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抬起头来看她,言语之中并无被冒犯的指责,然而清冷的目光却无端让宣灵愧疚。
“对不住。”她稍稍抬了抬手。
阿月和阿青便退下了。
清了场之后,宣灵便问:“贺大人想说什么?”
她说着目光便落在了贺惜朝的手边,那里放着一个细长的匣子。
是贺惜朝带来的。
“宣将军觉得这次攻城能有几分胜算?”
这一问,宣灵顿时暗了眼神,接着她似下定了决心:“末将愿身先士卒,为大齐杀出一条血路!”
贺惜朝勾了勾唇:“那就是胜算不大。”
“也不尽然,匈奴人不善守城,骑兵无用武之处,论攻城,还当看我大齐。再者凭我对匈奴的了解,他们也不可能死守城门,很大可能便用骑兵冲锋,只要失去了城墙的庇护,想要攻克骑兵也不难。”宣灵道。
“死伤会惨重吧?”
“贺大人是反对吗?”宣灵看着他,“您应该向太子殿下建议,他该会听你的吧。”
话语之中带着一抹讽刺,宣灵一出口便后悔了,这其实有些侮辱人。
贺惜朝眉间蹙了蹙,却没有生气。
“在下虽不懂战事,也知道忠义气节不能断,将士们的心不能寒,仗是一定要打的。只是在下腆居军师一职,所有的情报都会在我手里过一圈,就目前我从情报中分析的,这场仗就是胜了,也是惨胜,对不对?”
宣灵抿着唇没有说话。
贺惜朝继续道:“宣将军,撇开沈将军不谈,您以一位卓越的将门之后来看,石城真的该这么夺吗?”
石城的地理位置并不如关城那么重要,沦陷两个多月,就是现在夺回来,里面也只会是一座空城。
匈奴之所以这么着急,便是因为石城内的物资粮草全部耗完了。
用这样的方式去夺取,代价太大了,这也是匈奴所希望看到的。
“我不能看着长泽哥就这么挂在那里。”宣灵目光通红,定定地看着他,“我不能,太子也不能,所有的将士都不能!”
她放在膝上的手紧紧地握着,天知道这些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就是沈长泽和仇恨支撑着她。
“他的确不能挂在那里。”贺惜朝道。
在宣灵的目光下,他将手边的那个长匣子慢慢地挪了过去。
宣灵的视线随着它到达了眼前,然而她却没有立刻打开。
“言语苍白,不能表达我的敬佩和愧疚之万分之一,不管是您还是沈将军,此番大义足以让天下铭记。
“你们已经做得过多了,说实话不该再由你来承受这个痛苦,可如今却没有更好的人选。”
“这场战与其说是收复石城,不如说是为了忠义而战,所以没有任何人能够叫停,除了你。”
闻言宣灵蓦地打开匣子,里面躺了一支箭,一支奇怪的箭。
“听闻宣将军不仅武艺了得,连箭术也是少有人及,应该是能射中的吧?”
宣灵的手僵硬地将这支箭取出来,淡淡的火油味传了出来。
“我要是射不中呢?”宣灵紧握着这支箭问他。
贺惜朝面容沉静:“天意如此,尽力了。”
“你走吧。”宣灵道。
贺惜朝站起来,恭敬地拱手鞠了一躬,退了下去。
“等等。”
贺惜朝停住了脚步。
“你这么尽心尽力地为他,值得吗?就是我帮你们,也不太可能有好结局,这一次妥协之后,下一次呢?他只要不放弃皇位,你们面临的只会越多!”
宣灵宣泄着她的悲伤,甚至不惜撕开贺惜朝的伤痛,或许这样才能减轻她的痛苦。
贺惜朝垂下头,然后回身看她,微微扬起一抹笑容:“天意如此,尽力了。”
这场战争贺惜朝没有去,他和众多文官一起留在关城。
所有的人都祈祷着这场战争的胜利,就是平日里不怎么求神拜佛的人,也忍不住向天上所有叫得出名号的神仙拜了个遍。
倒是贺惜朝,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
这份淡定,令杨素和尤子清他们敬佩不已。
甚至觉得太子殿下早有准备,定能获得胜利而归。
贺惜朝也不解释,就让他们误会去了。
一天一夜之后,大军终于归来。
这一来一去这个时间回来,可见攻城并没有多久。
死伤并不惨重,然而整个军队陷入在一种悲壮之中。
悲伤但壮烈。
萧弘解下盔甲之时,对贺惜朝说:“宣灵一箭点燃了沈长泽的头颅,烧了。”
“我很抱歉。”贺惜朝默然。
沉重的盔甲落地,萧弘抱住他,将身体的温度传过去:“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大齐的太子没有护好他的子民。”
伤痕累累的宣灵,看着亲兵将沈长泽的身体放在柴堆上。
在风中抖动的火焰,映照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
她面无表情,眼中无喜无悲,直到阿月唤了一声:“小姐。”
她抬起头,只见阿青手里握着的火把递到她的面前,侍女眼中的悲伤已经控制不住眼泪,落了下来。
宣灵接过,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向沈长泽。
边上的将士们都默默地垂下了头,她没说一句话,将火把送进了柴堆之中。
熊熊的烈火在风鼓吹之下,顷刻之间将整个柴堆吞噬,连同上面的无首之人在火焰之中烧为灰烬。
宣灵望着沈长泽,随着火光将爱意一点一点地深埋进了心底。
只有那股仇恨浮在心脏上。
在此之后,大齐与匈奴之间发生了数次战斗,皆有输赢。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胜利的局面渐渐往大齐倾斜。
匈奴除了石城,未攻下一城,草原已经再也给不出后勤粮草,再不停战,就是匈奴单于也吃不消底下部落的不满。
匈奴已经没有当初势要南下破城的气势。
春去秋来,夏末之际,石城重新被大齐夺回,而匈奴则留下数万人尸首之后,灰溜溜地回草原。
虽然北伐军和镇北军也死伤不少,然而终究是取得了胜利。
捷报传回京城,朝廷内外顿时喜气洋洋。
天乾帝当朝发出诏令,令北伐军班师回朝,论功行赏。
除此之外,又命镇北王,镇国郡主进京觐见。
萧弘接了圣旨,在一片恭喜声中看向贺惜朝。
“惜朝,该回京了。”
第253章 凯旋回归
京城百姓欢呼着涌上街头, 迎接凯旋的英雄们。
大半年的时间,匈奴铁骑终于再一次被阻挡在边境之外, 可迎来边关再一次的数年安稳。
金甲烁烁的萧弘坐在马上,威武俊朗之中透着尊贵不凡, 引得两旁传来阵阵尖叫, 瞩目跟随, 鲜花和绢帕时不时地往他马前丢来。
国难之时, 挺身而出,率大军北上抗敌,这位才册封一年不到的太子已在民间树立起了无上的威望。
人人赞叹当今皇上英明神武,慧眼识金, 有如此储君,百姓们对大齐的未来充满了希望。
欢呼不断朝着萧弘而来。
当然传说最多的还是那位女将军。
只见太子肩后方的一匹枣红马上, 坐着一位身姿不那么粗犷, 却颀长飒爽的将军。
红缨甲上缀着白孝,目光清冷,面容姣好,是她无疑。
所有人都很好奇, 原来那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女将长这模样, 是个好看的姑娘。
京城的繁华从两位街道的房屋便可见一斑,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百姓, 他们的脸上是边关子民没有的安定。
巍峨雄壮的宫墙出现在眼前,这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
泰和殿前,百官已经站立等候。
只听到长角长鸣, 一声尖锐悠长的唱喏:“皇上驾到——”
钟鼓奏响,帝王辇驾而到。
所有的大臣兵将齐齐下跪,恭迎圣驾。
萧弘一步步走过金水桥,到达帝王之前,高举手中帅印,看着帝王道:“十万大军众志成城,儿臣幸不辱使命!”
天乾帝的目光紧紧注视着归来的儿子,那去时还带着一点稚嫩的脸庞经过近一年的北疆风沙,看起来粗糙不少却也更加成熟稳重,曾经张扬不羁的眼睛,如今犹如藏锋入鞘的利剑,内敛起来,周身沉淀出一种岳山难撼的气质。
这是一个真正的能担起重任的储君。
天乾帝看着这样的萧弘一颗心溢满了自豪,他情不自禁地从御驾上站起来,握住萧弘的手臂,扶起他来,“好。有子如斯,父复何求?朕的太子,乃是朕最大的骄傲。”
他亲自从萧弘手里取回帅印,转身交给了黄公公。
萧弘能感觉到天乾帝握在他手臂上的手很紧很紧,激动的心情似乎这样才能抑制失态。
萧弘的脸上于是化出一个笑容,目光灼灼道:“父皇,儿臣记得出发前您曾命人酿下好酒,等众将士们归来同饮,儿臣今日斗胆请您赐酒。”
“朕记得,也一直等将士们回来!”天乾帝接着大手一扬,“来人,上酒!”
送行酒喝得悲壮,这接风酒自是喝得畅快。
今日只要还活着站在帝王的面前,接下里等待他们的便是论功行赏,以及庆功宴。
贺惜朝没有跟着去皇宫,而是直接与太子府侍卫一起回到了太子府。
至于文官们,回家心切,自然也直接放他们回去团聚。
北上之前,太子府还在扩建,如今内务府已经完工,本就占了一条街的府邸顿时又扩大了一倍,现在的占地面积就是一个人在里面闲逛一天都是逛不完。
内侍宫人也直接翻了好几倍,一应规矩都类比于皇宫。
虽然萧弘依旧只住在前殿的几间屋子,活动范围没变化,可是保护的人多,伺候的人多,终究没有英王府那么自在。
当然作为太子,萧弘没选择住在皇宫里,已经算是很自由了。
贺惜朝将北上归来的事务命人都安排下去之后,没有听从常公公的建议在寝殿之中稍作休息,他带着阿福直接回了贺府。
回京之后,有些地方就不再是他的了。
就如这个太子府,换下英王府的牌匾之后,哪怕面前依旧是熟悉的一间间屋子,却终究无法像曾经那般无所顾忌。
反倒是贺府,更有了家的味道。
李月婵正望穿秋水地等着他。
“受苦了,看着都瘦了好多。”李月婵的眼泪在预料之中落了下来,握着贺惜朝的手直呜呜地哭泣。
贺惜朝本不喜欢他娘这动不动就掉眼泪的模样,可如今却让他无比的亲切。
北境的日子实在太辛苦,不仅是身体的折磨,还有心上的煎熬,本就身体不好,那边无可避免还病了一场,贺惜朝足足瘦了一圈,看得李月婵心疼不已。
“娘,弄点吃的吧,那边都吃不好。”
“早让厨房备着了,春香,快开饭。”李月婵拭了拭眼睛,连忙催促道。
不管曾经母子有何矛盾,有母亲的地方,总是有一份温暖等着他。
而贺惜朝面对着李月婵还有一份愧疚,这个娇柔懦弱的女人,一生所依大概就是他了。
只是想起自己的打算,他只能做一个不孝顺的儿子。
饭后,他陪着李月婵说了会儿话,很是耐心地讲述着北境的风土民情。
一辈子没走出去过的李月婵听得兴致勃勃,却看到贺惜朝眼里的疲惫,便劝道:“你回来了,有的是时间讲给娘听,先去歇息吧。”
贺惜朝依言回了自己的屋子。
夏荷已经命人备了热水,他泡在水里,闭着眼睛舒缓四肢和心情。
“阿福回来了,你俩该办婚事了。”他忽然说道。
夏荷闻言一怔,接着脸上飞红霞,轻声道:“凭少爷做主。”
“你在我身边那么久,阿福也是,知根知底,该热热闹闹地成亲。”
夏荷将干净的衣裳备好,搭在屏风上:“多谢少爷。”
贺惜朝弯了弯唇,自己的情路坎坷,看着身边人幸福成眷侣也是一样的。
而清正殿内,四角炭盆压着,萧弘无奈地卸了一身软甲,褪去上衣,光着膀子。
“那啥,行军打仗哪儿有不受伤的,疤痕乃男人的象征,越长越深越男人,爹,你说是不是?”
“胡说八道!”天乾帝抬手就对着他的后背一巴掌,发出沉沉一响,还挺大声。
“嘶……爹,你可真下狠手呀,是不是嫉妒您儿子的身材,打这么重?”萧弘吃痛得嚷嚷道。
而天乾帝则发出冷冷一笑,萧弘看不见的地方,他甩了甩手。
这臭小子的后背肉质结实,打下去的手感更像拍石头上一样,要说嫉妒,天乾帝还真有那么点!
不过萧弘的身材是真的没话说,蜂腰削背,独具美感,就是上面有不少刀疤箭痕,江州落下的箭疤混在里面都不起眼。
天乾帝看得分外刺眼,忍不住斥责道:“你作为统帅,遥遥指挥战场便是,难道还亲自上阵杀敌去了?出发前你是怎么向朕保证,绝不涉险,小心谨慎,顾行武在干什么?”
这完全是在迁怒,萧弘真是佩服地看着他爹:“那可是匈奴骑兵,我不在中军,我能跑哪儿去呀?统帅不做表率,反而龟缩在后面,看着兵将们往前冲,怎么服众?再说凡是把自己的小命看得比谁都重的统帅,一般都打不了胜仗。爹,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话当然没错,可当爹的哪儿希望看到儿子满身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