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儿蹲着一个小女孩,看身量七八岁的模样,脏兮兮的,全身上下没半两肉,瘦到骨头凸出,碍眼得很。女孩低垂着头,手里捡几块石头,正认真玩着。
村长目光闪烁,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他缓步行去,人群自觉跟在其后,将小女孩团团围住。
“傻丫,帮伯伯一个忙好吗?”村长弯下身子,勉强想挤出一两分慈祥笑意,只是刚一笑,就扯到了脸上伤口,顿时疼得呲牙咧嘴。
傻丫抬起头,眼睛黑白分明,澄澈到可怕。
村长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后退几步,这眼神让他有种被猛兽盯上的感觉。
天色晦暗,加上村长这么个成年人遮挡,其他人看不清女孩的模样,只是起哄:“傻丫,帮我们去红雾里看看,回来给你根骨头吃。”
佩玉微微低下头,装作寻常混沌怯弱的样子,双肩瑟瑟抖着,糯糯道:“鬼鬼、怕怕……”
村长松口气,只以为刚才是眼花,好声好气地哄着:“哪里有什么鬼呢?来,你拿着这个,”他将炽翎强塞到女孩手里,“拿着这个走进雾看看。”
他倒不觉得小女孩能独自走出血雾,只是到底可以给人探探路,他也能从观花境上看到血雾里有些什么凶险,好多做准备。
佩玉幼兽般的眼里含满了泪,小手攥着温热的翎羽,泫然欲泣道:“我冷。”
“小杂种,你怎么这么多事?”一个村民快口骂道。
佩玉压低了眼帘,飞快瞟了他一眼。这人名叫岁弄,是村长的堂弟,刚才那栋有女人哭泣声音的房屋,也正是他的家。
“你插什么嘴?这么多舌你自己进去!”村长心烦意乱,骂了他几句,然后从袖里取出一方赤红色的玉石,温声道:“拿着这个就不冷。”
他心中打定主意,如果这小孩死在血雾里,玉日后再取来就是,生死关头,计较这种事没什么意义,何况玉佩原来也不是他的。
佩玉眸光暗沉,这块被雕成红鲤形状的玉佩,曾经为岁寒贴身佩戴。
她接过玉,一丝暖意从手上蔓延开,驱散了周身寒意,倒是个好东西。于是她抹抹面上的泪,委委屈屈地应了,满脸不情愿,慢慢挪入血雾之中。
村长翻开观花境,却发现上面红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没显现出来,人顿时就慌起来。
炽翎与观花境相互感应,按理他能从镜上看到炽翎附近,也就是血雾中的景况,可如今这样情形……难道是女孩一进血雾就被吞噬了吗?
偏偏这时候还要有人来烦他。
“爹爹,”岁寒怯怯地说:“那块玉说过给我的。”
村长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是一巴掌扇过去,“赔钱玩意,你师父现在在哪?要紧处一点用没有,当初就该把你埋到后山去!”
岁寒捂着红肿的脸,眼泪啪啪就落了下来。
血雾好似鬼魅大张的口,很快就吞没了女孩小小的身影。
村民长舒口气,但马上又忧心忡忡起来,“这贱种能走出去吗?”
“说不定能呢?她和她娘一样,命硬得很。”
佩玉走入血雾后,面上怯弱之色转瞬消逝。她抬起手,血雾好似看到亲人般,熟稔地舔着她的手背。
她当年被称为血魔,便是由于所行之处,血雾相随。这种充斥着死亡、不详、断绝生机的雾气,原本就是因她的冲天怨恨而生。这次彦村被血雾所围,想来是受她重生的影响。
佩玉将血气引入体内,眉心出现一点朱红印记,宛若灼灼桃花瓣。只是如今这桃花的颜色尚浅,看上去有些萎靡不振。
还是不够强啊……
血雾本身并没有多少杀伤力,只是其中藏有许多尸傀,还会不断吸引妖鬼、魔物来此,毕竟怨恨本就是他们最好的养料。
为了不徒增麻烦,雾气需得早些散掉。
她心中微微叹口气,负手往血雾更深处行去。距离孤山入门试练还有一年,她要做的事多得很,时间总是不够。
并不是杀掉岁寒就能一劳永逸,觊觎无华神兽之人不胜枚举,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足够强大,强大到如前世一般,翻手之间,覆灭天道宗;强大到无视天道法则,挥袖引来黄泉。
就算天要灭孤山,她也能以一己之力与天相争,护住孤山,护住她的师尊。
佩玉能感知到血雾里的情形,提前绕路躲开尸傀,一刻钟后,她终于走到村口小路附近,也是彦村风水的窍眼所在。
她随手将炽翎丢下,把右手食指含在嘴里,狠狠咬下,顿时鲜血横流。趁着血还没凝结,她蹲下身子,在地上画起一道血符。
此符名为引鬼。顾名思义,就是可以引来鬼魅尸傀,绘在此处,不仅可以破彦村风水,还能让村里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再没什么安宁日子。
引鬼符笔画繁多,佩玉将五根手指都咬破,才堪堪绘制好,就差最后一笔时,炽翎突然被阴风吹走。她没有在意,挥手落下鲜红一竖,这才累极坐在地上,小声喘着气。
此刻她终究只是个孩子,身体孱弱,又没有修为护身,绘这么一张中级符篆,还是有些勉强。
“咦?这是谁的炽翎?”迷雾之中,有人轻声问道。
这声音极为悦耳,轻柔动人,好似一阵清风徐徐吹过,赛过珠落冰盘,佩玉鸣鸾。
佩玉猛地直起身子,双目不可置信地张大,往后看了过去。
血雾之中,缓缓行来一人。翠羽翩翩,风姿澹澹,笑吟吟的眼微微往上扬,天生一张笑面,天然一段风流。
她拢着袖,含笑的眸轻轻望过来,便如春花融融绽放,碧波澹澹生烟,让人哪记得什么魑魅魍魉,鬼魅迷障,只恨不得溺死在这轮春光中。
佩玉不禁屏住了呼吸,脑中一片空白。
她心中警惕,不管是谁走过来,血雾都会阻拦提醒,只除了一个人。
“师尊……”她两眼发直,颤抖着唇,无声唤道。这世上,她只对怀柏不曾设防。
“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会在这里?”怀柏注意到她血迹斑斑的右手,柳眉微蹙,怔了半晌,恍然道:“你这么小的孩子,为了送出炽翎,居然敢只身跑到血雾里来。”
她握住小孩的手,小心翼翼地用香帕为其包扎,“是被尸傀弄伤的吗?还疼不疼?”
女人的手修长柔软,白玉无瑕,好似天公造物,精心雕琢而成,她用这样一双美玉般的手,包住小孩又瘦又脏、伤痕累累,跟鸡爪枯柴似的爪子,仔细为其擦去上面的泥土和鲜血。
面上没有一丝嫌弃与不耐,动作仔细温柔,如轻拭世间至宝。
佩玉眼眶泛红,低声道:“疼的。”
怀柏执起她的手,轻轻呵口气,抬眼看她,笑道:“我给你吹吹,就不疼了。”她的目光瞥到地上鲜红的图案,眼中露出一丝疑惑,“引鬼符?”
“难道这次血雾,竟是人祸不成?”怀柏喃喃自语,从袖中掏出一张符,覆在其上。符咒霎时燃起,火星如萤迸射,只一瞬的功夫,地上血咒就消失无踪,只余灰烬和零星火光。
“别怕,”怀柏牵着小孩的手,缓声道:“不知是谁在这儿绘了道引鬼符,想召来邪祟,坏人风水,我已经施法破掉了。”
佩玉心中百感交集,沉默地望着一地黑烬,说不出什么话来。
“你是一个人进血雾的吗?你的家人在哪,怎么能让你单独跑出来传炽翎呢?血雾这般凶险,你的年纪又小……”
“我没有家人。”佩玉低垂着眉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怀柏愣了片刻,眼中有些悔意,“……抱歉,我提及了你的伤心事,不过既然不是为了家人,你为何独自跑到血雾之中呢?身上带着炽翎是给谁去传信?”
“村子被围住,他们让我出来传信。”佩玉笔直立着,神色自若,毫无怨怼不甘,仿佛一切本该如此,自然而然。
“你是说,”怀柏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居然为了群无亲无故之人,只身闯入血雾。”她的眸光闪烁,似是惊讶,又似感动。
“好孩子,”她拉着佩玉的手,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面前的小孩抿了抿唇,黑黢黢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嘴唇动动,“佩玉。”
怀柏骇得松手连退数步,惊疑不定地盯着小孩,看了半天后,才怅然叹道:“不愧是人间圣母,居然恐怖如斯!恐怖如斯!”
4 围村(3)
佩玉这个名字,怀柏可真是太熟悉了。
如今的怀柏,其实是个穿书者。
在她年少无知的时候,曾经在绿JJ上写过一篇报社文,名字也很直率,就叫《这是一本报社文》。
文里写的是一个山村女孩,被仙人看中,一步步踏上仙途,最后建宗立派,成为仙界第一人的故事。如果单纯这样,这只是本爽文,但是——
书里有个女二,她容貌绝世,心地纯善,修为高超,她与女主青梅竹马,待女主一心一意,简而言之,就是抢了女主的光芒,拿着男主的剧本。如果单纯是这样,这只是本主次不分的爽文,但是——
但是女主她,是朵黑心莲啊!
她夺了女二的机缘,灭了她的宗门,还把她推入万魔窟底,让她在无尽的痛苦中挣扎,永世不得解脱。
读者们懵逼了,读者们震惊了,读者们愤怒了!
wuli女神做错什么?你要把她写的这样惨!
我想看搞姬,你给我喂屎?
于是评论区齐刷刷的一片负分,明明这只是篇不到十万字的小短文,义愤填膺骂她的长评加起来都比文长。
再后来,报社文被挂到论坛,怀柏荣登年度“shi母”,被评为喂屎能力震古烁今,一骑绝尘,无出其右。
但是怀柏心态很好,无所谓地表示:说了这是报社文啦,你们非要看,怪我咯。
读者:好气哦!
也许是人太嚣张遭雷劈,《这是一本报社文》的评论区突然多了行小绿字——“呵呵,大大这么牛叉的话,就穿进书里当个炮灰吧。”
怀柏没当回事,然而一觉醒来后,她居然真的穿到这本报社文里了,成了那个圣母女二她师尊,在天劫的时候死得渣都不剩的炮灰。
在发现这一悲惨的事实后,怀柏在山崖边枯枯站了一宿。孤山的山峰峻峭笔直,如剑直插天空,穿云而上,有问天之势。
很高,很好跳。
山风凌冽,怀柏低头看了眼脚下,悬崖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白茫茫的一片。此刻朝阳初生,云海镀金,红日缓缓升起。
天地无言静谧,万物钟神秀异。
怀柏深受震撼,被风吹得缩起脖子,并觉得自己可以再抢救一下。
现在,怀柏看着面前瘦小孱弱的孩子,也就是以后那个风华绝代、会引狼入室的女二,心中说不出的复杂。
若她还是几百年前刚穿来的那个少女,肯定会上前抱住佩玉大哭:“崽崽,阿妈对不起你啊!”
但作为一个活了几百岁,年纪可以作女孩祖宗的祖宗的祖宗的沉稳修士,她只是仰天长叹,怅然道:“不愧是人间圣母,居然恐怖如斯!恐怖如斯!”
小小年纪,就会为了救村里人性命,独自跑进血雾中,实在是合了原书中的那几个字——“心地纯善,白玉无瑕。”
这么好的孩子,如果像原书里那样被毁掉,委实太可惜了。
佩玉不明白怀柏千回百转的心思。她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眼眶慢慢泛上一层红。
师尊从来不会甩开她的手。
她吸吸鼻子,垂着头,掩住眼中粼粼水光。
“好孩子,”怀柏略顿片刻,柔声道:“你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为什么要为了别人的性命独自跑进血雾来呢?我不是让你放弃善良,只是血雾凶险莫测,若是成年人进来,尚且九死一生,你这样年纪,就是十死也无生。故而,就算是牺牲,也该是大人来做。以后不要这样傻了,好吗?”
佩玉还沉浸在师尊甩开手的悲伤情绪中,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怀柏见状心中叹息,知道教化人非一朝一夕之功,小孩也不会听了她这几句话就改变心性。但她却并不打算放弃这个注定命途多舛的孩子,于是抬手摸摸小孩的头,“对了,你愿意做我的徒弟吗?”
小孩猛地抬起脑袋,眼中水光闪烁,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怀柏笑道:“好徒弟,来,先带我去你的村里吧。”
二人正欲前行时,雾里传来急促脚步声,佩玉皱眉,心中已清楚来者形貌——是个年约十八的少年,着宽大青衣,束飘逸玉带,腰上挂着鬼面具,长袖风流。人本是副好相貌,只是长眉微微往下撇,总有些愁眉苦脸的意思。
修为的话,不过筑基圆满。
她正想遣使血雾迷住少年片刻,怀柏突然兴奋地看过去,招手道:“简一,我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