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奸商未必真的理解背后规律和风险,但是低价买进,高价卖出的原理,却是共通的。
由于渊流城银行兑换纸币每天规定限额,且总量绝不超过仓库屯粮和储备金,居民本身还要消费,能够流入外地的只有很少一部分。
北济城对渊流币的需求与日俱增,他们每个人都坚信,明天会比今天更值钱。
一元的渊流币,在北济城能买到的货物,远远超过一个银币所能买到的,偏偏大家都不肯花费它,反而藏着掖着,暗暗祈祷明天继续升值。
很快,北济城黑市出现了一股囤积渊流币的风潮,谁也不愿意提前抛售,卖早了,就是亏损。
渊流币在这里,几乎是以一种畸形的溢价在疯狂升值,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在后面悄悄推动着它。
随着时间推移,大量的金银从北济城流向渊流城,而他们换来的,仅仅是部分廉价商品,和一叠叠漂亮的纸。
※※※
北济城,城主府。
白玉雕刻的廊柱,绒布流苏的窗帘,牙白瓷古董花瓶,还有中央24根白蜡烛的铁艺镂空大吊灯,无处不凸显着议事厅的奢华。
有侍从跪在地上,反复清理门口的地毯,生怕沾上了一丝灰尘,惹了城主大人不悦。
每个月月初,是财税官向城主与主祭汇报上月税收情况的日子。
北济城的主祭常年空缺,只有一个城主,他坐在议事厅的高背椅上,一遍又一遍翻阅着呈上来的文书,脸上的褶皱挤在一起,面色阴沉得好似能拧出水来。
财税官战战兢兢垂首站在一旁,不敢吱声。
“怎么回事?这个月的税收居然比上个月少了一半!”北济城主猛地一拍桌子,险些拍碎了红木桌的一角。
侍从们吓得一抖,纷纷退了出去。
“说话呀,你哑巴了吗?”
城主瞪着财税官,后者苦着脸,唉声叹气:“大人,自兽潮过去以后,城里的税收一月不如一月,城外村子的农户接连逃亡,村舍荒废了一半有余,粮税锐减。”
“那些大农庄呢?”话刚问出口,城主忽然反应过来,大农庄都是贵族们名下的,这年头,哪个贵族会乖乖交税?
他自己的家族更是占据着数十公顷良田,何曾交过一毛钱税?
城主皱着眉吐出一口浊气,兴致缺缺地略过这个话题:“商税呢?怎么商税也这么少?”
财税官暗地里翻个白眼,面上恭敬地道:“城里不少商人的铺面,生意惨淡,交不出税,还有的商人举家搬到了外地,如今的集市,早已不如以往,再加上……”
他话语未尽,城主已然听出了言外之意,又是恼又是恨:“这群蛀虫!没有远见的蠢货!掉进钱眼了!他们也不想想,若是城主府垮了,他们靠什么作威作福!”
“那还有苛捐杂税呢?人头税呢?”
财税官叫苦连天:“大人,城里居民人口每天都在流失,能收上来的税,只有这么多了。”
发泄了一通,城主却对此毫无办法,只能疲惫地靠在椅背里喘气。
他自己就是城里最大的贵族,若是把其他贵族们得罪狠了,城墙上的卫兵究竟听从谁的指令,还不一定呢。
北济城主摆摆手,示意财税官下去,却在此时,议事厅门外匆匆跑进来一个军官模样的男人,脚步声匆忙而沉重,把刚清理干净的地毯,踩了一地泥脚印。
城主不悦地瞥他一眼:“干什么慌慌张张的?”
军官连行礼都来不及,仓皇地望着他:“城主大人,不好了!士兵们在闹饷!”
“什么?”北济城主脸色大变,霍的从高背椅中起身,抵着桌沿,身体不由自主前倾,“军饷难道没发吗?”
财税官在心里哀叹,掩嘴咳嗽,示意对方继续往后翻财务报告。
城主翻到后几页,看到支出和收入最后那行硕大的赤字,气得两眼一翻,险些晕过去。
为了抵御渊流城可能发动的报复,以城主为首的主战派,近期一直在招兵买马,充实城防,可是脆弱的财政,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闹饷的事一旦处理不好,发生了兵变,别说城主之位,连家族的身家性命都危在旦夕!
主和派割地赔款的怯懦主张,他们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一来渊流城压根不搭理,二来这会使得本就糟糕的财政越发雪上加霜。
光靠税收根本付不起这份赔款,难不成要从贵族的大腿上割肉吗?这还不如杀了他们!
相反,忽悠一群快要饿死的流民和奴隶充实卫兵,用微薄的军饷收买一群炮灰,显然是个更为经济的主意。
最妙的是,这笔钱理所当然由城主府出,不需要贵族们花一分钱私产。
他们的私有财产,可是高贵不可侵犯的!
看着城主脸色青白交错,仿佛下一秒就要脑溢血,财税官赶紧替他顺了顺气,附在对方耳边,悄声道:
“城主大人,事已至此,属下有一计,不但可以缓解燃眉之急,还能财源滚滚。”
城主猛地盯住他,双手死死扣住对方的手腕:“什么办法?快说!”
财税官诡异地笑了笑:“大人您想想,渊流城最近开设两家银行,让城里的居民用金银兑换几张薄薄的纸片,不换就买不到粮食。”
“还让他们把钱存进银行,每月给予少量的利息。”
“然后银行再用这些钱,向商人放贷,收取稍多的利息,这一进一出,中间的差价可是白来的利润,这渊流城的主祭,空手套白狼,明明白白的圈钱嘛!”
“那些愚蠢的民众,竟然就真的乖乖照做,把辛苦赚来的金币银币统统换成了不值钱的纸!”
“城主大人,既然渊流城可以这么干,我们也可以。不就是印些纸片吗?咱们可以托人暗中向渊流城的印刷厂定做雕版,自己印钞!”
“咱们也开银行,想印多少就印多少,那些士兵闹饷,咱们就给他们发纸币,这事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北济城主被他一席话,说得豁然开朗,对呀,印钞的权利归自己所有,那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至于印出来有没有人用,只要自己也学渊流城,必须用纸币才能买粮食,不就万事大吉了。
“好,就这么办!”
建言被采纳的财税官松了口气,被城主好生勉励了一通后,他施施然离开了议事厅。
载着他的马车七弯八拐地停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
阴影处,站着一个浑身裹在斗篷里的影子,财税官笑眯眯迎上去:“都办妥了。”
斗篷微微一动,竟露出了陆三叔的脸庞。
他示意身边的侍从将厚厚一叠包裹着渊流币的布包递给对方,和煦地笑了笑:
“虽然我们陆家离开了北济城,但是看到昔年的老朋友为一点小钱发愁,实在于心不忍。”
财税官搓了搓手:“陆先生太见外了,这明明是互利互惠的事,我还要替城主大人多谢你提的建议呢。”
陆三叔微微颔首:“应该的,不用客气。”
他立在原地,静静看着对方的马车远去,笑容淡下来,明明是夏天,热辣的太阳当空普照,他却没来由的感到一股冷意,沿着脊椎骨往上窜。
※※※
北济城开设银行、引发纸币的城主令,在一夜之间传遍了大街小巷。
绝大部分平民和贵族对经济学一窍不通,他们只看见渊流城纸币值钱且方便,完全没考虑过背后蕴含的风险。
只有少部分精明的商人,靠着多年经商的经验,隐约明白一些其中的规律和陷阱。
尤其是米粮商,对于城主令中提及的必须以纸币买粮一事,冷笑不语。
北济城的米粮商,可不是渊流城的公家米行,这些米粮商的背后全是有名有姓的大贵族,家族经营着免税的大农庄,坐拥大量的农奴佃户。
城里的粮价,向来由他们把持,粮贱时大量收购,粮荒时囤积居奇,投机倒把一把好手,就连城主府说了也未必作数。
北济城城主府印制纸钞、新修银行的大业如火如荼,底下的人,却压根不怎么买账。
城主府为了应付军饷,滥发纸币,再加上防伪毫无技术含量可言,造假工坊遍地都是,假币满天飞,北济城的纸币发行不到一个月,就贬值得厉害。
奇怪的一幕产生了,上午才领到纸币的士兵们,下午去粮铺买粮,店家给出的粮食,却只有纸币面额上的一半。
什么?你嫌少,那就别买!
你要去城主府告状?哈哈!我家的靠山可是城主府的大人物,小心反告你诬陷,吃不了兜着走!
无权无势的士兵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忍气吞声地买了一半粮食回了家。
这样的情景,发生在每一个底层百姓身上,日子过得越来越紧巴,没过多久,收税的日子又到了。
当平民们揣着一大叠纸币上缴给税吏时,对方鼻孔朝天,理直气壮:“城主大人说了,税收不可以用纸币,必须交钱币,这些我们不收!”
这句话对本就穷困的平民而言,简直如同晴天霹雳!
交税用不了纸币,买东西店家克扣数额,这纸币拿着比废纸也好不了多少!
城主府根本是在明晃晃的骗钱!
认清了上层贵族的险恶用心,民众们多年来积攒的怒火,终于被彻底点燃,爆发了!
所有工坊都罢工了,就连巡逻的卫兵也站在了他们一边,愤怒的民众自发走上街头,从四面八方蜂拥向城主府,把街道堵得结结实实。
他们大声抗议,向城主府砸石头,宣泄自己的不满!
在远处遥望着这一切的陆三叔,慢慢放下了手里的望远镜。
明明是同样的政策,在渊流城和北济城施行,却造成了完全不同的结果。
陆三叔不由想起了沈轻泽当时似笑非笑的神情,彼时他尚看不懂,如今才隐约明白,细思处,简直叫人不寒而栗。
难不成,主祭大人早就料到今天这一切了?
※※※
渊流城城主府,议事厅。
整个议事厅静悄悄的,唯有洛辛汇报北济城财政危机的声音,像一块滚石沉重地碾过在座每个官员的心头。
谁也没有想到,世上居然还有不靠一兵一卒,就把敌人逼入绝境的方法。
两张主座上,颜醉和沈轻泽一左一右,安静地听着洛辛汇报。
时不时有官员悄悄偷瞄沈轻泽的神色,对方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目光平和,似乎听得极为专注。
末了,沈轻泽轻轻颔首,示意洛辛坐下。
所有人都抬头望向他,大部分眼神茫然。
对于北济城如何一步步踏入如今惨况,他们完全不明白,唯一理解的,就是北济城从头到尾,都被主祭大人操纵于股掌之间。
这种认知,使众人既崇拜,又敬畏,大家屏气敛息,等待悬在北济城头顶上那把刀落下。
颜醉也侧头凝视着他,比起北济城的下场,他更好奇沈轻泽是做到这一切的。
对于众人崇敬的眼神,颜醉忍不住从心底腾起一丝自豪,简直比自己被这样看着还要高兴。
沈轻泽面前关于北济城的计划书,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他轻叹一声,眼底是某种冷淡的怜悯:“该收网了。”
第92章 自取灭亡的北济城
北济城。
明明是夏花绚烂的天时, 城南集市却被凛冬季节还要萧条。
秦家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妇人守着院墙的破瓦土砖,在煤油灯下缝补衣服。
她舍不得添油, 煤油灯的光线又昏又暗, 继续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年,就要累瞎眼睛。
秦家的店铺专卖药材, 家里的田也是种药材的。
家中大部分仆从佃户逃亡后,丈夫白天在外打理药田和铺子,收捡、晾晒、碾磨药材的工作, 全落在妇人和长子身上。
秦家人日日辛苦劳作,可每天来买药的人,愈发少了。不是大家不再生病,而是整条街上, 能看得起病、吃得起药的,都没剩下几户人家。
每日都有日子过不下去的,举家逃难离开北济城, 去往渊流城讨生活。
为了防止人口流失,城主府在城门、村庄、还有重要道路上, 都设置了关卡,不允许平民流动,可是想要逃离这里, 总会有空子钻。
哪怕舍弃大路, 专挑乡野小路, 翻山钻林, 拼着半路上遇见土匪盗贼,也好过继续过等死的日子。
傍晚时,男主人回到家里,照例推着小推车,妇人满怀期待地迎上去,第一件事就是拉开木箱盖子,可惜这次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颗破了皮的土豆。
妇人露出失望之色:“又涨价了吗?”
自从城主府学着渊流城,开始印发纸币后,城里的物价又开始飞涨了。先是粮价,接着是油、盐,再是布匹。
城主令上写着,粮食不允许用真金白银购买,可是底下的粮商,背后都有大贵族做靠山,个个阳奉阴违。
想用纸币买粮?也行,只给面额的一半粮,不要拉倒。于是大家忍着气,继续用钱币购买。
可是渐渐的,市面上流通的金银逐渐变少,纸币却越来越多。
秦家一面唾骂着粮行奸商不足额收纸币,一方面,当病人来买药材时,同样拒绝、或者要求多收纸币。
谁也不想变穷,可是大家却莫名其妙的,一日穷过一日。
钱都去哪儿了呢?
男人茫然地坐在院子里,挠了挠乱糟糟的发,这个问题困扰着他多日了,却始终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