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点东西,昭明攒了十多天呢。
“哟,这好东西可是不少。”大妈眼睛都直了,“后生,东西怎么卖?大妈这里别的没有,倒是有些多的票,你瞧瞧,有没有用得上的。”
她拿出了一叠小票,最显眼的就是两张奶粉票,然后还有些零零散散的工业票、粮票、棉花票之类的。这位还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准备得这样充分。
昭明来之前打听过行情,大概知道这些票的价值,就用一小袋糯米换了奶粉票,又用那些水果换了钱、棉花票和几张细粮票。
别的票都好买到,只有奶粉票不好买,得是县里户口的女同志,拿着县里给的孩子出生证,每个月领一张,一共领六个月。所以一个新生儿也就六张,市面上特别少,供不应求。
要不是市面上的糯米同样稀缺,而且昭明说死了得用奶粉票换,这大妈都舍不得拿两张奶粉票出来。
这些果子的个头都大,一下就把大妈的大容量麻布袋子装满了。她尤嫌不够,又花钱买了一块肥猪肉,还特别热情的让他快点去早市上,否则等到七八点人就散了。
大妈拿着袋子大摇大摆的从巡逻队的边上走过去,昭明可没有这样的胆气,从小巷的另一头走,路上问了几个人,才算找到早市的入口。
早市已经有点后世的流动菜市场的感觉,来卖东西的大都是附近的农民,家里的东西有多的,就挑着担子过来。大都是家里自留地种的果蔬,也有自家做的副产品,本地常见的榨菜、咸菜、辣萝卜更是不少。若是鸡蛋、鲜鱼和肉,那基本是一下就被买干净的。
农民自己做的草帽、草鞋、竹筐之类的也卖得不错,还有农村妇人自己织的土布,便宜还耐用。
县城里的人工资高,手里都有钱,就是没票,所以想要改善伙食就得来自由市场买些不要票的高价食材。
昭明也找了个角落半坐下,把大竹筐打开一小半,露出点红色的果皮,也有果香慢慢透出来。
嗅觉最灵的几个很快就围上来,睁大眼睛看里面的东西。
“小同志,东西怎么换?”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问了。
“钱也行,票也行,不挑。里面还有上好的糯米和全肥的猪肉,所以我想换些红糖。”
昭明从底下把白生生的肥肉扒拉出来,干干净净一大块肥肉一下就把大家的眼睛给吸引住了。虽然城里人每个月都有供应猪肉,但肥肉难得,得是杀猪的关系户,人家才把肥肉留给你。
这年头的杀猪匠,真是比公务员还体面还有排场。
“还有糯米。咱们过年,总得有年糕、炸芝麻糯米团子……看看,都是上好的糯米,你在供销社里要是没个关系,连看都看不见。好不容易半夜爬起来排队排到了,没货了,你还不能气。”
大家被他说得心动,一想快过年了,是该准备些东西,都挤着看。
“小同志,你有多少?”
“不多了,就六斤肉,之前还有些,换了奶粉票了。”
“小同志,实话说,红糖我是没有,不过我有这个。”中年男人拿出一个小口袋,从里面倒出一粒微透明的红褐色块块,“这是我亲戚从山东那边寄过来的驴皮胶,这里还有二两。若是论滋补,这比红糖好呢,就是咱们县里医院都不好买到。”
昭明有些心动,两人讨价还价了一会儿,用一斤肉和一个苹果换了这二两的驴皮胶。中年男人还拿三块钱和两张粗粮票换了点白米。别的人也没有红糖,阿胶也没有,就用钱或者票换了那些看着就新鲜的大果子和剩下的东西。
市面上的水果不多,县里还只是限量供应些长相一般的有些发干的桔子和梨,最多的是瓯柑,可以一直放到年后,就是果皮会变得皱巴巴老太太一样。昭明拿出来的新鲜果子就很受欢迎,一会儿让人换完了,就剩下半袋子白米。
昭明收拾了东西准备走了,一个年轻女人走上来。
“小同志,你看这东西换你的米,成么?”
看到女人打开的袋子,昭明吃了一惊,因为里面既不是钱和票,也不是什么吃的,而是一支水头极好的飘绿翡翠镯子。
“这是真东西,怎么也能卖个十几块。我想换你的米,还有奶粉票。”女人紧紧抓着自己的袋子。
昭明沉默了一下,把奶粉票拿了一张出来,还有剩下的白米,全给了她。
“谢谢。”女人抓着袋子,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很快消失在角落。
昭明则背着空荡荡的竹筐,从另一头走了。
七点的时候街面上已经没有闲人,上班的上班,料理家事的料理家事,昭明去了商业街,那里什么都有,各种各样的国营商店,还有一个四层的百货大厦,是县里的地标性建筑之一,市民们能在那买到大部分需要的东西,只是要钱,要票。
这时候他已经用湿毛巾把脸擦干净了,乱糟糟鸟窝一样的头发也梳理好,直起腰,又是一个精神帅气的棒小伙。
他拿着几个空瓶子打了半斤的花生油,酱油醋一斤,盐和白糖一包,又添了一包针线,两盒火柴和一捆蜡烛。用棉花票换了三斤的新棉,用布票换了四尺深蓝色耐磨的机织布,用工业票买了一个小的保温壶和牙膏牙刷,还用奶粉票换了一包奶粉。
还有女同志用的雪花膏、蛤蜊油、木梳,抹伤口的红霉素软膏,几个好口欲的同志托他买的大麻花、龙须酥等高价点心,甚至是粉笔、空白本子、铅笔、墨水等。
昭明买了东西没有立刻走,他找个国营饭店吃了一顿,今天居然有烧羊蹄,他就点了一盘,准备好好得吃一顿。谁知道吃到一半人家国营饭店说自己要关门了,打烊,麻烦昭明速度吃。
“……”
虽然知道国营饭店的尿性,但真的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总觉得服务员不应该是这样的,哪怕给点笑容呢?这么拿扫帚赶没吃完的客人真的没问题吗?给钱的。
然而从北到南,这些人仿佛一个老师傅训练出来的,一模一样。
可能错的不是世界,是我吧。
等到了六点,昭明又去一次三石桥下,这会儿的人没有早上的多,但东西不少。这次他是顾客了,两手空空转悠,哪儿人多就凑上去看看。运气不错,他终于等到了心心念念的红糖。
据说对方的村子就有一个红糖作坊,村里集体种甘蔗,每次收成之后有多的就会发给村民作为福利,家家户户不缺红糖吃。
昭明就换了半斤,再多边上的人就不乐意了,他们也等着买呢。昭明就问了这人的村子在哪,别人那里还有没有多的红糖,跟他约好了什么时候再换。然后他还换了些藕粉、莲子,农民自己种的小米、野山菌等东西。
后来还来了一个带着活鸡的年轻人,三只活蹦乱跳的本地鸡,两只老母鸡一只小公鸡。
活的老母鸡特别受欢迎,大妈们一看就知道这是养了两年的老母鸡了,吃得又好,是上好的炖汤材料。这不,一个说家里有准备生娃的媳妇,需要老母鸡的鸡汤,一个说女儿刚生了娃,也要老母鸡炖汤,她两个就跟约好的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把两只老母鸡给分了,你一只我一只。
等到昭明反应过来,他只能买了小公鸡。
竹筐一满,昭明马不停蹄就回去了,手里拿着一个灯笼紧赶慢赶的,总算在同志们睡觉前赶回去了。
今儿他的份还没用,他拿了三斤苹果,这些苹果不小,一个都得半斤重。剩下的全换了小米,听说小米粥养人,也不像上好白米那么打眼,他想要准备一些给姥爷。
同志们这会儿都聚在他屋子里等他,别人没有他那么频繁的往县里走,慢慢的就习惯了让昭明顺带些东西。
也不知道他怎么买的,有些市面上不好找的,昭明都能买到。他来了半年,本地话说得很溜,简直都不像是北方人,大家想一想,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总是能买到大家买不到的东西。
“我见有卖苹果的,买了一些,一人一个,自己拿。”
“这时节的苹果可不便宜,哪能拿你的?”大家都推拒着,眼睛却亮晶晶舍不得从红色的果皮上收回来。如今县里也供应苹果,个头小小的,口感绵软。但昭明找的苹果脆甜脆甜,个头也大,就有喜欢脆甜口感的知青很是心动。
昭明就笑着说,“也是恰巧碰上,往日不一定有。”
但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肯白拿,实在馋水果的,拿了一个苹果就放下五六毛钱,特别馋的,拿了两个,放下几毛一块,虽不知具体数字,但是想也知道肯定不便宜。
昭明就是大方,他们也不好总薅羊毛,所以给的钱都是足的。
昭明无奈作罢,拿出东西开始一个一个的分。
“梳子、雪花膏,小花同志,你的。”
“诶。”小花同志笑得甜甜的,把零钱放在桌子上,然后拿了自己的东西。
后面的同志们也是这样,你一个我一个就把东西都拿了,放下钱。
眼镜同志忽然拿了两个圆圆的柿饼放在他桌子上,腼腆的笑着,“今天我家里也寄了柿饼过来,是我奶奶自己做的,尝尝。”
昭明一看,果然,这柿饼的颜色更黄一点,肉也更厚实一些,他不客气的拿了,“我就不客气啦。”他狠狠咬了一口,有些紧实富有弹性的外皮之下,压缩的果肉像是浓缩了果汁的软糖,果香浓郁,“真好吃。”
“你们喜欢软的,我却喜欢这种脆甜的,咔擦咔擦,听着可美。”眼镜同志也咬了一口大苹果,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第43章
再过些日子就是腊月,村里略清闲了一点,昭明这假也好请。
他背着百多斤的大竹筐,兜里放着村里给的介绍信去了那更偏僻的农场。这农场是在山坳坳里,坐了车下来还得走很长一段路,只有一条羊肠小道。真不知道这农场产的东西得怎么运送出去。
昭明走一会儿歇一会儿,到中午的时候才到了地方,问了一个衣衫褴褛的村民,问到了农场的所在,拿着信去报个道。这边附近村民的条件普遍是要比他待的村子差,他待的村子,村民的衣服上都有三五个补丁,而这边的村民,衣服基本上是用补丁叠起来的,看不到略大一块的布,一个个蓬头垢面,活似几年没洗过脸的流浪汉。
农场守门的大爷也没有好多少,瘦骨嶙峋的,也不懂普通话,幸好昭明会讲本地话,倒也不至于无法交流。所以很顺利的就明白了昭明的来意,又领着他去找人。
这大爷可能不大和外界交流,也不是很圆滑,又或者昭明的样子态度容易叫人放下心防,总之这位老大爷听说他是来探望远亲的,这远亲还是下放人员,他居然没露出什么不高兴或是警惕来,聊了几句,居然还夸了夸下放的人。
说他们中间有一个人,能治牛,有本事。他们农场就是集体养牛养牲畜,有这么一号人在,为集体减少了许多损失。
后来可能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点问题,老大爷连忙又追加了几句,“他们改造得特别好。诶,真的,天天反省自个儿。”
两人走了一会儿,到了一片坟地,绕过了这片坟地才看到几个茅草屋子,是竹子搭的棚子,外面抹了厚厚一层泥,上面有几层稻草,也能挡风遮雨。屋子外面有两块菜地,地上还有些没有收的芥菜和白菜。昭明一看这个住宿条件就放下一半的心。
“现在吃午饭,他们都在里头呢。”老大爷说完了就要走。
昭明赶紧拉住他,往他那干巴巴老树皮一样的手里塞东西,两个鸡蛋和一把糖花生。糖花生不是花生,一种油炸的面食,上面裹一层白糖,口感酥脆,是孩子很喜欢的零食,昭明昨儿也买了好些。
“这、这不成的,不成不成。”
“劳您多看顾看顾,我就在隔壁上湾村落户,有事您找我。”
两人推拒了一番,老大爷到底拗不过他,收下东西,很珍惜的塞进薄棉袄的内兜里。
昭明没有立刻进去,或许是近乡情怯吧,算起来七八年没见了,不知道他们如今怎么样了。
“你是?”
他徘徊的时候,从中间的屋子里走出了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人,对着他瞧了一会儿,笑了起来,“年轻人好相貌。”很多人都夸昭明长得好,但这个老人说出来却特别意味深长,并非那么浅薄的对颜色的夸奖。
听到外头声响,里面又走出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得十分单薄,这么冷的天,都露着脚脖子。其中有两个还端着吃饭的碗,是很破旧的木碗,还是豁口的,里面也不是什么精细食物,是浑浊的菜汤。
“娘……”昭明看到其中那套着不合身的灰黑单衣的中年女人,眼皮一颤,忽然眼泪就落下来,就跟不成串的珠子一样散落。
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说不明的酸涩来,记忆如画片一样一闪而过,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女性形象,像是眼前这位,又像是别人,胸口软得不行,又痛得发颤。
“阿明!”昭明的母亲愣了一下,她忍不住擦擦眼睛,一个箭步走上前,“阿明,阿明你怎么会在这里?”曾经大明星一样美艳的女人,如今也被生活摧残得不像样了,满面风霜。
“这不是要下乡吗,就在附近。”昭明擦了擦眼睛,脸上反而露出笑来,“娘,姥姥姥爷呢?”他看到娘老了很多,生活得并不好,但这会儿他把所有的情绪隐藏起来,不想露出来叫人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