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宋知遇想要一个完美的结局,那么这个结局中他最期望的应该就是宋秋远没有死吧,虽然这位父亲在表达感情方面生涩而又内敛,但确是这个世界中最爱知遇的人了。宋年自认为自己在这部小说的角色应该作为知遇的一个朋友,一个生命中的路人甲罢了,连感情深厚的兄弟都算不上,提起“感情深厚”,宋年又陷入了迷茫之中,到现在为止,也无法明白自己的内心对于弟弟的想法,不论是当时宋知遇表明心意的时刻,还是现在为了挽回而进入不同小说的心情。他好像都看不见自己最真实的情绪,但是有一点,就如暗夜中的北极星一般清晰,宋知遇是他在世上最重要的人,不论遇到多少人,不论时空如何变换。[所以知遇啊,我怎么把你丢了呢……]
宋年捧着一本牛皮装订的书,随手翻了翻,里面写的是北半球四季天空中出现的星座,还有故事,奈何思绪总是从字符中走远。宋年最后干脆眼睛一闭,鬼的身躯不用休息,那就让人的精神停止运转。却无奈地发现放松之后的思绪更是稠乱,从工作室到苍山,最后到圣母百花大教堂,万花筒一般在脑海里旋转,眩晕得让半规管不适。宋年睁开眼睛,瞳仁猩红,觉得太阳穴下一秒就要爆炸了,实践证明,吸血鬼真的不适合睡觉。
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过的日光变得沉稳而温柔,宋年扶额在椅子中慢慢平复失控的身体,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恢复平静的浅棕色。呷了一口酒,合上书页,宋年一边舒展着肢体,一边走进了衣帽间。
华灯初上,夏尼剧院亮起了金色的灯光,本就气派的罗马式柱廊,比白日里多了几分庄重。《费加罗的婚礼》,一部经典的歌剧,在临近圣诞的伦萨城如期上演。宋知遇在剧中饰演的是那位天真的小男仆凯鲁比诺。这个角色在剧中就有许多人将他认为女孩子,在以往的演出中往往由女演员女扮男装出演。宋知遇是难得的一位假声男高音,音色如泉似羽,年纪也刚好,再加上眉目清秀,导演虽然心中颇有顾忌,最后还是决定了他来出演。妆发齐全的宋知遇坐在化妆间的镜子前,和备演的演员们对着唱词全当做是开嗓。虽说没有做过非替补的卡司,但大大小小的舞台也还算见过,心中倒是没有过多的紧张,更多的是兴奋,或许是今晚的台下有特殊的人吧。宋知遇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不自觉地笑了。
天幕深蓝,一盏盏街灯笼罩下的伦萨城是暖色调的,宋年双手插在口袋中,浅灰的大衣敞着,脖子上随意挂了条棕红色的围巾,慢慢悠悠地向剧院走去。比起深夜中的伦萨,原本作为人的宋年还是更享受落日时分的伦萨,更加鲜活明亮一些,少了些诡谲的幽暗,深夜的温柔最后都留给了天空。街边的餐馆店门开关间传出人们轻松欢快的交谈声,服务员端出的菜品香味令人食指大动,罗勒、黑醋、柠檬……之前总觉得浮在半空中不真实感,突然间好像减少了几分。
宋年回想起在现世中宋知遇放学之后,两个人也是这样慢悠悠地在街上走着,听着车声,聊着闲天儿,走在道旁茂密的香樟树间,两个人经常偷偷避开知遇那个烂醉的父亲,肆意地将青春挤在宋年狭小的出租屋里,摇曳的白炽灯和潮湿的味道,削地只剩指节长短的铅笔与纸面的摩擦声都变得鲜活了起来。。
市政厅广场上的海神喷泉前,巴赫的E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从年轻乐手的琴弓之下缓缓流出,看了一眼市政厅上的钟,还有一刻就到了7点。宋年决定还是先在广场上的椅子上坐一会儿,开场前的剧院门厅向来是不错的一个社交场所,只不过他的社交对象可能也不太喜欢这样的场合,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人几点到场。
“伊蒂,整理好这个架子上的就下班吧,剩下的明天再来也不迟。”
“好的,先生。”伊蒂的目光在手中的登记本和架子上摆的密密麻麻的书之间移动,最近她正在和宋先生整理教堂中的藏书室,给一些新添的书籍编号,便于以后的借阅管理。
宋秋远摘下了眼镜,放在书桌上,“离开的时候记得关门,钥匙就还是交给牧师吧。”
“没问题,先生。祝您有一个愉快的夜晚,希望小宋先生也可以演出顺利。”
“借你吉言。”宋秋远抚了抚帽子,微笑着道了别。
天气渐凉,宋秋远扣紧了大衣的排扣,围好了围巾又把帽子拢了拢,走出了礼拜堂,总觉得这个秋天格外的冷。圣洛伦索教堂离夏尼剧院不远,斜穿过一小段市政厅广场就到了,步行不过五分钟。不过宋秋远却穿过了半个广场,去了一家花店。
市政厅的时钟指向了七点,青年一曲奏罢,宋年走向前在琴匣中放了几枚硬币,然后向剧院走去。大厅里衣着得体的人们保持着不高不低的社交音量三三两两的聚集在一起,宋年摸了一下鼻尖,走到了一旁的宣传册放置架,随手抽出几份,有些聊赖的看着。宋秋远捧了一束雏菊,走了进来,将外套和花束寄存了。宋年远远地看着宋秋远,看来这个时空的宋知遇可能更像未曾谋面的母亲一些,但眉眼之间父子两个人的气质倒是挺像的,同样的温和平静。宋年想寒暄几句,和宋老先生混个眼熟,但不善言辞的他在长辈面前也不知道聊些什么才好,只好又静静坐在长椅上。
“女士们,先生们今晚的演出可以检票入场了,二楼的检票处在右手边,请诸位有序入场,祝大家观演愉快。”宋年此时万分的感谢剧院经理将他从自己的一种尴尬氛围中解放出来。拿着宣传册页,等大多数人都入场之后,宋年慢慢的站到了队尾。
“年轻人你的座位号是多少啊。”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宋年侧身“二排五号,先生。”
“真巧啊,我是二排三号。”宋年抬眸,见是宋秋远。“二楼的包厢里灯比较暗,我总是看不清号码,请问待会儿可以帮我认认吗?”
“我的荣幸,先生。”宋年有过设想,可能这次来剧院根本就没有机会和宋秋远说上话,只是没想到巧合也会降临,但愿故事可以从这一次的相遇改写。
第16章 咏叹调和协作曲
第二幕落罢,演员们在欢快的乐曲中依次向观众致意道别,宋知遇穿着戏服出现在舞台上,现场报以了热烈的掌声,他之前也没有预料到。凯鲁比诺这个角色之前向来由女性饰演,其中一段对伯爵夫人表达心境的咏叹调更是经典,由男性来完成一段女中音的咏叹调,其难度不言而喻。
看着面前几乎坐满了的观众,灯光照亮了每一个人脸上挥散不去的兴奋,宋知遇把目光看向二楼,行了一个舞台礼。宋秋远眼眶红红的,向儿子挥了挥手,他向来不善言辞,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骄傲和激动。而坐在一边的宋年,将两人的目光交集默默看在眼里。原本的他会和无数个平凡而无聊的夜晚一样坐在酒吧的包厢里,隔着远远的人群,听着纷乱的言语。而现在帷幕落下,在人群里,陌生人之间的情绪似乎在此刻相通。宋年看着舞台上的宋知遇被包裹在华丽的服装和灯光之下,熟悉而又陌生。
因为是首演,演员们在安可曲演唱完了之后,在观众们的热情要求之下,多加一首返场曲目作为首演的彩蛋。一小会儿商量之后,团长走到了立麦前面:“大家晚上好,非常荣幸今夜在剧场与你们相遇,希望大家可以从这部歌剧中感受到我们演员对你们的爱意,对歌剧的爱意。让费加罗和苏珊娜先歇一歇,让伯爵和伯爵夫人再整理一下心情,让我们有请可爱的凯鲁比诺演唱属于他的咏叹调——《你可知道什么是爱情》!”宋知遇从一排演员中走了出来,他感到羞涩与拘谨,却并不太紧张,向着观众粲然一笑。然后舞台灯光变暗,白色的聚光灯再次亮起的时候,舞台上站着的似乎又是那位向伤心的伯爵夫人表达爱意的多情的年轻人了。
——你们可知道,什么是爱情?
你们可理解我的心情?你们可理解我的心情?
我想把一切讲给你们听,新奇的感觉我也说不清。
只感到心中翻腾不定;
我有时兴奋,有时消沉,
我心中充满火样热情,
一瞬间又感到寒冷如冰。
幸福在远方向我召唤,
转眼间它又无踪无影,
宋年看着舞台上的宋知遇,而后者的目光也投向了他,没有凯鲁比诺的小心翼翼和青涩,坦坦荡荡,看得宋年一时觉得是不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不知道为什么终日叹息,
一天天一夜夜不得安宁;
不知道为什么胆战心惊,
但我却情愿受此苦刑。
你们可知道,什么是爱情?
你们可理解我的心情?
你们可理解我的心情?你们可理解我的心情?
一曲唱罢,音符消散,掌声伴着喝彩占满了剧院的空气,宋年看着聚光灯下的少年,敏锐的感官此刻却只听得到他脉搏之下心脏跳动和自己呼吸的共鸣。
“先生,您有寄存的东西吗?不如我现在先去帮您取出来吧,马上就要散场了,您可以慢慢走,也免得待会儿排队了。”宋年觉得此刻的自己需要一些新鲜的空气,来消化一下刚才的感受,一种之前的自己避之不及的感受。
宋秋远原本想要拒绝,却意识到的需要这个帮助的不是自己而是眼前的这位年轻人。“好的,麻烦你了。”说罢递上了寄存处的号码牌。“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年轻人。”
“宋年。”宋年起身礼貌地鞠了一躬,“那待会儿在剧院门口等您?”
“噢,或者直接去后门的演员通道口可以吗?”
“乐意之至,先生。”宋年接过标牌,先一步离座了,台上团长带着轻松的语气介绍着今晚的各位演员,“凯鲁比诺的饰演者——宋知遇……”
从寄存处拿了东西,宋年捧着花穿过空旷的门厅,拉开了不起眼的后门,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 宋年不知道是怎么了,就像刚才的歌词“你们可理解我的心情”,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理解过宋知遇的心情,而现在的他如果是个正常人的话,估计耳朵早就红到脖子根了。宋年突然对自己的表现产生了强烈的自我怀疑,他现在究竟算是个什么情况?
“小宋,你果然在这儿。”宋秋远温和的声线。
“您的花和外套,先生。抱歉,觉得剧院里有些闷所以在门外站会儿。”
宋秋远却也没有拿过外套,反而是向宋年招了招手,向右手方的另一扇门走去。
“这里是演员通道,进去就是他们的化妆室和休息间了。”
“您?”
“今天是我儿子首演,凯鲁比诺,不知道小宋你还有没有印象?”
“那您是圣洛伦索教堂的主管,宋秋远先生!”宋年表现得有些惊讶的样子,不过还没自我介绍就被说出身份的宋秋远显然是真的惊讶。
“我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米兰人,他们过世之后我就自己一个人搬到了伦萨城,开了一家小酒馆。来了之后听当地的朋友说伦萨城也有一家人姓宋,所以才知道您的。但是我平时不太社交,所以没有什么产生交集的机会。”宋年就怕无法交待怎么知道宋秋远的身份,之前在广场上听琴的时候就瞎编了一个理由,而知道对方身份又要硬装着不知道,不如直接自己道破了事。
“看来有些时候拥有一个和周围环境不太匹配的姓氏,也是有些好处,就是比较容易让别人记住。哈哈哈哈。”长者似乎没有多想,有些自嘲的回答道。二人穿过一条不长不短的走廊,墙上挂了一些戏剧家的肖像画还有照片,其中也不缺著名的演员和歌唱家。走廊的尽头就是舞台的背后,化妆室和休息室就在走廊的中间。不过宋秋远没有敲门,而是选择站在门外,等待演员们卸妆换装。宋年正盘算着将花束给宋老先生之后就回家,毕竟这次在宋秋远眼前混个眼熟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这时候,门开了。
宋知遇只是换掉了戏服,没有卸妆。只是没想到一开门就看见了宋秋远,以及抱着一束雏菊的宋年,有些意外,但是某些人的出现显然提升了他的愉悦感。
“看来员工通道真的很好找啊,主管先生都可以带着同伴一起过来了?还是说是这位好心的小宋先生带了路?”
“恰恰相反,是秋远先生带我过来的,还有这束雏菊。”宋年不着痕迹将花束递还给了宋秋远。
“孩子,祝贺你首演顺利。”长者顿了顿,“我为你骄傲。”再说话时,声音略微有了一些颤抖。宋知遇接过花,和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一位亲人共享了拥抱。
走廊里有工作人员来来往往,门背后刚下场的演员们疲惫而又兴奋的交谈声添了不少活气。
“很高兴今天你能来看我的演出,宋年。”宋知遇捧着花,看着宋年,“之前看到你提前离场了,没想到却在这里遇上了。”
“一次惊喜的巧合。今天的演出很棒,还有结束之后的安可曲。”话是这么答了,宋年心里的重点是,他知道自己提前离场了,还有唱咏叹调时的那个目光。[自作多情,一定是自作多情。]
之后,宋知遇又向宋秋远说了自己和宋年在酒吧的第一次碰面,三人在市政厅广场道了别,一路上算得上是相谈盛欢。宋年看着一老一少在路灯下并肩而行的背影,突然间觉得有些宽慰,起码在这个时空中的知遇在没有遇到自己之前,也有在乎他的人和他在乎的人。虽然和他并肩的不是自己,宋年转过身,暗暗下了决心,这个时空的知遇,他一定要护好。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宋知遇也在注视着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