖孙!”
不能怪他们反应过激,此事触及了村里一桩隐秘。
彦村穷乡僻壤,陋俗甚多,重男轻女尤其严重。刚出生的女婴,大多没有吃到第一口母乳,就会被偷偷处理掉,这样过了几十年,村里的女人越来越少,光棍越来越多。
这个时候岁家打起了歪主意,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从外面弄来女人,然后再把她们卖给村里的老光棍。
这些女人到村里时年岁不大,早早被卖掉做了童养媳。她们本就是方至髫年尚不知事,又与故乡隔了千山万水,困圉此地再无归年,之后或是郁郁而终,或是生儿育子后,渐渐地忘却旧事,融入其中。
而作为“货物”卖家,岁家看到好看的女孩,会抢先将其占有。村里人心知肚明,却对其无可奈何,只能默默给自己戴上一顶绿帽,认了此事。
但要说不记恨,也是不可能的。
厮打之中,好几个人头破血流,蜷在地上哀嚎,灰尘扬起,叫喊喧天,场面混乱无比。
没人注意到阴暗角落里站着的女孩。
但若有人走近细看,就会发现,她的双肩不住颤动,却并非因为害怕,微微垂着的脸上,正笑得眉眼弯弯。
3 围村(2)
村长忙得焦头烂额,指挥着好几个人劝架,突然不知从哪斜斜飞出一块石头,把他额头撞得鲜血长流。他又痛又怒,手里小镜冒出刺目光芒,煌煌如白日,村民们纷纷捂住眼睛,也顾不上什么打斗了。
“看看你们!成什么体统!”村长从袖上扯下块绸布包在头上,止住血,随后昂首而立,鹰目如钩,冷冷扫过村民。
他这气势确实不俗,只是脑袋上裹着厚厚一层布,人登时就变得滑稽起来。好几个年轻人低下头偷笑。
村长气急,四处张望,想找出到底是谁扔的石头,只是当时形势混乱,哪里分辨得清楚?
“爹爹,是她!”岁寒悄悄扯扯村长的袖,手指向一方偏僻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