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一生最黑暗的时光。
直到一天正午,营中接到军队战败消息。为了毁灭虐待俘虏的证据和泄愤,监军头领在下令撤离的同时,要求士兵杀光营中剩余的战奴。毫无反抗之力的人们一个接着一个被枭首,刽子手很快来到希斯塔身后,举起屠刀。
希斯塔知道横竖逃不过一死,或者说他等这一天等得不耐烦了,早点解脱对他来说是莫大的幸运,于是安安静静闭上眼睛等待刽子手的屠刀落下。
脖颈掠过一阵风,他心中默念着“爸妈,我来找你们了”。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蓦地面颊一热,粘腻腥臭的液体从脸上淌落,他太熟悉这种味道了,只是摸不准这一次溅出来的血是谁的。
慢吞吞睁开眼睛,视野中出现个陌生面孔,那男人异常高大,一袭银甲加身意气风发,他肩上的狼头护甲折射着耀眼的光芒,与他头顶的骄阳相映成辉。是他一剑了结刽子手,将小战奴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
即便素未谋面,希斯塔也一眼就认出他来,面前的男人是狼国有史以来最英勇也是最强大的骑士,他率领不到十人的小队攻破战俘营,如果没有他,希斯塔早已成了刀下亡魂,也就不会有后来令妖界闻风丧胆的战神。
希斯塔永远记着自己这条命是他给的,是善念下的侥幸。
从那以后,锄强扶弱这一信条深深印刻在希斯塔的心里,也许在旁观者眼中他不过是凭借妖力强大,一时兴起多管闲事罢了。但他自己明白,既然有自保的能力,理所应当承担更多责任,今日救下这鼬族少年说不定也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思绪飘得有些远,希斯塔抓紧时间应对当下。
热水化开少年身上的污泥,显露出青青紫紫的淤痕,有几道结了痂的是刀剑划伤的,更多的则像手指掐出来的,尤其以腰和腿部最为密集,天知道这孩子遭遇过什么。命不由己时,太过出众的相貌反而让他遭受更多折辱。
看他皮肤被热气熏得有些发红,希斯塔掬起一捧水来浇在他头顶,想替他清洗打了结的长发,没想到这一浇没控制好力度,砸落的水涌进少年鼻子里,把人生生呛醒了。
“对不起啊对不起!”
“咳咳咳!”少年依旧咳嗽不止,白皙的脸蛋生生憋成了胭脂红。
希斯塔没照顾过孩子,遇上这种事难免慌了神,只好帮他抚胸拍背,折腾了好一会儿那少年才止住了咳嗽。
“好点没?”
少年没作声,只低下头,眼睫轻颤,眸光氤氲,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唇抿成了一道缝。
希斯塔这才注意到,自己那双手正好死不死地贴在人家胸前,说他不是变态,他自己都不信……
作者有话要说: 说明一下,这几章都是休伊初遇希斯塔的剧情,哦吼吼,小狼狗养成记~
第19章 019
希斯塔怕给孩子落下心理阴影,赶忙缩回手:“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少年往身下看去,见内衣还在,眼底浓浓的杀意稍散去了些。他厌恶肢体接触,押解他的士兵曾对他欲行不轨,他以死相抗才免于受辱,身上大多伤痕也是那时留下的。
希斯塔竖起三根手指,一本正经地发誓:“以我师父的名义担保,我虽然脱了你衣服可什么也没干!”师父是他这辈子最敬重的人,除非必要,他不会发这种誓。
少年低声言语着,但因嗓子太过沙哑,希斯塔听不清他说什么,便倒了杯清水递给少年,见他不肯接,希斯塔自己喝了一口又递到他嘴边:“没毒,放心吧。”
少年并不在意陌生人的示好,他全部关注点都在妹妹身上。妹妹生性活泼,如今却静静躺着,他心里咯噔一下,看向床铺的目光愈发阴沉,细瘦的胳膊撑住木桶边沿,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身体实在太过虚弱,两番努力仍跌坐回去。
“你先冷静点。”希斯塔要去帮他,手刚握住少年臂膀,便被他压抑着悲愤的一个“滚”字喝住,无可奈何退后半步,看着少年费力跨出木桶,“好吧我不碰你,不过你小心……”
话音未落就听咕咚一声,连人带桶摔了个五体投地,热水泼得到处都是,满屋冒着蒸汽。那孩子摔得不轻,一条腿压在大木桶下。
顾不得抹去溅在脸上的洗澡水,希斯塔搬开木桶,把少年扶起来:“磕破了没有,快让我看看!”
少年咬紧牙关,硬是没吭一声。濯净的泥娃娃出落得越发漂亮,只是那香槟色的长发衬得他皮肤病态的白,
“你妹妹只是睡着了,别担心。”希斯塔想先骗少年几天,让他有机会进食就寝,把身体养硬朗些,再告诉他真相。
然而少年远比他想象得冷静,他推开希斯塔走到床边,探了探妹妹的鼻息,确定她已经咽气。少年一言不发,抱起妹妹冰冷的遗体,好像这样能把她捂热,能把她救活。
希斯塔是见惯了生死的,他自己能做到坦然面对,可劝别人看淡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没过多时屋外传来砸门声,一下高过一下,附带着怒冲冲的叫嚷:“快开门!”
希斯塔看着满地的水:“糟了,是店主!”
少年知道祸是自己闯的,放下妹妹就要下床去开门,希斯塔一个箭步过来把他按回床上:“你坐着,我来应付。”
少年不愿接受怜悯,正要拒绝,就见希斯塔一阵风似的开了门。
店主见屋中发洪水,劈头盖脸骂了希斯塔一顿,希斯塔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又赔钱又赔笑,还主动承担了清洁地板的工作。
少年亲眼目睹过希斯塔以一人之力击退士兵的场面,猜他多半是冲杀战场的战士,如今这位战士抄起拖把也像打仗似的,动作潇洒利落自然没得说,可木板没擦净几块,拖把折了三个,结果可想而知,他又被店主骂了半天。
这一晚希斯塔忙得很,先是把屋里的水清理干净,又到地窖把受潮的粮食烘干,半夜三更还跑到镇上买了副棺材,再回到旅馆时天都快放亮了。
他刚进门,少年已经等在门口了,抱着他的妹妹。
希斯塔:“我在郊外买好了棺材,我们走吧。”
少年摇摇头:“别再跟狮王迫害的人扯上关系,你不会想知道后果。”
希斯塔:“你不需要考虑这些。”
“别把时间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少年绕过希斯塔往外走,之所以等到现在只是为了跟他简单作别。
“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希斯塔不由分说,一手托背一手勾膝又把少年抱了起来。
少年用力拍打他的胳膊:“放我下来,清早碰死人会给你招来厄运!”
原来他是在替自己着想,希斯塔心道这孩子虽然迷信,倒还挺善良。
棺材放在小镇外的荒原上,放眼望去遍地都是石碑、立牌,成群的乌鸦盘旋不去,偶尔发出几声聒噪的叫嚷,好像死神派来的使者一般。
“当地人去世后都会葬在这里,有人陪着,你妹妹不会孤单的。”希斯塔搬开棺盖,让少年将妹妹抱进去。
少年对棺材的做工没有要求,他自己根本负担不起丧葬开销,如果没有希斯塔,妹妹就只能埋尸黄土了。他原以为这棺材不过是用粗糙朽木匆匆赶制出的,没想到里面不只铺了柔软的被褥,枕边还放了些带着露水的野花。少年讶异地看向希斯塔,殊不知连拖地都做不好的粗人竟有如此心思细腻的一面。
希斯塔帮他把小女孩安放进棺材:“和你妹妹告个别吧。”
少年身上没有任何饰物,便割了自己一绺头发装入荷包,放在妹妹手里,最后一次抚摸她冰凉的脸颊后,少年对希斯塔道:“下葬吧。”
希斯塔合好棺盖,在棺材周围贴了几张驱除邪祟的符纸,就着斜坡把棺材推进挖好的土坑,刚拿起铁锹,余光瞥见少年咬破了下唇,嫣红的血顺着唇勾淌下,知道他是把极度悲痛的情绪深埋心底,即便瘦弱的身躯已如强弩之末,仍然竭力保持最后的坚强。
看着这样的一个孩子,希斯塔心中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冲动,他要保护他,不管是同情也好,怜惜也罢,不能再看他受到伤害。希斯塔扔下铁锹把少年抱进怀里,如同拥抱十年前的自己:“以后我会照顾你,教你安身立命的本事,永远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胸口的衣服渐渐濡湿,怀中小小的身体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希斯塔发觉少年在哭,从两人相遇到现在,他一滴眼泪都没流过,就连唯一亲人故去也不曾失控,没想到只是一个拥抱一句承诺,便将他掩藏脆弱的外壳击碎,他紧绷的理智终于在这一刻断了弦。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少年死死攥住希斯塔的衣襟放声大哭,他的确压抑得太久了,久到除了呼吸还未停止,整个人都与行尸走肉无异。
希斯塔不擅长安抚哭泣的人,只能不断轻拍少年的背,等他哭到没有力气,腿脚打软,希斯塔就把他搂得更紧,用自己的臂膀支撑起他的身体。
许久后,少年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希斯塔捧着他的脸,用袖子帮他拭去泪水和唇上的血迹:“我们也算过命之交了,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老婆婆提到过少年的名字,但希斯塔想不起来了。
少年垂着眼睫:“… …休伊。”
希斯塔抚摸着他的金色长发,虽然还有些乱蓬蓬的,但很柔软:“休伊,挺好听的。”
休伊没说话,却也没再推开他。
“报够了没?”
听到人声,休伊立即戒备起来,希斯塔轻拍他的背安抚道:“别怕别怕,他是我师弟,不是坏人。”
“我要是坏人你都死好几次了。”塞伦冷着一张俊脸走到他们旁边。
希斯塔放开休伊,把他挡在身后,迎着塞伦鄙夷的目光:“你什么时候来的,一点气息都没有。”
塞伦环抱双臂,居高临下盯着躲在师兄后面的少年:“从你开始摸他脸的时候。”
希斯塔对休伊只有长者之于晚辈的爱怜,没有其他想法,可以说是身正不怕影子歪,但他怕这话听到少年耳朵里变了味道,赶忙岔开话题:“大早上就凶巴巴的,再吓着孩子。”
塞伦昨晚跟希斯塔吵完架,回到屋子一宿没睡好,反省了自己的不近人情,打算同师兄道歉,谁知找他半天不见人影,人家倒好,一声不响幽会美人来了。塞伦窝了一肚子火,心中有疾风暴雨、雷霆闪电,集中火力对准师兄一通扫射:“我还说你这家伙跑到哪里去了,居然在墓地跟别人搂搂抱抱!你到底有没有把师父交代的任务放在心里啊?!你这么爱做善事应该去开个修道院,混什么骑士团!”
休伊气不过塞伦对希斯塔的讽刺,但他知道自己没有立场指责塞伦,默默拿起铁锹,自行掩埋起棺材来。
希斯塔朝塞伦做了个挥拳的假动作,用口型告诉他休伊的妹妹去世了,让他说话注意措辞。
塞伦这才发现少了个小女孩,尽管余怒未消却也没再咄咄逼人,只是在经过师兄身边时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发泄完不满,他夺走休伊手上的铁锹:“一边待着去,瘦得跟豆芽菜似的,一会儿闪了腰那混蛋又有理由赖着不走。”
休伊被他推开,踉跄两步,希斯塔忙上前扶住他,趁机替塞伦开解:“我师弟人好得很就是嘴欠,哎呦!”
塞伦泼来的土扬了希斯塔一腿:“闭嘴!过来干活!”
铁锹仅有一个,希斯塔只好用手捧土:“早知道应该学学土系咒术。”
塞伦由于先天不足,无法使用咒术,遂剜了说风凉话的希斯塔一眼:“你已经会两种咒术了,还想怎样!”
希斯塔:“也是,比有些人强多了。”
塞伦又是一记泼土警告。
他俩埋好棺材,把土压实,希斯塔问休伊要不要立块碑,休伊不想妹妹被无关紧要的人打扰便拒绝了。
塞伦掸净手上的土,对休伊道:“你去旅馆等着吧,下午狼国会派人来接你们。”
希斯塔震惊地看着塞伦:“你通知师父了?什么时候?怎么说的?!”
塞伦不打算解释,只丢给他一句“关禁闭的时候我会给你送饭,不用谢。”
希斯塔哭丧着脸:“完了,又得吃青菜过日子了……”
休伊扯了扯希斯塔的衣角:“……你要走了?”
希斯塔想到刚刚承诺过会保护这孩子,转眼就要动身,还觉得十分对不住他:“有些必须处理的事要做,你乖乖跟骑士团的人去狼国,至多三天,我办完事就回去找你。”
休伊微微颔首,背在身后的手暗暗握成拳。
希斯塔揉揉他的脑袋:“好孩子,你家人知道你安全了也会替你开心的。”
“有什么事回来再说!”塞伦雷厉风行,直接把马牵了过来,他们不能再耽误时间,必须马上出发。
望着二人驶离小镇的背影,休伊久久没有移开视线,直到听见墓碑后传来踩碎枯枝的声音……
第20章 020
在妖族统领的国家中,论综合国力,狮国排第二没人敢当第一,狮王也从不吝于摆出霸主的架子,本应平起平坐的别国国王见了他都要行礼,以示臣服之心。
形式上尚且如此,物质上更要做到极致。别的暂且不提,单说狮王的城堡,随便抠下一块砌墙用的水白玉卖到黑市,就够一个四口之家一辈子衣食无忧。
夕阳辉映下,莹润欲滴的水白玉城堡染上暖红的光晕,远远望去,像新鲜出锅的红油豆腐,馋得希斯塔流下了二斤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