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阁老嗤笑了一声:“办法千万种,你选了最糟糕的一种。”
“可这最快啊!”
闻言谢阁老站了起来,缓步走向门口,将房门打开,说:“你可以走了。”
贺惜朝一惊,连声道:“不是,等等,老师您别生气,我还没说完!”
谢阁老回过头,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贺惜朝咬了咬唇,面带犹豫,可见心有矛盾,最终他还是低声说:“我想做个孤臣,让皇上放心。”
谢阁老点点头:“看出来了,这是你选的路,很艰难的一条路,没什么好下场的一条路。”
贺惜朝垂下了头。
“可不管你想走哪一条,你自有考量,但是你若不信老夫,这个师不拜也罢。”
贺惜朝蓦地抬起头:“老师……”
谢阁老扶着门框,望着贺惜朝铮铮地道:“老夫不觉得今日你做错了,从大义来说,忠君之事,无可指摘。可是你究竟为什么这么做,从头至尾老夫都没摸出头绪来,我就是想帮你,也帮不着!”
贺惜朝顿时心口一酸,红了眼睛:“学生就是不想将您牵连进来。”
“那我这个老师还有什么用处?”谢阁老提了声音反问道,“如果不想牵扯,不如我就先替你斩断了,免得将来还需要你想法子让我逐你出师门,好一刀两断!”
贺惜朝立刻跪下,脱口而出:“我喜欢一个人!”
谢阁老一怔:“什么?”
“他叫萧弘。”
“啪——”谢三刚走到门口,瞬间一个手抖,端着的饭食砸到了地上。
他惊得目瞪口呆,仿佛一道天雷劈中天灵盖,魂出七窍。
而谢阁老若不是扶着门框,怕也得站立不稳,栽倒在地。
他喃喃道:“你说什么?”
“老师,我们要在这里说吗?”贺惜朝问。
闻言,谢阁老的目光挪到了外面,看着还没回过神的谢三,终究定下心神:“你给老夫进来,休宁,把门关上。”
贺惜朝便起了身,扶住谢阁老往里面走去。
谢三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听了这么大一个秘密,总觉得脖子凉飕飕,小命不保。
小师叔真不愧是小师叔啊!
一鸣惊人!
他发呆了好一阵子,才慢吞吞地抬脚准备迈过门槛。
然而忽然传来贺惜朝的声音:“皇上已经知道了。”
那只脚终究被门槛绊了一下,谢三整个人跌进了书房里,脸盘撞地。
妈呀,就这么让他晕过去吧!
书房门紧紧关闭着,谢三揉着鼻梁,给两边倒上了茶,接着站在了谢阁老身后,至今为止仿佛在做梦一样。
而贺惜朝则端着茶盏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您一定觉得我很傻,锦绣前程不要,非得往佞臣上靠,可是我挣扎过,远离过,一切悲惨的下场都设想过,终究理智克不住感情,栽进去了。”
“……我不想远离朝堂,碌碌无为,更不想什么时候忽然间意外横死,什么也没留下。我想活着,还想将一身才华施展开。我跟皇上说,不娶妻,不生子,愿做太子殿下的手中刀,直到他不需要的那一刻。”
“……就是这样。”
贺惜朝说着,抬起了茶杯,将杯中水饮尽,看着谢阁老道:“此事学生难以启齿,更不敢说与旁人听。您若觉得不堪污耳,有辱斯文,便将我逐出师门,学生……毫无怨言。”
他在心里真的是憋久了,倾吐出来之后,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
他这份禁忌的感情,若只是伤害自己也罢,牵扯到了旁人,却是并非他所愿。
其实,所有人都远离会更好一些,可终究他还是希望有人能理解,给予一份支持。
而整个书房顿时又沉静了下来。
没人说话。
空气仿佛凝滞了。
良久,谢阁老才消化下那么一个惊天大秘密,然后深深吐出一口气道:“惜朝,老夫一直很担心你,就怕你过慧易夭,可如今还得添个情深不寿……是上天不仁啊!”
如今谁是谁非没什么好说的,这个原因谢阁老是怎么也想不到,除了上天的安排,还能是什么?
然而贺惜朝却摇了摇头:“可我不觉得,我感谢上天,给了我这条命,享受了爱和被爱的感觉,不孤独的滋味……挺好。”
他的眼中没有怨怼,没有痛苦,只有一份遗憾和感激。
就是因为如此,才更让人心疼。
而再多的劝说也显得苍白无力。
“事到如今,老夫也没什么好说,好与不好你自己都想过,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谢阁老沉吟问。
“老师还愿意帮我吗?”贺惜朝睁着眸子充满希望地看着谢阁老。
“你是我关门弟子,我不帮你帮谁?没做伤天害理,有违国法之事,没理由将你扫地出门。”
贺惜朝的眼睛顿时亮了,他笑了起来,仿佛整个人都充满了喜悦。
“多谢您,谢谢您!”
他连忙跪下来,磕头一拜。
“你这孩子,除了看着狡猾,底子却实诚。皇家之人,甭管太子有多护着你,终究骨子里充满了霸道,自古皆是如此。”
谢阁老不愧为谢阁老,一眼就看出了实质。
谢三默默地跟着点头,今天,他算是看出来了,他家小师叔果然还只是个孩子,一下子就被人给骗了去。
还是最致命的骗感情。
贺惜朝没法反驳。
“起来吧,自己也长点心,他都要大婚了,再喜欢他,今后也得克制住别露出来,把君臣本分守好,万万不可跃出了那一步!济事孤臣可做,佞幸妄臣不为!”谢阁老将他扶起来,“记住了?”
“是,学生谨记。”贺惜朝拱手道。
“唉……”谢阁老看着这个学生,真是发愁,索性这种糟心事不谈,便道,“花了那么大代价让李洵下台,这户部尚书总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上的,你打算谁来做?”
贺惜朝说:“老师,您可兼任?”
“老夫?”谢阁老一听顿时皱起眉来,“老夫怕是没那个精力。”
“有人帮您便可。”
谢阁老闻言思忖了片刻,忽然道:“倒是可以让跃之来。”
跃之是谢二的字,谢二如今是户部郎中,往上升一升便是户部侍郎,以谢阁老的能力,一句话的事情。
“老师觉得可行?”贺惜朝问。
谢阁老点了点头,接着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朝堂上的脑子倒是动得挺快,一步步想的比谁都远,怎么到了那方面,就跟个傻子一样,不知道跳出来?”
贺惜朝摸了摸鼻子,垂头老老实实听训。
谢阁老于是更气了:“谁说你是孤臣?今后朝上把眼睛敞亮一点,看看你师兄们站哪个地方,别傻愣愣地一个人往前冲!”
贺惜朝小心地问:“那个,是不是先得问问师兄们的意思?”
“这是老夫的意思。”
得了,明白了。
贺惜朝吸了吸鼻子,脸上扬起笑容,真诚地说:“老师,您真是太好了!这辈子我做的最明智的事情便是拜您为师!”
“别被人花言巧语轻易地给骗了去,给老夫省点心就好了。”
贺惜朝弯唇:“不会的。”
第264章 追溯过往
春节如期而至, 本是拜年贺岁的日子,以贺惜朝的才名和官位, 该是门庭若市的时候。
十七的少年郎,光是媒人就能踏平了他家门槛。
可惜, 今年他却是闲了下来。
年节里, 母子俩面对面坐着用午饭。
忽然李月婵放下了碗筷, 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贺惜朝没有抬头, 照旧吃饭。
李月婵蹙眉,看了他一眼,见贺惜朝无动于衷,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
等到她第三响的时候, 终于贺惜朝跟着放下了筷子,问道:“不合娘胃口吗?”
“吃不下, 惜朝, 你说该怎么办啊?”李月婵问。
贺惜朝纳闷道:“什么怎么办,我不是好好的吗?”
李月婵顿时不说话了,然而眉宇间依旧满是愁绪。
“娘?”贺惜朝唤了一声。
李月婵抿了抿唇,说:“这个春节, 你都没怎么出门, 也……没什么人来。”
“怎么没人来?太子府三天两头不是送东西过来,魏国公府也没断呀?哦, 还有我那群学生,都来拜过年了呀!”
“那能一样吗?”
闻言,贺惜朝笑了, 揶揄道:“之前不知道是谁老抱怨儿子事忙不陪她,如今大把闲暇时间,不用应酬,多好,怎么,嫌弃儿子了?”
李月婵摇了摇头,拿着贺惜朝无可奈何。
她一介妇道人家,夫死从子,贺惜朝做什么,她无法置喙。
只是那毕竟是她娘家,本以为给生母祭奠之后,两家能够走动,没先到却是恩义断绝。连带着外头的风声都变了,原本交好的夫人们也不走动。
她心里难过,又无法表现出来,一个春节冷清,让她更心酸了。
“你都十七了,之前好几位夫人向我透着意思,如今,她们都不提了。”
贺惜朝端汤碗的手一顿,失笑道:“那不是正好,儿子也看不上她们。”
“有几位小姐我见过,品貌着实不坏呀。”李月婵小声道。
“这样的姑娘满京城都是,娘,您什么时候要求这么低了。”
李玉婵没说话。
贺惜朝喝了一口汤,见她依旧有些失落,想了想便道:“您再等几年,等儿子进了内阁,握了大权,给您娶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媳妇回来,保管所有人见了都得低头,让您扬眉吐气,如何?”
李月婵愣了愣:“最尊贵的……惜朝,是谁呀?”
贺惜朝佯装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到时候您见了就知道了,现在保密。”
正说着,门房过来禀告:“少爷,罗公子,方公子还有几位公子前来拜访。”
“你让他们在前院客厅等着。”贺惜朝说着便站了起来,对李月婵道,“娘,您瞧,谁说没人来走动呀,这不是来了吗?儿子先下去了,您慢用。”
“哎,惜朝……”
李月婵唤了一声,然而贺惜朝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坐在桌边,皱着眉细想着,最终自言自语道:“是不是又在哄骗我,天底下最尊贵的媳妇不是皇后娘娘吗?”
贺惜朝的名声在官场不好,可奇怪的是,在读书人之中却意外地受人推崇。
这些等待入仕的书生们,还未在官场浸润过,还没成为潜规则的拥护者,只道是贺惜朝此举,大快人心!
李府,李尚书,位高权重,又是皇亲国戚,一般人能拿他如何?
贺惜朝能抵挡那份诱惑,不顾血缘亲情,干脆利落地在朝堂之中将贪污腐败揭开,维护正义,简直如同斗士一般!
所以官场来往少了,然而来拜访的读书人却越来越多。
家中亲友走遍之后便陆续送上拜帖,着实令贺惜朝哭笑不得,却又感动非常。
大齐,传承几朝,虽说官僚气息浓郁,可士林风气却依旧正直,未来可期。
即将开展的边贸,涉及范围太广,贺惜朝急需要大量人手,那十二人自然是他的左膀右臂。
去年的乡试过后,十人之中居然有四人中举,其中罗黎压到了最后名额,吊着车尾而过。
这个结巴的胖子简直喜极而泣,跟着其他三人跪在贺惜朝的面前,深深一拜。
虽然没有拜师,可是贺惜朝对他们的指点,与授业恩师已经没什么差别。
这十二人本就是贺惜朝当初凭着一份数学卷子收进来的,底子薄,资质也不算多好,若是不放弃科举,大概得跟考试耗上一辈子。
然而阴差阳错之下,他们遇到了贺惜朝。
如今,不仅科举有望,还能投入太子门下,谁不羡慕他们的幸运?
别管外头如何传言,他们对贺惜朝的感激孺慕之情不变,甚至在外头诋毁之时,激昂地驳斥回去,誓死维护贺惜朝的名誉。
贺惜朝要推行边贸,只要用的到他们,自然是义不容辞。
今年春节,本要回乡探亲的罗黎和尤子清,也没打算回去。
*
贺明睿从李家回来,便去见了魏国公。
“你外祖恢复的如何?”魏国公问道。
贺明睿行了礼,脸上带着痛惜道:“太医说,年老身子骨脆,怕是难以恢复,只能在床上好好养着。八十大板啊,简直要了他老人家的命!”
魏国公听此,叹了一声:“年纪大了,的确经受不住,既然退下来,就颐养天年吧。”
贺明睿一听,心里顿时不是滋味:“若是自己乞骸便罢,可被皇上如此定罪,外祖的脸面算是丢尽了。这个春节,李府门前罗雀,人情冷暖,真是世态炎凉。”
贺惜朝虽然受人忌惮,可毕竟受皇上重任,太子鼎力支持,哪怕暂时观望着不敢来往,也不愿轻易得罪。
可获罪的李家却是无人问津。
朝堂上,太子的态度非常明确,就是想定李洵死罪。
得罪了圣宠不断的储君,谁还敢上前去凑,没的找死啊!
贺明睿就是知道这一点,心里才怒火烧,若萧铭是太子,这些人岂敢?
都是贺惜朝!
他愤愤道:“祖父,你说他怎么能那么狠心呢?这可是他的外祖啊!即使不满,也用不着下套,拿着好处逼着老人家去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