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手,五指纤白而无力,将热气腾腾的汤药端起,凑到没有血色的唇边,小小的缀饮了几口。
他喝药的动作极慢,慢条斯理,却优雅至极。接连缀饮几口,他似被药呛到,那本就软弱无力的手指握成拳,抵在唇边,低低咳嗽起来。
“主子”
秋月的茶盘“砰”声落地,她上前将青年的狐裘裹好,心疼道,“主子,一会儿再喝,先吃颗蜜饯。”
春华与迎夏亦是一脸心疼,闻言忙把早已准备好的一小盘蜜饯端了过来。
“不碍事,是我喝的急了。”青年冰凉的手指发颤,他说话的声音也是极慢,虽如玉珠落盘,却少了几分力道。
“这船走了半个月,如今是到哪儿了”
迎夏将暖炉抱过来,放到贵妃榻前,“晌午的时候刚过江陵地界,主子走的水路,明日到候府,该是吃晚膳的时候了。”
春华拿起放在矮几上的团扇,凑到暖炉旁轻轻扇着,裙摆像花一样盛开在地,“方才奴婢去问了来接主子回府的护卫,说主母得知主子回府,安排了好些下人来接呢,如今就等在码头。”
青年含了一颗蜜饯,又端起汤药,缀饮起来,“难为母亲了,我这副身体,怕是下了船就要躺着进府。”
“呸呸呸主子说的什么话。”迎夏接过药碗,“不吉利”
秋月捏着锦帕,满脸忧色,“主子自打出生就没回过江陵,府里也不知道备没备齐主子的衣物。”
“在柴桑时,主子的衣食住行都有专人打理,到了候府,哪有柴桑那般自由。”迎夏回道。
“主子。”春华握紧手中的团扇,“迎夏秋月说得对,江陵再好,也不如柴桑自在。”
青年心底一叹,面上却淡淡开口,“到了候府,可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了。”
江陵城里,数得上的世家大族只有两家华元候府涂家,国公府燕家。
涂家世代清贵,往上几代出过两个丞相,三个二品大臣,六个三品大臣,四个嫔妃,两个贵妃,一个皇后。江陵城人可以不知道国公府燕家,却不能不知道华元候府涂家。
涂家人丁兴旺,迁支分族。到了华元候涂元庆这一代,已经分了三支的涂家更是贵不可言。京城,江陵,江南三支,各自圈地。
再说回江陵涂家,华元候涂元庆掌府,老太君闵氏不理庶务,府里大小一切,都由他的原配叶氏打理。
涂元庆身边的侍妾不多,唯一喜爱的一个,体弱多病,在柴桑生下庶子涂丹后,没过几天便因风寒去世。
因是在寒冬腊月早产,孩子生来便体弱畏寒,仿佛美玉琉璃,虽美丽无暇,却一碰便碎。涂元庆痛失爱妾,又逢老太君命人来请,只得将幼子养在柴桑,偶尔得空才去看几眼。
这一日天色稍暗,街道两旁都已挂上红色灯笼。杨柳边,码头上,一艘船靠岸停下。
涂家奴仆备好软轿,站在原地好奇的盯着船看。
“二公子身体如何,可还能乘轿”船边甲板上,身形微胖的管家一脸忧色。
护卫们神色恭敬,“昨日受了些许风寒,不过船上有大夫,已经开了药,喝了几帖。”
管家脸色稍缓,回头对家仆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将二公子的行李拿下来”
码头上的红灯笼早已挂上,远远望去,水色之中映着火红的人群。
“春华姐姐你看,河里有鱼。”迎夏性子活泼,不像春华秋月沉稳。
春华站在船边,往河里一看,果然荡着许多涟漪。她微微摇头,“我去看看行李都整理好没有。”
天色都这般晚了,主子可受不住这夜风。
待行李都已下船装好,管家又领着两个婢女走到厢房,“二公子,都收拾好了。”
话音刚落,房门“吱呀”一声,一阵清冷的梅香萦了出来。
最先挑开珠帘的那只手,纤柔无力,如美玉无瑕,紧接着,染着淡淡水色的长袖探了出来。
风眼,乌发,雪肤。走出来的这个青年,靡颜腻理,水墨染色。只是脸色太过苍白。
“走吧。”
秋月扶着他。涂丹有些疲惫,不免轻喘,“父亲母亲该等久了。”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水光斑驳陆离,灯笼的火光却明亮似火。
一行人抬着软轿,手提灯笼,穿街走巷,很快走到华元候府正门。
“管家回来了”几个等候多时的家仆急忙提灯上前。
“是二公子,二公子到了。”
“快去禀报侯爷夫人。”
一个奴仆提着灯笼跑进府门,向花厅匆匆赶去。
软轿轻轻放下,春华秋月的声音从小窗边低低传来,“主子,候府到了。”
涂丹手指发颤,他本就体弱至极,一个软轿坐下来,他浑身疼得厉害。
“扶我下轿。”他话说的极慢,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春华绕到轿子面前,正要掀开厚重的轿帘,一道低冷不悦的声音却从街巷另一头传了过来,“狗奴才,谁让你拦在这里。”
第18章 世子(二)
夜色深沉,街巷中,几点萤火般的光由远及近,几抹影影绰绰的清冷身影提着灯,腰上摁着剑,从远处的街口走了进来。
杨柳渡墙,墙上柳枝叶影朦朦胧胧。流苏宫灯亮着一团橙色的光,被来人提在手上。
地板石上的光影抖动,橙光落在某一点上,忽然停滞不前。
华元候府的正门自然是挂着灯笼的,那灯笼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成,将候府门前的一块空地照得亮如白昼。
来的几人皆玄衣箭袖,乌发高束,只有银白发带悬于脑后,随风而动。其中一位容色清隽的青年极其显眼,他身量颀长,朱衣着身,一身气质如凛凛剑意。
“这人可是你们府上的奴才”青年眼神示意,他身后的随从往后一提,将一个身着麻衣面部青肿的男人扔到候府门前。
奴仆们挑着行李面面相觑,管家提起一旁挂在软轿上的灯笼,快步上前。
摔在地上的男人疼得直翻滚叫唤。他略微一看,对着青年弯腰行礼,“此人面生得很,倒像是城外的流民。”
昏暗的灯光下,青年搭在腰剑上的手指轻轻摩挲剑柄,“不是便好。我见他在候府后园墙下鬼鬼祟祟许久,你搜一搜他的身,怕有什么惊喜也不一定。”
管家不敢多言,“这番谢过燕世子了。夜深了,燕世子可还有公务在身”
燕离“嗯”了一声,神色冷淡的瞥了眼围拥着软轿的几个奴才。那目光十分锐利,似两道冷箭,直把春华秋月等人看得毛骨悚然。
轿外悬挂着的宫灯许久不动,涂丹坐在轿子里,离府门又远,没有听见管家等人的动静,只听得一声冷斥后,外面便沉寂了下来。连春华秋月也没了动静。
“出什么事了”涂丹的声音轻而无力,他软靠在轿子上,似没有骨头一般。他纤白柔软的手指从淡得几乎透明的青衫长袖下伸出,想要掀开窗帘一探。
“主子,是”春华就在轿旁,她的声音有些慌乱。
涂丹微掀窗帘的手一顿,一片绯色的衣角落在窗前。那朱衣上不知绣了什么纹路,十分精致贵气。
他微微一愣,窗外的青年声音低冷,“涂二公子”这声音好听得很。
涂丹紧了紧手指,正要开口说话,绯色衣角如风拂过,他面前的轿帘被人猛地掀开,一抹清冷修长的身影出现在涂丹面前。
身着朱衣官服的青年微微弯腰,他的脸落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有些模糊不清。涂丹还没反应过来,对方手一松,轿帘又落了下来。
“听闻涂二公子常年在柴桑养病,今日怎么回来了”轿外的声音有些沉冷。
他这话问的不痛不痒,听得涂丹心底发紧。
“府里老太君病重,我们主子”
“我们”燕世子唇色冷淡,似笑非笑的看了春华一眼,“华元候府的教养不错。”
春华脸色一白。
管家的脸色有些难看,“燕世子说的是,这些婢女初来江陵,不懂尊卑礼数,日后老奴定好好管教。”
春华在柴桑伺候涂丹已久,别院的大小一切都是她出面打理,到了江陵难免一时改不过来。
柴桑山水虽好,却终究是个小地方,与江陵这个秦赵旧都相比,便好似萤火与日月。乡下出来的婢女,不懂礼数尊卑也在所难免。
燕离来得匆匆走得也匆匆。奴仆们将行李挑进候府,秋月迎夏则小心翼翼的将涂丹从软轿里扶了出来。
这是管家第二次直面这位常年养在柴桑的二公子。他站在软轿前,并不敢抬头看他,“方才让二公子受到惊吓了。”
春华提着灯笼快步走到涂丹身旁。涂丹舟车劳顿一整日,本就没有多少力气,此刻说起话来,指尖都在发颤,“方才那位是”
“那是燕国公府的世子燕离。他家世代显赫,如今不过舞象之年,已身居要职,正任江陵巡俭司副使。”
管家偷偷的看了眼唇色苍白的涂丹,继续开口,“巡俭司副使在京城虽算不得什么重要职位,但在江陵,却是实打实的实权所在。”
“难怪他行事如此肆意。”涂丹胸口有些闷痛,他不由得伸手抚了抚。
这一番插曲不过数盏茶的功夫,春华扶着他向府门走去。几人跨过门槛,管家停下脚步,“二公子可看见对门的那道院墙了”
涂丹抬头看去,婆娑的柳枝叶影下,白色院墙上斑驳陆离,依稀能看见雕花精致的透花窗。
“那便是燕国公府。”
涂丹心底恍悟,难怪如此夜色,他还能在华元候府正门撞见那燕世子。
穿过长长游廊,赏过如诗画般的前院夜景,几人很快走到花厅。
流苏灯随风而晃,大理石地板上的光影也随之抖动。
涂丹连多走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面上轻喘,心底却在叹息,这个府里的人明明知道他体虚多病,却连一个晚上都等不及。
“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二公子到了。”管家上前回话。
“见过母亲,诸位婶婶。”涂丹由春华扶着,正要下跪行礼。
“你这孩子,舟车劳顿了一日,还管这些礼做什么。”大太太快步上前,将涂丹扶了起来。
涂丹面色苍白的抬头,看见的就是一张保养得体的脸。
华元候府夫人绾着一头松松垮垮的妇人髻,银簪斜入,正满脸心疼的看着他。
漏窗外的灯光有些昏暗,身形俏丽的婢女扶着青年来时,他正握着拳抵在苍白的唇上低低咳嗽着。青年身上穿着几乎透明的青衫,青色袖衫下叠着如水的云衣。
他乌发雪肤,形若月华,却偏偏染着淡淡水汽,像水墨色染。青年微微掀开珠帘,花厅满室一静。
这就是那个养在柴桑那个乡下地方的庶子
“见过母亲,诸位婶婶。”他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是了,毕竟体虚多病,又赶了半个月的水路。
大太太去将人扶起来,涂丹抬起头。那是很少见的一种容色,笔墨难绘,靡颜腻理。
第19章 世子(三)
江陵虽没有禁宵的禁令,但夜深至子时,街道上已无多少人影。
酒肆门前的灯笼还亮着光,石板上点点光晕映着巡夜差役匆忙的身影。燕离提着灯笼,走在朦胧昏暗的街巷中。
他身后跟着几个巡俭使,皆玄衣箭袖,涤丝束发,容色雅正。
职任巡俭南司的贺冬侧头,压低声音开口,“大人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柳烨一手摁剑,斜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
月影西斜,不知哪里的灯笼一晃,几抹跌跌撞撞的身影映在墙上。
“今日全靠大哥,嗝”
“喝”
“嗝,来”
酒壶碰撞声在深夜格外清晰,几个大汉醉醺醺的互相搀扶着,一手还拎着酒壶往嘴里灌酒。
浓郁的酒味扑面而来,燕离停下脚步,眉头蹙得死紧。
醉醺醺的大汉从几人身旁走过,嘴里念着淫词艳语,令捂着口鼻让到一旁的贺冬更是生厌。
“府令大人早该提案,这些人成天不做事,不是钻酒肆就是走花街,尽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柳烨并不赞同他的话,“府令提“禁宵”也是为了私欲,若禁令真下,我看你晚上还怎么找地方潇洒。”
贺冬脸上火辣辣,“什么潇洒不潇洒的,你尽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柳烨抱臂冷笑,“前夜去集区巷巡夜,你人不见了半个时辰,被北司巡俭使在花街抓了个正着。怎么这也是我胡说八道”
南司与北司一向相看两生厌,虽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可谁让贺冬犯蠢,落到斐夙的手里。
贺冬一想起自己被斐夙关进牢房与鼠虫做了十八个时辰的伴,就觉得头皮发麻。
他没好气道,“你也来笑话我那夜我真是追着嫌犯去的,谁知道稀里糊涂被斐夙撞见了。”还被扣了个渎职的罪名。
两人说话间,燕离已提着灯笼走了老远。
一少年模样的巡俭使拍了拍贺冬的肩膀,“贺哥,下次巡花街,记得小心一点。”话罢,笑嘻嘻的提剑追燕世子而去。
“花街哪位女郎的身段比较妙”
“自打你上次在花街被抓,北司的人天天蹲在那里等你。”
巡俭使们纷纷忍笑,贺冬一张老脸挂不住,涨红了脸道,“那夜我真是追嫌犯去了”奈何没人信他
近日来城内小偷小摸的事件较多,故而夜巡的差役也多了起来。交接完这一日的手续,巡俭南司几日来的任务算是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