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仔细观察两人神色,似乎又没有不对劲的地方,大概是自己多心了。
“两位大人。”滕二起身, 一身健硕的肌肉宛如一座小山,严严实实挡住窗外的阳光, 在长桌上投下一片阴影。
自他从明珠城回归后,做回了老本行,当上了情报处的主官。
“我们情报处安插在北济城的探子回报, 北济城已经大乱了, 愤怒的民众包围了城主府, 城主府紧急调兵镇压, 没想到适得其反,引起了哗变。”
议事厅中,众人忍不住开始低声议论,倘若是渊流城遇到类似的情况,该如何应对。
大家讨论来讨论去,最后的结论是,饮鸩止渴。
除了拆东墙补西墙,稍微拖延时日以外,根本没有扭转乾坤的办法。
没有强有力的实物资源支撑,金融不过空中楼阁,越火热,越可怕。
后勤主官滕长青看着这份详细的报告,不住地用手擦汗。
在陆三叔提议开设银行,印发纸币时,他也像北济城这些贵族官员一样,认为纸币想印多少,就能印多少,当场就被沈轻泽言辞否决了。
那时自己还不懂其中的道道,现在看到北济城崩溃的财政,思前想后,不由一阵后怕。
“北济城已然从内部开始坍塌。”滕二浑厚的声音继续道,“属下认为,该是咱们发兵,彻底收拾那帮兔崽子的时候了!”
颜醉扬了扬眉梢:“这次,由我亲自领兵。”
众人惊诧地抬起头,肖蒙瞪大双眼:“城主大人?”
颜醉抬手打断他,以不容置喙的口吻道:“兵贵神速,趁着北济城这场内乱,迅速拿下它,以免夜长梦多。”
见沈轻泽没有出声反对,肖蒙并拢军靴,简洁地行了一礼:“是!”
※※※
奔袭北济城的命令很快下达到每一个底层军官,军备与后勤火速动员起来。
这场征伐,卫队上下早已磨刀霍霍,各项物资和军需更是准备良久,甚至连攻城计划都做好了,日日在校场演练。
本以为打退明珠城后,城主大人即会下令收拾北济城那帮孙子,可大家左等右等,始终没有等到命令,反而放任北济城逍遥了几个月。
城主府三楼书房。
颜醉坐在书桌后的高背椅中,双腿交叠,自下而上望着对面的沈轻泽。
“主祭大人,有何吩咐?”他慢条斯理摘下脖子上的纱巾,露出几个暗红色的草莓印。
颜醉状似苦恼地抚过脖子:“不就是咬了你几口嘛?看看你干的好事,热死我了。”
沈轻泽丝毫不理会他的小埋怨,轻咳一声,从对方的脖子移开目光,敲了敲桌子:“北济城的事,你身为城主,何必亲自去?”
颜醉没有回答,只是从抽屉里抽出沈轻泽撰写的那份贸易战二三事,一页页翻阅:“写这个,花了你很多心思吧。”
沈轻泽一愣。
“你想要北济城。”颜醉抬眸,瞳孔微亮,仿佛有炽热的光蕴藉其中:“你知道,只要你开口,不论多大的代价,我都会为你打下来。”
不等沈轻泽开口,颜醉合上计划书,从书桌后绕出来:“这数月以来,你布下的诸多谋划,兜了一个大圈子,宁可以这样缓慢而复杂的方式分化敌人内部,我猜……”
颜醉眯着眼看他:“你不想卫队有伤亡。”
沈轻泽真正惊讶了,颜醉似乎总是对自己有着异乎寻常的直觉。
他想起昨夜,颜醉在灯下阅读自己笔记的模样,专注而宁静,不过薄薄几页文稿,好似被对方读成了一本厚厚的书。
他或许不都理解那些复杂的理论,却不妨碍他读懂自己的意图。
沈轻泽低头,唇角牵起一丝罕见的温柔:“我有东西送给你。”
颜醉诧异地看着对方捧来一只狭长的木匣,足有一人高。
他按捺下怦然的心跳,伸出手打开木匣——
一杆威风凛凛的银色长枪出现在他眼前,枪头呈十字形,枪尖吹毛断发,锋锐无匹,枪头与枪杆连接处,镶嵌有一块暖金色的玉珏,阳光下,一点霜寒于玉面流淌,幽幽闪动。
枪与玉浑然一体,仿佛生而铸就,整个质感更上一层楼,哪怕外行也能看出它的不凡。
“这是……我送你的那块龙鳞玉?”
沈轻泽点点头:“龙鳞玉本来就该镶嵌在武器上,放在我这也是浪费。”
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炼废了无数块钢料,终于出了这么一把,可以附带附魔和强化效果,比一般的冷兵器多了一丝灵性。
颜醉抚摸着新得的武器,爱不释手,虽然长鞭也能使,但枪才是他最爱的兵器。
火器虽厉害,可火绳枪装填速度太慢,一旦被敌人近身,还不如一把烧火棍有用。
颜醉随手挽了个花枪,握着枪杆提在身后,看了沈轻泽一眼,倏忽倾身逼近对方:“其实,我也有私心。”
沈轻泽怔了怔。
颜醉殷红的嘴唇抵住他的耳廓:“我不想你太辛苦。”
这个吻如蜻蜓点水,淡得让人回不过神,颜醉直起身体,轻轻一笑:“那么,等我回来,我的主祭大人。”
兵贵神速。当头下午,颜醉就骑着烈火领军出城,全军快速突进,务必在一昼夜内赶至北济城。
临行前,沈轻泽在城主府三楼的窗边,低头往下看。
颜醉跨坐于赤红的骏马上,银枪提在手中,与黑色戎装交织成一片肃杀之气。
灼热的阳光从天空倾覆而下,颜醉仿佛感知到什么,倏尔回头,只见三楼的玻璃窗上映出一片温柔的暖色。
※※※
北济城。
自城主府被乱民围困后,北济城主和贵族们,就实质上失去了这座城市的统治权。
北济城主数度发出城主令,宣布废除滥发的纸币,但由于没有补偿相应的真金白银,乱民和乱兵们根本不买账。
贵族们无奈之下,只好许诺三天内让民众兑换等额的金银。
可是他们根本没有兑现诺言的打算。
城主府留守的卫兵们,在重赏的诱惑下,护送大贵族们冲出了混乱的人群,逃离了城主府。
众贵族们在城里想方设法,大肆搜刮来渊流币,甚至不惜用大量真金白银换购——
带不走的财宝,早晚都会被人挖出来吞掉,与其白白便宜那些贱民,不如全部换成渊流币,以后再慢慢卖。
北济城彻底乱了,治安巡逻的卫兵成了摆设,城主府人去楼空,混乱与无序一夜之间蔓延全城。
发现再度被欺骗的民众们,终于出离愤怒了!
在全城搜索中,有人发现了乔装打扮后,企图趁乱逃亡的城主和贵族们。
两拨人马发生了剧烈的冲突,被仇恨和求生欲支配的民众们,失去了对贵族骨子里的敬畏,他们手持棍棒柴刀,与全副武装的侍卫们大打出手。
失去理智的人潮,你推我挤地堆积在城墙下,卖药材的秦家人,本想趁机逃走,没想到也被卷入这场乱局,被汹涌的乱民裹挟着,身不由己地沉浮。
被生生堵住了去路的贵族们又急又气,他们素来高高在上惯了,何曾收到过这样的欺辱?任凭那些卑贱的泥腿子骑到头上!
不知过了多久,木质的城门再也支撑不住压在上面的推力,轰隆隆地打开了。
“城门开了,快跑!快离开这里!”
城门打开的缝,仿佛使贵族们获得了一线生机。
在私兵和护卫的保护下,贵族们冲破了叛乱士兵驻扎的城门,慌不择路往外疯狂逃窜。
就在众人要为安全逃离喜极而泣时,一阵阵如雷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碾压而来,脚下的大地发出震颤的哀鸣。
众人茫然地望向远方,只见视野的尽头,一线奔腾的黑色浪潮快速迫近。
马蹄翻飞处,扬起漫天土黄尘沙,无数绰绰黑影掩藏在沙尘之后,银色铠甲在烈日下熠熠生辉。
人群中,不知谁大喊了一声:“是渊流城的兵马!他们杀来了!”
北济城的贵族们惊恐万状,这是接连打败了兽潮和明珠城的大军,与城里乱民乱兵组成的乌合之众,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于是滑稽的一幕的出现了,原本争先恐后抢出城门的贵族们,这时又开始疯狂往后退。
“快回去,快关城门!”
可是谁理会他们呢?
城里的乱民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一个劲往外冲,追打那些迫害他们的贵族,城外的贵族被渊流城的大军吓破胆,一个劲往回挤,企图依仗城墙阻挡对方。
两拨人马在狭窄的城门口挤成一团夹心饼干,直到颜醉率领的大军兵临城下,与乱民“里应外合”,把北济城贵族们包了饺子。
颜醉高高坐在烈火马背上,倒提长枪,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们。
本以为要收拾他们还需费一番手脚,没想到还能见识到如此可笑又可怜的一幕。
他左手抬起一个手势,伴随一声清脆的枪响,拥挤的城门口诡异地安静下来。
那些因高额酬劳雇佣来的侍卫们,第一时间投降了。
乱民见了正规军,顿时从混乱里清醒过来,大气也不敢出。
众叛亲离的北济城主和贵族们颓然瘫倒在地,自始自终陪伴他们的,唯有那一叠叠轻飘飘的纸钞,如今像废纸般散落一地,无人去捡。
火统兵开路,士兵们紧随其后,进城疏散人群,骑士们将全无抵抗的北济城贵族们一个个抓起来带走。
状若疯癫的北济城主,在经过颜醉身前时,忽而安静下来,仰头望着他。
“你就是渊流城主?”
颜醉漠然与之对视,并不说话。
北济城主冷笑起来:“沈轻泽是个魔鬼!你很得意吗?年轻人,我告诉你,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城只能有一位城主!”
“你控制不住他,放任那个魔鬼继续坐大,早晚你会后悔的!”
“我要睁着眼睛,等着看你们争斗得你死我亡的那一天!”
“嘘——”颜醉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眯着眼,“你很吵。”
北济城主:“……”
颜醉把玩着手里银枪,慢条斯理地道:“知道你为什么败得这么惨吗?”
“因为你的眼界,只看得到这么狭小的一座城池而已。”
北济城主哆嗦着嘴唇,颜醉打马自他身边走过,淡淡道:“城都可以是他的,但他,只能是我的。”
第94章 机床大礼包
随着颜醉率领的大军正式入主北济城城主府, 这座自兽潮中苟延残喘至今的城市, 终于亡于贪婪自私的贵族之手,宣告易主。
留在北济城的民众们, 对此既无抗拒之心, 也无高兴之色。
于他们这样的底层平民而言,统治者是谁, 与他们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从一个欺压他们的大贵族,变成另一个。
颜醉率军进城时,他们站在道路两旁冷眼旁观, 神色麻木, 唯有看见被士兵们押解在后方的贵族老爷们时, 仇视和愤怒倏然爬上了他们的脸庞。
若非惧怕那些威风凛凛的铁甲骑士, 和他们手上不长眼的兵刃, 说不定已经有人扑上去对贵族们拳打脚踢了。
北济城的贵族们一辈子都没有今天这样狼狈过, 前一天他们还是高高在上的权贵, 坐拥数不尽的财富权势,如今却被人用铁链拴着, 像肮脏的奴隶一样, 被推搡着踉跄前行。
迎接他们的也不再是鲜花与掌声, 只有厌恶仇恨的视线, 如箭雨般扎在他们身上。
有的贵族彻底绝望,放弃了挣扎, 在惶恐不安中等待绞刑, 更多的人则不甘心就此跌落尘埃, 他们固执地仰着脖子,守着那点体面,不肯承认失败。
颜醉进驻城主府后,立即派人传讯给回渊流城。自己却不能急着回去。
北济城财政崩溃后的烂摊子,亟待处理,城主府外,还徘徊着大量混乱无序的乱民乱兵,当务之急,是组织人手恢复城市秩序和生产。
※※※
药材铺的秦家人很是后悔。
他们本来混迹在乱民之中,想伺机逃离这座陷入绝望的城市,万万没想到恰好碰上渊流城大军围城,转眼之间,曾压迫他们的贵族们成了阶下囚。
他们这些平民也好不到哪里去,渊流城的士兵们一入城,就把民众们驱赶回家,占据了各个城门关卡,所有街道都开始实行宵禁和军事管制。
渊流城的军官和卫兵们,对待街上目无法纪的流窜分子,态度十分强硬,放弃抵抗的捉到牢里呆着,拒捕的就地打趴。
短短几个小时,那些拿着石头在大街上乱打乱砸、潜入家中偷鸡摸狗、还有浑水摸鱼烧杀抢劫的地痞流氓,一下子被肃清了。
北济城乱糟糟的无序景象顿时消失不见,街头巷尾除了巡视的卫兵还在走动外,空无一人。
秦家人被迫呆在家中,院门紧闭,男人搭了个梯子趴在墙头,偷偷摸摸望街上张望。
只见穿着渊流城服饰的卫兵正在来回巡逻,有人手提一面巨大的铜锣,一面走一面敲锣。
还有人手持一只铁皮喇叭,仿佛人肉复读机,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同样一段话:
“各位北济城的居民,请安心呆在家里,不要害怕,我们渊流城的军队承诺,不进屋,不扰民,不抢掠,不拿百姓一针一线。”
秦家夫妇紧张地侧耳倾听,面面相觑,渊流城的军队未免客气得过头了吧?
哪有外来势力占据城市之后,不先把城里的财富粮食洗劫一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