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眼前模糊,无数色彩的轮廓在眼里飘荡,她以为她的世界将要顺其自然的黑暗下来,手上沾过无数血腥,死到临头倒也坦然接受。
但就在这时,一片灰色衣角突然闯入视线。
她提起些力气,双手已经腐烂见骨,抬不起来,便只能勉强抬头,衣服的主人似乎有些诧异,然后不顾她满身泥污毒伤腐败发臭,弯腰把她抱了起来。
“撑住,我的药庐就在附近,我能治好你。”傀师的声音轻柔笃定,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女子像是被隔着衣衫传来的体温感染,忽然涌起活下去的欲望,她一生挣扎在最污秽的黑暗里,早就病入膏肓,此刻却有人说能治好她。
“恩公……怎样称呼?”
“我是偃术师,举手之劳而已,恩公当不得,你可以叫我傀师。”
霁涯听着女子断断续续的陈述,她眼中从温馨的怀念,逐渐变成难解的悲哀,一时不太好意思打断她。
“我双臂已被剧毒腐蚀,只能截肢,傀师为我装了偃甲手臂,分文不取,还照顾我直到适应手臂为止。”女子凝视着虚空一点,“他是个温柔又诙谐的人,从不评判我的过去是对是错,好像能包容一切善与恶,如果世上有神明,也许就像傀师一样吧。”
霁涯怎么也无法把女子记忆中的傀师和纵生塔上傲慢自我的傀师画上等号,他想着也许这姑娘带了点恋爱滤镜,就问道:“他问没问过你什么问题。”
“确实有个问题令我不解。”女子想了想,“他问我,什么才是完美的人。”
霁涯握拳砸了下掌心,这问题和严玉霏听到的一样,令人莫名。
“我回答说,若能为心中所念献出一切,此生便再无遗憾,也能称之为完美了。”女子笑了起来,仿佛有种苦涩的瘾症,“傀师要离开时,我向他表明心意,他像是受宠若惊,又说自己云游四海,无意成家,希望我好好保重,有缘再见。”
“七年前,傀师联系上我,他需要修真境的情报据点。”
“我便按他的意思,入了罗裳门绿鸢楼。”
蔺沧鸣肩上一沉,他从桌上撑起前额,看见霁涯略显担心地站在桌边。
“你还好吗?”霁涯小声问道。
“没事。”蔺沧鸣起身走到床前,“这七年间你见过傀师吗?”
“没有。”女子阖了下眼,“傀师会与我单线联络,我并不知如何联系傀师,也没有见过他。”
“姐姐你也太傻,那种利用感情的渣男不值得。”霁涯捶了下床柱愤愤道。
“都不重要了。”女子长叹一声,好似痛苦忍到了极限,嘶声恳求道,“杀了我,让我走吧。”
霁涯犹豫片刻,偏头询问蔺沧鸣。
蔺沧鸣指尖燃起一缕火苗,按在女子眉心:“姑娘如何称呼?”
眉间泛起温暖的触感,她眼眶忽然红了,轻笑道:“我还没想好。”
“嗯,不急,慢慢想。”蔺沧鸣平静地说,“好好保重。”
火光膨胀开来,将女子笼罩在内,连同床上偃甲手臂一同燃尽,不留半点痕迹。
霁涯看着女子安详的闭眼,憋闷又无力,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她和严玉霏口中的傀师,与我在纵生塔所见完全不同。”
“深情之人,可惜了。”蔺沧鸣轻不可闻的感叹,猛然想起来,看着霁涯,“靳笙呢?我让他跟上你,跟到哪去了?”
“靳兄在楼外盯着千机堂主,以防万一好及时应变。”霁涯替靳笙解释了一句,“毕竟两人一起进来,也不好行动嘛。”
蔺沧鸣心说我就没让你们进来,他正要拿玉简联络靳笙,霁涯这边已经抢先一步。
“哎,靳兄之前传消息过来了,我没看到。”霁涯拨弄着玉简浮起的云图,“靳兄说目标正往蔺家去,他先撤了,随后跟踪。”
“他在哪不能跟踪!”蔺沧鸣怒道,一扯椅子坐下,自己给靳笙发传音云图。
霁涯伸手捏了捏蔺沧鸣的肩颈:“主上,别生气,靳兄必然是有自己的考量。”
“你还真维护他。”蔺沧鸣一拍桌子,声音含着暗火,没过多久半空中翻涌的云雾就勾出清晰的画面,是一丛灌木,靳笙蛰伏在树丛的阴影里,视线的焦点落在远处。
霁涯探头闯入云图范围内:“靳兄!你在蔺府外围吗?方才嘉鸿真人供出情报,靳兄的目标是千机堂堂主,靳兄觉得……”
“你闭嘴。”蔺沧鸣把霁涯推开,冷着脸质问,“我让你看好他,你答应的轻巧,结果就这么办事。”
靳笙欲言又止,那双亮金的竖瞳在黑暗中舒展开来,锋芒稍减,变成收敛的漆黑:“属下以为,只要确保他没有危险,少主前来之后,属下才离开。”
“你以为什么是危险?烟花之地竖着进去飘着出来,成何体统!”蔺沧鸣一想到霁涯眼神迷蒙的模样就觉得烦躁,“幽冥阁又不是罗裳门,做幽冥阁的下属还要卖身不成,你到底有没有正常人的概念!”
靳笙沉默半晌,他把正常人的标准参考云寄书,就得出了一点小毒外伤根本不算危险的结论,低头道:“是属下考虑不周,抱歉,但请恕属下不解,纪公子尚未表态,少主为何如此急躁?”
“你……!”蔺沧鸣指着云图半天,被靳笙问的哑口无言。
“咳,都冷静一下,主上是体恤下属,靳兄是大局为重,都没错啊!”霁涯又挤了回来,安抚地捏了下蔺沧鸣的胳膊,“上一篇翻过去吧,别忘了咱们来绿鸢楼的目的,现在嘉鸿真人吐出重要情报,主上也不喜欢这种乌烟瘴气的环境,靳兄还蹲在这喂蚊子,大家都不容易,咱们是不是该推进下一步计划了?”
他说完之后就感觉自己值得一份翻倍年终奖,只有他在肝正事,为这个组织操碎了心。
“我跟踪之人面容与千机堂主并不相同,若情报是真,应当用了易容之法。”靳笙说道,“少主,千机堂主若是细作,那之前墨煞堂中出现叛徒便能解释了。”
“确实,千机堂负责炼器锻造兵甲,与墨煞堂接触最多。”蔺沧鸣语气不善,“他去蔺府做什么?”
“似在等人,他在蔺府结界上开了道门,出入皆无声无息。”靳笙略微皱眉,“院内有阵法,目前还不能确定作用。”
“他在等嘉鸿真人。”霁涯说道,他把问出的消息和靳笙分享了一下,然后看了看蔺沧鸣,“接下来呢?直接抓人还是……”
“假扮嘉鸿真人,寅时赴约。”蔺沧鸣眸光一闪,森冷的杀气弥漫开来。
时至深夜,绿鸢楼寻欢作乐通宵达旦,自不会被漫天星斗打扰,走廊内传来一声女子泼辣的质问,还有男人讨好的赔笑道歉,两人纠缠着开了隔壁的门,声音随即戛然而止。
霁涯把门打开一道缝隙,鬼鬼祟祟地观察四周,然后对蔺沧鸣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走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办。”霁涯关上门,去浴间把脱下来的女装毁尸灭迹,“若是这么一走了之,容易引起宛月姑娘怀疑。”
“呵,你还想和她来一段……露水情缘?”蔺沧鸣一声冷笑,听着就火起。
“主上。”霁涯认真地劝告,“这些词不适合你,就别勉为其难的说了,这般文雅叫人听了怪不好意思。”
蔺沧鸣从不知道还有人耻于文雅的词,他想不出该如何反驳,就气闷地骂道:“你好自为之。”
“说起来都怪主上扯坏我的女装,我还想给她穿回去呢。”霁涯临走前小声抱怨道。
蔺沧鸣脸色一变刚要发作,霁涯已经顺滑地溜了出去。
他不知道霁涯要去做什么,越是好奇就越止不住思绪,一会儿想起霁涯衣衫不整的样子,一会儿又被宛月搂着霁涯的画面弄得心烦意乱。
蔺沧鸣去浴间用凉水洗了把脸,面具下脸色苍白沉郁,低声一咳,简直像久不见光的肺痨患者。
看见镜中自己这副模样,蔺沧鸣总算摆脱了满脑子霁涯,带走了嘉鸿真人留在床头的外衣,掐着时间和霁涯先后离开绿鸢楼。
离约定的时间尚有近一个时辰,夜间所有的生气都在宿玉街,出了灯火通明的路口,连街上正常的路灯都觉得昏暗起来。
蔺沧鸣松了口气,他不适应那种地方,待久了都觉得头昏脑涨,此时迎着清凉的晚风心情总算稍微见好。
霁涯不紧不慢的追上了他,陪他在四下无人的街道漫步。
蔺沧鸣数次扭头斜睨,装作在看商铺飞檐下飘动的店招,又若无其事的转向前方,裹紧了斗篷。
霁涯没忍住,扑哧一声,话中盛着满满的调笑:“主上,你想问就问,憋着多难受。”
“我没想问。”蔺沧鸣拉着脸倔强道。
“其实我就是去宛月姑娘房里写张字条,留了银票。”霁涯伸手搭上他的肩膀,“抱歉,宛月姑娘,在下喜欢男子,今日终于认清心意,唐突无礼请姑娘原谅。”
“啧。”蔺沧鸣眉梢一挑,横撤两步躲开霁涯的手。
霁涯拿出折扇来,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般摇了摇,猝不及防地打听道:“你之前说一笔勾销,那靳兄这次算不算完成任务?勾得销不?”
“关你什么事。”蔺沧鸣不悦地说。
“我也算这次的当事人啊。”霁涯笑眯眯地说,主要还是想吃瓜。
蔺沧鸣在霁涯兴趣的眼神下保持缄默,就在霁涯以为问不出话时,蔺沧鸣又简短地开口了。
“也没什么大恩怨。”蔺沧鸣坦白道,“我小时候,阴差阳错和他困在一处危险之地。”
“这难道不是培养感情的好地图吗?”霁涯惊讶地拿折扇敲敲掌心。
“我那时不知他的身份。”蔺沧鸣模糊了关键信息,沉叹一声,瞟着左下角攥了攥手指,“对他说了不少无聊的话,还被他诓骗服下蛊虫。”
霁涯思考着从小时候的蔺沧鸣嘴里说出的无聊话,那没准儿就是很合年龄的童言稚语,他置换一下,类比在酒吧里喝高了抓个人说胡话骂上司,结果第二天上班发现那人就是新老板的故事,想想是有点尴尬,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反复尴尬。
但蔺沧鸣能记这么多年,脸皮比面具薄多了。
“唉,不知道说什么,给您拜个早年吧。”霁涯拍拍他的肩膀安慰。
“滚。”蔺沧鸣熟练地骂道,放出鸦群揪着他衣领拎了上去。
两人在蔺府外一条街落下,霁涯抚平领子,看蔺沧鸣站在飞旋的黑羽中央,抬手一指,那些羽毛就流水般围绕在了他身上。
“我扮成嘉鸿真人去见堂主,你和靳笙待在外面接应。”蔺沧鸣沉声道,街上商铺开了又关,但他还能在周围找到一些过去的痕迹,从心底泛起空荡荡的酸涩感怀。
霁涯眼看着那些鸦羽组成沉重的斗篷系在他身上,下意识的低头把半张脸埋在领口缀着的软毛里,嗅了嗅,闻到一股熟悉的药香。
蔺沧鸣猛然退后一步,活像看见个变态般嫌弃地蹙紧了眉,扯了下嘴角。
“咳,去吧去吧。”霁涯赶紧严肃地挺直腰板。
蔺沧鸣有一瞬后悔把斗篷给了霁涯,转身刚想走,灵力又不安地沸腾起来。
他脚步一顿泄过口气,霁涯马上冲了过来扶住他,面露不容置疑的坚决。
“你到底怎么回事,若是信我,就别转移话题糊弄。”霁涯不耐道,“我伪装也内行的,你不行就换我去。”
蔺沧鸣无奈地把手腕递到霁涯面前:“自己看,若是看不懂就别怪我不说。”
霁涯没多少号脉理论,但三根手指搭上脉门,探入一丝灵力之后才发现,他的灵脉像燃气管道着火,灵力不受控制地冲击经脉,若是再无对策任由发展,轻则伤势爆发重则危及性命。
“你这……怎么这么严重。”霁涯忧心忡忡地收了手,“你与阁主所练功法应当相同吧,不问问他吗?”
“明天吧。”蔺沧鸣抬手在胸前点了两下,干脆自封七成灵力暂时稳住,他的九冥玄阴火无法突破,磅礴灵力淤积在灵脉丹田不得化纳,确实不是僵持面子的时候。
“我看你都能挂急诊了。”霁涯不满他明日复明日,“要不还是我去,你封住修为万一遇险怎么办。”
“千机堂主是合体期,距离大乘仅一步之遥,你去送吗?”蔺沧鸣反问一句,“老实在外盯着,我若遇险,你和靳笙再出手不迟。”
“你有数就行。”霁涯黑着脸抱臂让开了路,“我这有止疼药,来两粒?”
“不用。”蔺沧鸣背过身摘下面具,带上伪装面皮,把嘉鸿真人的外衣套上,步伐如常地离开。
霁涯往前走了一段,远远望见蔺府歪斜的匾额,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橘树,另一棵也是橘树,结了黄澄澄的果子,和多年前一样生机勃勃,如果蔺府的门扉并非如此破败,它也许会给这座府邸添上不少活泼的烟火。
霁涯心情也不免低落,他看了本书,但书中之人真切的经历了一切,那又怎能轻描淡写以书带过。
靳笙埋伏在蔺府墙外的十多米高的树梢上,霁涯寻找了一番才看见他,平衡性极好地踩着不过手腕粗细的枝干低伏身子,在夜色中透出优雅的凶悍。
“我能上去吗?”霁涯敲了敲树轻声问道。
靳笙点了下头,霁涯也跃上树顶,不得不稍稍运用灵力才蹲稳了,顺着靳笙的目光看过去,蔺府的庭院尽在眼内。
两人沉默良久,靳笙才轻轻偏过头:“抱歉,我并非不想救你,我以为你自己能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