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远眯起眼看向沈孟庄,问道:“是什么?”
沈孟庄低下头沉默,又是沉默。他疼得无法开口,这股疼痛似在提醒他、警告他,不能开口。
他沉默了,紧咬牙关,最后极小声地妥协:“没什么……”
手腕被松开,确切说,是被甩开。
他看着陆清远离去的背影,再一次,不近人情。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沈孟庄低下头,用手捂住眼睛。
他有什么资格呢?他拥有的一切,如今,不过物归原主罢了。
第159章 原主刁难
师兄回来原本应该是一件无比欣喜的事, 然而陆清远却不知为何, 莫名的疲惫,愈来愈心力交瘁。
原本空寂的雀宫闱应当是热闹的,然而却只有沉默。
陆清远面对师兄的时候, 沉默。陆清远面对沈孟庄的时候,还是沉默。如师兄所言, 他的确在躲。躲避那种刺眼醒目的陌生, 躲避内心的挣扎与纠结。更是在躲避与师兄和沈孟庄相处时的天差地别。
他并不是不满师兄与昔日的不同, 并不是不满沈孟庄的欲言又止。说起来,他不过是在与自己较劲,他无法容忍他对师兄的喜欢出现一丝一毫的裂缝。
这比让他去死还痛苦万分。
他是因为喜欢师兄而存在的,若是这份喜欢, 如今摇摇欲坠,他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他不是不想好好拥抱师兄,亲吻师兄,安抚这许多年的离别和孤苦,安抚师兄的伤。可是每每当他拥师兄入怀,那种扎人心肺的违和与不适, 如重峦叠嶂横亘在他和师兄之间。
他看着师兄的笑容, 没有曾经的怦然心动, 只有一闪而过的“师兄是不是以前笑起来眼睛里更有光”。当他回过神时, 只剩无边无际的茫然和空虚。
想努力说服自己,师兄只是受伤了所以才会有些不一样。他怎么能因为师兄和过去不太一样了而抱怨呢?
他不是不管有多难过,只要一见到师兄, 就会一下子开心起来吗?
可是真的,如今一见到师兄,只有泰山压顶的疲惫。
不该是这样。
他无奈地摇头。
就在陆清远陷入油锅般的煎熬时,“哐当”一声,茶盏被狠狠地灌在桌上。繁杂的思绪登时被切断,他抬起头看向放下茶盏就走的沈孟庄,不悦道:“站住。”
沈孟庄转过身,一脸苦大仇深,哀叹道:“不凉不烫不苦不涩,我保证。”
原以为陆清远又要刁难,沈孟庄都做好了长期斗智斗勇的准备。却忽而听到对方轻笑了一声,话锋一转,陡然问道:“你的是用什么香囊?”
沈孟庄愣了一下,正欲回答,却听到大门被猛然推开。当他看到来者是谁后,方才所有的诧异悉数被打碎,拼成了此刻的不安与惶恐。
他看到沈师兄推门而入,而他正好就站在门口,侧身礼让时,目光于师兄交汇。
只此一眼,那份不安与惶恐愈发清晰深刻。
沈孟庄突然没来由的心慌。
那种眼神……莫非他知道些什么?
师兄进来后绕过沈孟庄,径直走向陆清远。沈孟庄原本想走来着,此刻突然不想走了。他进不去雀宫闱,陆清远与那人独处时做了些什么,他不是猜不到,只是没能亲眼所见。如今人都来到他眼前了,不见白不见。
他倒要看看,陆清远与那个人亲密是什么模样。
思及至此,方才那股不安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变成了一丝愤慨?他这是……吃醋了?
不可能!
思绪莫名其妙地饶进了死胡同,沈孟庄觉得胸口堵得慌。而就在他暗自生闷气时,却听到师兄略带嘲讽的语气怨怼道:“我还以为小九不来陪我是实在走不开,原来是已经有人陪了。”
“师兄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呢!”
陆清远赶紧迎过来,伸手搂住师兄的腰,低头赔笑。
“师兄怎么来看我了?”
“我来找你用膳,你早膳只吃了一点点,我怕你饿着,所以来问问你想吃什么,我们早点回去。”
“让下人来就好了,师兄何必亲自走一趟,外面这么冷,当心冻坏了。”说着陆清远便握住师兄的手轻轻搓揉了几下,想给他捂热。
站在角落的沈孟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在心里将两人腻腻歪歪的话横七竖八奚落了好几遍。就在他一口气上不来的时候,却突然看到师兄回过头瞥了他一眼。那种眼神,将他方才所有的嘲讽都全部碾碎。
忽然感觉有一种危险悄然袭来。
沈孟庄看到师兄给陆清远指了指他,问道:“他是谁?”
陆清远看过来,脸上的笑意忽而有些急促,解释道:“他是我的侍童,叫莫庄。”
“把他给我吧。”
“啊?”
陆清远惊疑地看着师兄。
同样惊疑的还有沈孟庄,那份危险此刻在愈来愈清晰,他清楚地知道事情绝不可能如此简单。
沈孟庄尚未从惊疑中理出头绪来,便又听到师兄忿忿道:“你不愿意?”
陆清远不敢直接拒绝,只好推辞:“不是我不愿意,莫庄毛手毛脚的,我怕伺候不好师兄。若是伤到师兄的,我不是要心疼死了。”
师兄显然没有相信,不依不饶道:“那你就敢放在自己身边?”
似乎是被问到心坎上了,陆清远登时哑口无言,眼神闪躲不再看师兄,低声道:“这不一样。”
“哪不一样?”
陆清远犹豫了片刻,赶紧笑呵呵地转移话题,凑近示好,“我明天挑几个好的送过来好吗?或者我派人去寻小花,让她回来侍奉师兄好不好?”
师兄脸色一沉,搭在陆清远肩上的手缩回来,别过脸忿然道:“我知道了,你哪是心疼我,你根本就是舍不得。我原以为是我没做好什么,惹你不高兴,这几天都躲着我,原来竟是这样。行,是我一厢情愿,搅了你们的好事,我何必再惹不痛快。”
话甫落,师兄推开陆清远,意欲转身离去。陆清远一把拉住他抱回怀里,凑到耳边讨好道:“师兄别生气,是我错了好不好,我错了。”
饶是再气定神闲,沈孟庄此刻也沉不住气了。本来只是想看戏,结果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他看着眼前搂搂抱抱的二人,一脸的不满,不悦道:“你们问过我的意见了吗?”
待两人皆转过头看向自己,他坚决道:“我不去!”
师兄并未将沈孟庄的拒绝放在眼里,瞥了他一眼,随后看向陆清远,问道:“他是你买来的,你有决定权对吧?”
陆清远看了看二人,点头“嗯”了一声。
“好。”
师兄轻拂衣袖,转过身看向沈孟庄,居高临下的眼神,依稀可见昔年久负盛名的苍玄大弟子之威。
“这些天我没求过你什么,我只有这一个要求,你看着办吧。”
沈孟庄与师兄对视片刻,只觉得迎面泼来一盆冷水。他看着眼前这个人,依旧倨傲,依旧意气风发。仿佛从未丢失,从未被取代。
他看着,恍惚间,只觉得无地自容。在真正的沈孟庄眼里,他只是一个窃贼,在沾沾自喜之后,还一败涂地地弄丢了所有。
此刻,他不仅是一个偷窃者,还是一个失败者。
这种莫名其妙的关系和感觉,让沈孟庄在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面对沈师兄的刁难,都无法坦然地拒绝。
或许,在内心深处,他是有愧的。
方才的坚定,此时全部熄灭。沈孟庄躲过沈师兄的目光,看向陆清远。也许,这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期盼陆清远对他有一点点的袒护,一点点就好。
或许是他看向陆清远的眼神过于炙热和殷切,以至于陆清远在抬头扫了他一眼后,就深深低下头不再看他。
三人沉默了许久,谁都在等一个答案。
最终,陆清远低着头,缓缓开口:“莫庄你以后……不用再来这里了。”
沈孟庄只觉得心脏被重重打了一拳,说不出话来的沉闷。
他方才居然痴心妄想着,陆清远对一个莫庄的一点点虚无缥缈的偏袒,能够抗衡对一个沈孟庄的倾心。
这份情真意切,用生命、用身体、用灵魂、用数十年岁月筑成的、坚不可摧的情真意切。此刻,他不知是喜是悲。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陆清远与师兄已经双双离开。
沈孟庄再也站不稳,扶着墙壁撑住身子。心脏却仿佛被打碎了一般,碎片在活生生割他的血肉。
没有喜,没有任何一丁点值得雀跃的欣喜。
只有,悲上加悲。
雀宫闱的日子显然并不好过。
沈孟庄在听到师兄开口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会被刁难。
果然如他所料,自进来第一天起,他就根本没歇过。端茶倒水、扫地擦桌。一个人干了十几个人的活,偏偏师兄还闲得慌故意在鸡蛋里挑骨头。
沈孟庄不禁怨怼,沈师兄和陆清远不愧是对家,折腾人的方式都一模一样。不过也因他是普通人,只有在苦力活上死劲折腾。若他还有内力,此刻干的恐怕就是拼命的事。
思量至此,沈孟庄倒也没那么愤慨了。横竖就是苦了点累了点,至少性命无虞。沈师兄生前再不喜欢陆清远,对待其他人都是客客气气的。若真知道了全部的事,没在第一眼见到他就把他杀了,怎么说也够宽容了。
沈孟庄无奈地摇摇头,自我安抚了一番,心里的怒气怨气平息了不少。已经够可以了,没必要再怨天尤人了,再小肚鸡肠像什么样子。
虽然想是这么想的,但在面对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尤其是自己累得跟狗一样,偏偏那人还白衣芳华一尘不染,坐在桌前好整以暇地颐指气使。
说不来气是假的。
“哐当”一声,一碗汤狠狠地往桌上一放,汤汁溢到桌面,蜿蜿蜒蜒流到沈师兄的衣袖上。然而沈孟庄并未看到,他的手因为端着刚出锅的热汤,已经烫得通红。气不打一处来,甩下碗愤然道:“爱吃吃不吃拉倒!”
就在他正欲离去时,突然迎面砸来一个碗。方才的热汤全部泼在他脑袋上,瓷碗正中脑门。又疼又烫,半边脸已经烫红。
沈孟庄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火辣的刺痛,仿佛有一根烧得通红的铁块烙在脸皮上。
他看着沈师兄盯着自己,嘴角嘲讽的笑意激得他全身都气得发抖。方才安慰自己的那番话碎成了粉末,他大步上前,朝那人掀起桌子。
碗筷劈头盖脸砸到沈师兄身上,方才洁净素雅的白衣,此刻全是油渍。菜叶还粘在脸上,油水顺着脸颊滴下来。鼻尖充斥着油腥味,令人作呕。
沈师兄同样气得发抖,朝沈孟庄恶狠狠道:“跪下!”
沈孟庄不甘示弱,挺直了腰板回道:“我上跪天地神明,下跪父母师长,凭何跪你?”
“好。”
沈师兄眼角猩红,双手紧紧握拳。
“说得好,我自然有办法让你跪,来人。”
门外登时冲进来一群虎背熊腰的仆人,将沈孟庄团团围住。逼身而来的危险,令他下意识后退两步。
他听见沈师兄勾起嘴角,语气冰冷道:“让他跪下。”
那群人闻声如狼似虎地扑过来,沈孟庄没有内力,只能肉搏。更何况莫庄还是少年人的身子骨,根本打不过那群壮汉。稍一分神,他就被人从身后勒住,双手双脚也被人趁机抓住,不知是谁朝他膝盖后狠狠地踹了一脚,疼得他腿一软,登时跪在地上。
不过他很快就撑起来,但还未坚持片刻就又被踹上一脚,连续踹了十几下,他再也站不起来,重重地跪在地上。
未等沈孟庄疼过劲来,一盆热水便放在他眼前。他看着团团升腾的热气,心脏都仿佛停止了跳动。抬头看向居高而立的沈师兄,那个眼神,仿佛在看一只狼狈的落水狗。
就在他迟疑之际,头顶便落下一个声音,冷声道:“按进去。”
那群仆人抓着沈孟庄的手不留余力地往热水里按,沈孟庄拼命挣扎。他的手触到那团热气,肌肤都要灼烧起来。几乎是不需要多想,他便能感受到双手按进去后的痛苦。
“放开我!给我滚开!”
沈孟庄开始用牙咬抓他胳膊的人,即便他嘴里满是鲜血,那人都不曾松开一丝一毫。
沈师兄负手而立,俯视沈孟庄不堪的模样,讥笑道:“放开你?可以,你给我磕头道歉,我就放了你。”
“你做梦!”
沈孟庄仰起头直视他,眼神是不可撼动的坚决。
沈师兄冷哼一声,挑眉看向那盆热水。那群人立刻会意,毫不留情地抓着沈孟庄的双手使劲按进去。
滚烫的热水如熔浆几乎就要将手掌融化,沈孟庄紧咬嘴唇强忍喉间痛苦的喊叫,他不想像一条丧家之犬鬼哭狼嚎。
“想通了么?”
沈师兄嘴角的笑意愈发深刻,见沈孟庄仍不肯低头,朝水盆瞥了一眼。身旁那人随即往盆里再倒入新鲜的热水。
沈孟庄疼得大叫了一声,随后紧紧咬住嘴唇,嘴角流出鲜血,下唇被咬掉一块肉。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他无法压制自己的狼狈,正如无法减轻双手的痛苦。
手背上的皮肉松松垮垮,滚烫的热水源源不断地灌入盆里,直接砸在他手上,如烧红的铁径直插.进手背,贯穿手掌。
谁来……救救他?哪怕一个人也好,谁都好……
沈孟庄深深低着头,嘴角的血和脸上的泪滴滴答答掉在地上,掉进盆里。他几乎疼得昏死过去,而就在他不省人事时,手上的疼痛突然成倍放大,疼得他登时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