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末,巡俭司衙外。
悬挂在府门前的灯笼亮着橙色的光,差役们两两散去,只有一辆普通的马车停在染着光晕的石狮子旁。
贺冬提着剑,追在柳烨身后跟出来,“明日休沐,有何打算”
柳烨抱臂不理,神色冷淡。
“听闻西街新开了家酒肆,左右无事,去喝两口”
柳烨面色突变,不知看到了什么,忙抬手作揖,“大人”
月色照不到的巷角,只有一团橘红色的光。着朱衣官服身量颀长的青年提着灯站在那里,他的脸落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只瞧见一点束发的银白色发带。
燕离微微侧着头,似乎并未瞧见他们,车夫掀开厚重的车帘,他便弯腰走了进去。夜色微凉,带着点点灯笼的光,照亮车轨的痕迹。
贺冬头皮发麻,“方才大人站了多久”
马车迎着夜色,融入深沉的黑暗里,慢慢驶进南街达官贵人的居所。
燕国公府。
丑时深夜,即便是初夏时节亦有些凉意。长信院书房,人影绰约,灯光昏暗。
燕离倚在榻上,朱衣未脱,乌发却松松垮垮全散落在衣襟袖袍间。他支起一条长腿,一只手抵着下颌,一只手握著书卷,虽眉目冷淡,瞳色却深沉至极。
书卷也不似寻常的书,它上面罗列数行,寥寥数语,皆是一个人的名字。
燕离盯着这个名字看了许久,在油灯微弱的火光下提起了笔。宣纸墨染,水色淡淡,一如流苏宫灯下的惊鸿一瞥。
眸若秋水,唇若涂丹。
涂丹。
燕离像个毛头小子一般将这个名字念了一夜,又藏在了梦里。他生性冷淡,从不喜人近身,虽已舞象之年,却连个通房丫头也无,说是毛头小子也不为过。
休沐日这一天,燕离难得起晚了。婢女小厮进屋伺候他用早膳,才用了几块酥饼,那边巡俭司忽然来了人。
“大人。”立在门外的巡俭使抬手行礼,面色恭敬,“今日大人休沐,属下等本不该打扰大人的兴致,只是事关重大,还请大人出面。”
燕世子今日并未着朱衣,而是披了件冷色的外衣。乌发如墨,唇色冷极。
“出什么事了”
巡俭使没有犹豫,“柯家大公子被人失手打死了。”疑犯复姓澹台,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身份。
巡俭南司得到消息时,北司已将月江楼围了个水泄不通。贺冬才从酒肆出来,连官服都没换就火急火燎的往巡俭司衙跑。
“这个小郡王又捅了什么幺蛾子”会厅里只有寥寥几人,其余人还在休沐。
柳烨正背对着他披朱衣,“案件尚未查明。你换上官服,跟我去一趟月江楼。”
朱霞铺天,云絮点点。
月江楼死人的消息被重重封锁,除了巡俭司,并没有多少个人知道。
“斐大人有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
贺冬握紧腰上的剑,脸色难看,“同为指挥使,本使还要听他的命令不成”
拦着他的几人态度冷硬,“这案子是北司的事,不劳南司指挥使大人费心。”
燕离换上官服,取剑便往府门走。
国公府与华元候府离得近,他刚翻身上马,就看见几个婢女迎着位眼熟的太医匆匆进了候府。
梅园,顾名思义,这里栽满了梅树。白墙黛瓦透花窗,没有红花绿罗,再漂亮的游廊也显得死寂冰冷。
正房里关的严严实实,珠帘薄纱层层之后,香炉里萦出一点梅香与热意。
轻罗帐拔步床。
乌发尽数散落的涂丹倚在床头,正有气无力的咳嗽着。他脸色发白,心口闷痛,连喝药的力气都没有。
第20章 世子(四)
许是这候府跟他八字不合,到江陵的当夜,涂丹整个人便如抽丝般倒了下来。
都说病来如山倒,涂丹这一病,便一病不起。他本就旧疾缠身,加之一路舟车劳顿,免不了加重病情。
大太太叶氏本是要替他接风洗尘的,一听他重病在床,探了几次,连梅园也不去了,嫌晦气。倒是三太太叫人去请了几回大夫。
雕花窗外梅枝交错。
涂丹倚在床头,低低的咳嗽着。他的手指纤白无力,握成拳抵在毫无血色的唇上,微微发颤。
“公子,喝药吧。”秋月将药吹凉,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唇边。
“放下。”涂丹有气无力的开口,“我自己来。”
他吃力的端起药碗,凑到唇边缀饮了几口,便被呛得咳嗽不止。
“公子”
若说江南是渔米之乡,那江陵便是温柔乡英雄冢。
夜出江上明月楼,江水芙蓉美人窝。这形容的,就是江陵花街第一烟花之地,第一销金窋的月江楼。
女人的美,在皮也在骨,而月江楼的美人,不说歌舞茶,琴棋书画也略有造诣。
因出了人命,月江楼也不敢开门迎客,楼里楼外都被巡俭司和府衙的人围了起来。老鸨虽不知被看押在二楼雅间的年轻男人是个什么身份,但看这架势,就知道事情不妙。
她一介妇人,虽在差役里有几分脸面,但若来的人是巡俭司使,那就另当别论了。别说去旁敲侧听打探消息,就连靠近二楼一步也要被抓去问话。
月江楼前,人群正对着贺冬指指点点。
日光猎猎,他就这样站在飞檐白墙下,北司的人不让他进去,他就站在这里等斐夙出现。
柳烨只不过中途去了府衙一趟,没想到贺冬会被北司的人明目张胆的拦在月江楼外。他带着府衙的手令和几个衙役,拨开人群,走到拦在门口的北司巡俭使面前。
“让开”他亮出令牌。
银制的令牌上,繁复的纹路令人眼花缭乱。北司巡俭使一看,上面竟有篆书“澹台”二字,心惊之下猛地跪了下来。
“属下罪该万死”
柳烨沉着脸,一言不发的带着人走进去,贺冬见状,急跟了上去。
月江楼不愧是江陵第一销金窋,里面的装潢就连府衙大人到了也要自行惭愧。
“你怎么会有汾阳王的令牌”贺冬一手摁剑,加快脚步走到柳烨身旁。
“自然是府衙大人给的。”
“难怪你一听斐夙不在就掉头去府衙,你早就猜到我会被拦在门口”贺冬咬牙切齿。
南北两司说得上是竞争对手,哪怕不为升职加官,就单是两司的行事风格,就足够让双方相看两相厌,私底下做些小动作也是常有的事。
贺冬再不济也是跟斐夙平起平坐的指挥使,今日被他手下的人如此刁难,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你应该想想斐夙去了哪里。”柳烨冷声开口。
几人踩着阶梯走上二楼,向长廊尽头走去,穿过描梅绘竹的艳丽扇门,一朱衣鹤摆的北司巡俭使迎面走了过来。
“见过指挥使。”
柳烨没有出声,贺冬冷笑一声,“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见你们斐大人”
“大人身居重任,抽不开身,已派人去请都俭事了。”不愧是北司的人,回的不卑不亢,只差明说同为指挥使的贺冬清闲度日了。
游廊上挂着许多红灯笼,带路的巡俭使推开一扇又一扇的扇门,走到八扇冰绢丝勾勒成的围屏前。且不提室内陈设如何清雅贵气,光看那围屏上雕填镶嵌的翎羽绢丝,就知道这屏风有多值钱。
贺冬看了眼站在角落里的几个巡俭使,又看了眼几人身上的朱衣鹤摆,对里面坐在贵妃榻上的小郡王无比生厌。
跟所有没有实权无所事事的王亲贵族一样,弱冠之龄的东临王每天不是遛鸟捧戏子,就是到处吃喝嫖赌勾搭美人。
在逛遍了上京所有的销金窋后,深感寂寞的他坐了半个月的船,到素有温柔乡美人窝之称的江陵寻找天下第一美人。
不过天下第一美人他没找到,倒找了个志同道合的酒友柯家大公子柯冉。
“巡俭南司指挥使贺冬见过东临王”
“巡俭使柳烨见过东临王”
半透明的八扇围屏里,坐在榻上的小郡王面露苦笑,“我真不知道柯冉是怎么死的,你们别再问了。”
贺冬对柳烨使了个眼色,什么情况
先前带路的北司巡俭使对着二人开口,“柯家大公子死之前,有月江楼的客人看到过他与郡王两人争吵的画面。且柯公子是毒发身亡。”
“中毒”贺冬问。
“是。”这也是小郡王洗不清的地方,“已经验过尸了,是鸠毒。”
鸠毒这种,只有皇宫这种地方才有。
官道上有黄沙滚动,仔细听去,马蹄声犹如雷响一般,震得一路上行人面露恐慌。
“驾”
“驾让开”
“快让开”
高骑着汗血宝马的年轻公子面容沉冷,挥舞着马鞭甩在来不及让开的行人身上,惊起一声声哭喊。
年轻公子身后有十几个随从骑马跟着,这十几个人身着劲服,乌发高束,脚蹬黑色长靴,看起来很不好惹。
“滚开”
“让开”
策马奔腾在身后的随从声音冷冽犹带三分森冷。
为首的年轻公子把马鞭收起,他如美玉一般的脸上虽然沉冷,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手里的马鞭挥舞在行人背上的时候毫不留情,可见其心狠手辣的程度。
恐慌的行人急忙闪躲,一个不慎从官道上滚落下去,哭喊声彼此起伏。
“大人,前面就到城门了。”前行了一段路,年轻公子身后的一个随从驾着马靠近,低声开口。
斐夙勒紧缰绳,“吁”
身后紧跟着的十几个随从也一并停了下来。
此时正是日落时分,日头挂在山头,除却方才被斐夙挥舞马鞭的那一群难民,前方官道上路人三三两两,偶尔还有驾着马车的人家路过。
第21章 世子(五)
斐夙奉命前往柴桑查盐商之事已有数月,若不是江陵城出了岔子,北司又无人可用,他不会如此急着赶回江陵。
暮色苍茫,霞光伴玉。
从官道上远远望去,高墙飞檐,城门庄严肃穆。在逐渐暗沉的天色下,悬在檐下的大红灯笼如两盏亮着橘红色的引路灯。
江陵虽没有禁宵的禁令,但每日入夜都会关闭城门。酉时一过,除非有八百里加急的文件,否则根本无法进出城门。
角楼上,士兵持着红缨枪十步一站。
絮状的云朵从遥远的天际线伴着晚霞铺开,日头挂在山峦一角还未落下,云层里已露出银白月盘的一角。
月色如绸如流光,水色染染淡云状。
斐夙一行人快马加鞭到城门口时,月华已淡淡露了出来。马蹄声伴随着轻微震动,石板上的灯笼影也跟着晃动起来。
“来者何人”
城楼上,光与暗之间,一道人影在月光下逐渐拉长。却是今夜负责看守城门的巡俭司使。
斐夙勒紧缰绳,他身后的随从们也跟着停了下来。
“大人,是南司的人。”一随从驾着马靠近,低声开口。
斐夙漫不经心的摩挲了几下手中的缰绳,“去。”
随从领命,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城门口。
“开城门”他亮出令牌。
橘红色的灯光下,纹路繁复的银制令牌泛着冷光。守城的士兵匆匆一看,竟吓出了一身冷汗,也不敢多问,连忙命人打开城门。
马蹄声越来越近,清冷的月光下,斐夙那张冷淡的脸出现在城门守卫面前。他生得面如美玉,肤色白皙,身着朱衣鹤摆,腰佩玄铁长剑,一身气息冷冽如冰。
城楼上的几个南司巡俭使被他看得后背发凉,忍不住摁着剑后退。
斐夙收回视线,驾着马进城。
城内的红灯笼早已挂上。昏暗的灯光下,远远的只看见三三两两的人影,从城门到正街的这一条官道,更是半个人影也无。
夜空上星子如海,银盘悬挂。
正街巷角,一辆不知打哪儿来的马车急急驶向城门口。
车轮的响动声在寂静的夜里十分清晰。斐夙抬眸看去,见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停在内门前,身着灰扑扑长袍的车夫跳下车,被守门的士兵拦住。
“这是我家老爷的令牌,还请大人行个方便。”车夫将手中的铜牌递过去,言语间十分急切。
守卫接过令牌看了几眼,又看了看马车上的族徽,“怎么不早点出城如今戍时已过,明早再来吧”
“我家老爷就在郊外的普寒寺,且马车上有病人,实在等不起,大人就请行个方便吧。”
守卫也知人命关天,只是城楼规矩森严,不能破例。
车夫见他一脸为难,便从袖中掏出一袋银两,“大人行个方便吧。”
守卫犹豫了一会儿,没有接过,而是问道,“马车上的病人”
“是方才送到医馆的病人,现已烧的不省人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一道呵声从远处传来。
两人抬头看去,见一朱衣着身,银白发带束发的巡俭使站在几步远的城墙下。流苏灯笼的光很暗,风一吹,将息未息。
“大人,这是城中廖大夫家的马车。”守卫恭敬出声。
廖大夫是江陵城堪比再世华佗的名医,传闻他曾是宫中的太医,因得罪了贵人才从上京放了出来。
巡俭使容色沉冷的走过来,他右手摁着腰上的长剑,衣摆走动间,压迫感十足。
“马车上的是病人”巡俭使问。
“是。”车夫紧张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