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不上去。
镯子卡住了。
韩皎的手纤细修长,但毕竟是男人的手,骨架比女人大,这镯子又是为十四五六岁的少女打造的,卡在韩皎手中间,死活下不去了。
韩皎急坏了,下意识吸气收腹,试图让自己变得更不占地方。
然而这并不能解决镯子小一圈的问题。
事实上谢夺已经偷偷用力把镯子捏扁了很多,但还是卡着下不去。
“用力啊!”韩皎一脸嫌弃地抬眼瞪当今天子,怒喝道:“你没吃饱饭吗!”
“我怕勒疼你。”
“不疼!用力一压就进去了!”韩皎急切催促。
没吃饱饭的谢夺得到鼓励,一手抓住韩皎手腕,一手抓紧镯子,猛地一推!
“咯哒!”
一阵安静。
“什么声音?”谢夺嗓音有点紧张。
抬起头,就看见小神童红着眼眶,双唇直打哆嗦。
拇指脱臼了。
村里的郎中说不要紧的,但谢夺还是早早把小神童带回宫里让太医整治。
半个月后,太上皇病危。
最终,他也没能等来思念半生的女人来见他最后一面,倒是等回了凯旋的燕王。
因为几乎失去了说话的力气,他没能拒绝儿子的求见。
燕王卸下铠甲后,既不肯要封赏,也不摆宴庆贺,京城内外的赞颂对他而言,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他只想见父皇,他有太多太多怨恨再也无法压制,他只想让这个从没把他当成儿子的父亲,看看他此刻的成功与荣耀。
他才发现,自己小半生不断想要获得所有人的认可,其实都是因为他自幼从未得到过父皇的认可。
在终于取得一场巨大胜利之后,他满怀自信最想见的人,还是那个根本从未在意过他的父皇。
他可以底气十足的向父皇诉说自己打败罗州土司的每一步战略,可以委婉讽刺父皇从前打压他的言论,可以拿自己的实力与九弟相提并论,可以挺直腰杆,以嫡长子的身份与父皇交谈。
他要让父皇知道,自己已经解开了父皇暗中绑住他的绳索,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在意父皇的评判。
他想要表态的事有很多,可见到父皇那一刻,他才知道,复仇已经来不及了,天理轮回,已经先他一步找上了父皇。
燕王哭了,他知道父皇生性好强,不喜欢看旁人落泪,可他还是当着父皇的面泣不成声。
那天之后,他没有在父皇面前提及半句自己的战功,只是沉默地亲自承担起照料父皇的苦力活,夜里就睡在矮榻上,寸步不离。
父皇就这么又熬了五日,终于陷入了没有尽头的昏迷。
太医再次传达了病危急报。
整个后宫在皇后的带领下,站在泰乾宫外啜泣守候,皇子们也都跪在内院里等候传唤。
一整个漫长的白天过去了,太上皇依旧没有清醒,气息却愈发微弱。
众人都以为太上皇会在昏睡中驾崩,却没料到半夜三更,殿内忽然传来太上皇醒来的消息。
皇子们全数进入殿中,嫡子谢广、谢修与谢夺被太监引入内殿。
皇帝醒了,仍旧睁不开眼,但能看出他在不断地痛苦吞咽。
毒素已经侵蚀脏腑,每一次呼吸,都会让他承受无法言喻的剧痛。
“父皇……”谢广禁不住嘎然哽咽。
皇帝似乎用力提起一口气,睁开眼看向床边的三个儿子,眼珠子转了几圈,最终停在了谢广身上。
谢广立即跪在床边,握住他的手,等待训话。
所有人都认为皇帝在弥留之际,只会嘱咐谢夺一些事,却没想到,在人生的最后一刻,他把关注落在了这个被他忽略了一世的嫡长子身上。
太上皇凹陷但有神的目光直直盯着谢广,嗓音像被踩裂的枯叶:“朕这一生,最恨的人,就是你的……皇祖父。”
谢广一愣,茫然地抬头看向两个弟弟,不知父皇是不是病糊涂了,要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谢修脸上并无哀伤,只是好奇地看着床上垂死之人。
谢夺眼里倒是有跟谢广相似的惊异。
太上皇注视着谢广,神色怨毒地继续道:“他操纵了朕半辈子,直到他死,朕还是总想……想把从前被他夺走的……都夺回来……”
他阴沉的双目陡然变得悲伤,注视着谢广,半晌,低声道:“朕执着于那些错过的怨恨二十余年,再回首,却又发现错过了你,错过了你母后,错过了那些原本可以抓住的后来。”
谢广鼻子一酸,双手握紧他的手,却说不出话来。
太上皇抬起另一只手,吃力地拍了拍谢广的肩膀:“父皇不值得你用余生记恨,阿广,从今往后,做你自己。”
第148章
父皇在临终前, 给他最后的话, 不是继续欺骗, 也不是求他的原谅,而是劝他为自己而活。
谢广有太多的不甘心,可细想起来, 的确只有彻底放下过往,抓住未来,才能彻底摆脱父亲带来的伤害。
他强忍泪水,注视着父皇, 低哑而坚定地回答:“儿臣会的。”
太上皇像是了结了一个心事,闭上眼喘息片刻,又开口道:“走,都走, 初妍过来。”
闻言,谢广和谢夺都是一愣, 只有谢修毫无留恋地转身要走,可看兄弟们都没挪步,谢修讷讷地也停在了屏风旁。
“初妍”应该是在喊杨氏杨初妍,但那女人并没有答应来京探望,太上皇有严令不许强迫, 所以他注定见不到那女人。
“父皇……”谢广想说些话安慰, 却见父皇忽然睁开眼,眸中又恢复了以往的神采。
“你们都走。”太上皇的目光直直盯着谢夺,嗓音变得和缓:“过来, 初妍,靠朕近一点。”
谢广一皱眉,无语地看向九弟。
谢修也一脸茫然地看着弟弟问:“父皇不认识你?”
谢夺侧头看了眼七哥,低头想了想,回头看向六哥道:“你带七哥出去,我陪着父皇。”
谢广点点头,带老七离开了。
寝殿里只剩下父子二人。
谢夺走到床边坐下,沉默注视着父皇。
太上皇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只是满眼思念地注视着谢夺的脸。
“你这些年来,过得好不好?”他终于开口。
谢夺看着他,没有回答。
他不确定父皇是真的糊涂了,还是自欺欺人,想在最后的时光里找些安慰。
太上皇似乎并不介意他的闭口不言,自顾自喃喃道:“初妍,你总说朕与父皇都是一路人,可朕当初并非没有竭尽全力救你家人,你当真要迁怒于朕一生一世么?”
谢夺目光里压抑着的怨愤渐渐显露出来,他注视着这个险些毁了他一辈子的亲人,低声开口:“您确实跟您的父皇是一路人。”
太上皇双目睁大,喘息着开口:“朕哪一点像他?像他那般专横独治,自私自利?朕恨不得把能给的都给你!”
谢夺冷静地回答:“您从前教导过我,想要得人心,不仅要揣摩旁人所思所想,还得把自己放低,摆在与对方平等的阵营里,这些都讲究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不能动用力量迫使对方畏惧屈服。您对政党尚且有此耐心,为何从不关心我想要什么?”
太上皇挣扎着微微抬起身争辩:“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是么?若我是与您实力相当的对手,您还会这么无所顾忌地替我做主么?”谢夺看着他:“对了,您的父皇已经驾崩了,这世上再没有与您实力相当的对手,您可以取代您的父皇,操控所有人按照您的意愿行事。且不说从前的政敌,只杨氏这么个孤女,又怎配有自己的意愿?当然应该听任您的摆布,就像您的父皇认为她的家人都该死一样,一切都该以您的意愿为准绳。”
太上皇沉沉倒回床上,蹙眉屏息许久,才压下胸中的痛苦,哑声道:“你是朕最爱的人,可你太过倔强,朕以为你迟早有一天会明白朕的苦心……”
谢夺摇摇头:“您最爱的人是您自己,倘若您愿意分给旁人半分尊重与怜悯……”
“够了!够了!”太上皇干涸地眼里竟然流出泪来,睁眼绝望地看向眼前朝思暮想的模糊容颜,许久,颓然颤声道:“朕从前遇见的女人,皆是百依百顺,朕喜欢你古灵精怪的性子,却又希望你能像那些女人一样温柔体贴,是以总想压制你倔强的性子,终究铸成大错……初妍,若是来生还能再见,能否……教朕如何懂你?”
看着曾经不可一世的帝王卑微乞求的神色,谢夺眼里的怨愤渐渐消散了,低声问:“我教你,你愿意听从么?”
他迫不及待地竭力抬起头:“朕愿意!愿意!”
烛光摇曳,他干瘦的脸容上,浮现起初次遇见杨氏时的神色——
年少的皇子,浑身散发着故作威严的冷戾,却在与那少女视线相撞时,眼里极力维持的威严被突如其来的羞涩压迫得溃不成军。
他好像听见了杨氏傲慢又狡黠地嗓音。
“好,那我教你。”
太上皇驾崩之后,新君的登基大典不能继续拖延。
谢夺来不及与从前的自由告别,便浑浑噩噩地正式登上皇位,开始了每日寅时早朝,批改奏折到子时的绝望生活。
哪怕没折子批,太后也不准谢夺离开西苑朝房,必须坐到半夜,才能回寝殿歇息。
登基一年内的详细情形会被载入史册,此后史官虽然也会记录皇帝每日作息行程,但这部分记录很少会有人追究,相对可以宽松些。
兄弟们都说:“咬咬牙,一年很快就熬过去了,而且过一两个月也就习惯了。”
可谢夺难以忍受的是见不着小神童。
就算是不睡觉,他每日也只有子时到寅时这一段“转瞬即逝”的时光能溜出宫,而韩皎在这个时间段,多半睡得跟小猪一样,还打小呼噜。
在正式登基的第六天,谢夺忍无可忍,称病给自己放了两天假,又去韩家定点私访。
韩皎睡得很香,好不容易叫醒后还是迷迷糊糊地模样,可是看见谢夺,他就很开心的笑起来。
谢夺拉着懒神童,去集市上散步。
经过一个摊位时,余光瞧见道士打扮的老头忽然站起身,满脸堆笑的冲他作揖,似乎正欲说些什么,又陡然一惊,慌忙坐了回去。
这古怪的举止,反而引起了谢夺的好奇,他拉着呵欠连天的小神童走到摊位前,垂眸看着那道士。
那道士慌张站起身,紧张地笑了笑,也不问谢夺是否要算卦求签。
谢夺想起一年前,小神童曾在这摊位上求过姻缘签,这道士说是上上签配大凶的卦象,此后还神神叨叨地跪地求饶,说自己无法化解凶卦。
“我见过你。”谢夺看着那道士。
道士缩着脖子笑了笑,没有回答。
“上回他在你这里求签算卦,你说他的卦象大凶,究竟是怎么个凶法?”
道士避无可避,苦笑道:“贫道年纪大了,不记事,卦象也都给忘了,还请施主多多包涵。”
谢夺想了想,伸手拿起他面前的纸笔,画出了当日韩皎求得的卦象,让那道士讲解。
道士仍旧推脱:“算姻缘,得签卦结合,当日公子求得什么签文,贫道也无从得知了。”
谢夺一皱眉,盯着那道士,仔细回忆道:“签词应该是——文曲没,紫微现,相思……相思什么来着?”
一直犯困的韩皎忽然开口接话道:“相思入骨……两相望。”
谢夺与那道士同时转头看向他。
韩皎抬眼看向谢夺,傻笑着喃喃:“文曲没、紫微现……”他微微垂下长睫,欣喜地小声说:“不论如何……我会……救他。”
谢夺惊讶地转身抓住他肩膀:“小白,你记得我们来这里算过卦?”
韩皎还是昏昏沉沉地重复呢喃:“文曲没……紫微现……”
谢夺正欲再问,眼里陡然闪过一抹惊愕。
他想起小神童失忆前那次昏倒,恰好是在他接下即位诏书那一刻。
摆摊的道士被皇帝亲自请进宫。
未免被大刑伺候,道士主动把自己能算出的卦象,全都算了一遍。
道士并不能解释那段签文,却算出了一个可怕的判词——韩皎活不过这一夏。
再怎么明理的帝王都有脾气,他算出的结论,把谢夺得罪得太狠,险些就“滥杀乌鸦嘴”了。
“太医都说他身体无恙,你凭什么说他活不过今夏?”谢夺压抑着怒火死死盯着那道士:“你若求富贵,朕可以给你,你若胆敢危言耸听——”
“贫道绝无半句虚言。”那道士哭丧着脸道:“若求富贵,那也得有破劫的道行才成,贫道只会算卦,无力消灾,不敢期满帝星。”
“那谁能替他消灾?”
“此劫数乃是天命,非道法能够扭转,望陛下节哀。”
“咔”地一声响,皇帝把圈椅把手捏断了。
一股杀气犹如实质般扩散,全殿的太监后脊发凉,不约而同跪了一地。
谢夺身旁的老太监弯身想要劝慰,却被谢夺脸上的神色惊住了。
记忆中,似乎从没见小主子显出这样胆怯恐惧的神色。
他的小主子有过无措和迷茫,有过纠结和无助,却从不知恐惧为何物,此刻竟然被这牛鼻子道士吓得六神无主。
老太监一时怒起,转身怒道:“还不快把这妖道拖出去!先押去罩房看起来,别让他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