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灰袍人又道:“我言尽于此,沈月檀,人生宝贵,莫要年纪轻轻夭折,白白损失了老夫的一魂一魄。”随即树梢一动,身影便消失无踪。
沈月檀孤零零抱着松树树干,直到被夜风吹得打冷战,这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往树下爬。
爬了一半时,树下突然传来行走接近的声音,随即有个少女清脆嗓音厉声道:“谁在树上!”
沈月檀生怕被当做魔物宰了,急忙扬声道:“我……我是问道宗炼香居的弟子,我姓沈,不……不是坏人!”
树下第二个少女噗嗤笑了起来,“原来是阿月,阿月快下来,莫要怕,弹虫都死了。”
这赫然是绿腰的声音。
沈月檀对她观感复杂,警惕心未去,然而如今却别无他法,只得慢吞吞往树下爬。
沈落蕊自然也在场,望着那小少年无处可逃的身影,心情畅快起来。随即视线却落在了凌乱地面与倒伏在断枝落叶中,横卧就将近一人高的泥褐色弹虫尸身上。那弹虫远比其余巨大,且靠近口部的位置长着七圈金色圆环,秀美眉毛略略上挑,诧异道:“七百岁的弹虫王?这你可对付不了,谁杀的?”
沈月檀下了树,重新配上净味盘,先前沾染的少许香气如今也尽被遮掩,是以说瞎话也是气定神闲:“不、不知道,我只躲在树上,路过的高人随手就杀了。他说奉命暗中保护贵人,因弹虫肆虐出人意料,就一并料理了。”
沈落蕊眉头略皱,“那人长什么样?”
沈月檀怯生生摇头:“不曾见到人,只隐约看见个影子。”
沈落蕊不死心,又问道:“说话什么样?”
沈月檀做出冥思苦想的模样来,抱着头痛苦沉思半晌,才回道:“是、是个男子。”
沈落蕊脸色微沉,隐隐有些动怒,绿腰忙伸手拍了下沈月檀的头,“你这傻子,一点用也没有!”
沈月檀一脸泫然欲泣,只摸着后脑低头不再开口。
沈落蕊问不出究竟,又绕着弹虫王检视了一圈,这才道:“一击击杀,这高人至少有五重天境界,罢了,不去追究。绿腰,将虫尸收了。”
绿腰应了,奉命行事,将硕大虫尸收入储物戒中,又四处看了看,突然发现了小半粒尚未燃尽的碧绿香锭。先前被压在虫尸下头,不过指甲盖大小,混在厚厚的松针中很不起眼。
她不动声色继续行走环视,将那香锭踩到了落叶当中,回去禀报道:“小姐,并无异样。”
沈落蕊不疑有他,又追问了沈月檀几句,沈月檀一味装傻,得知沈落蕊几人因出发得迟,反倒避开了弹虫突袭,只是落地处仍不安全,故而在云船上等候了许久,直至弹虫不知为何大批死亡,剩余的也往森林深处逃窜,清理得干净了,这才进入秘境。
不想就遇到了沈月檀。
正说话间,夜空中突然大放光明,正东方有三团银白烈火呈品字形排列,悬停于半空。
沈落蕊扫了一眼,颔首道:“离难宗发了信号,各宗弟子都往东集合,我们也去打探些消息。你也同我们一起走。”
沈月檀道:“不、不必了!多谢小姐好意,我知道师父同离难宗宗主在一处,我自去寻他!”
沈落蕊竟难得笑了笑:“这倒巧了,我也要去寻雁州哥哥,正好一道走。”
沈月檀听见她如今也叫上了雁州哥哥,心里愈发堵得难受,只是眼看着是无从摆脱了,只得应道:“是。”
众人说完正要出发,绿腰又道:“小姐,弹虫虽然被灭了,这一路行去,只怕引来别的魔物。倒不如迟一步落在后头,能看得清楚些。”
她说得委婉,言下之意不过是“叫他人去作饵”罢了。
第25章 绿腰
一行人果然又原地盘桓了片刻,这才往东面进发。
沈月檀一路东张西望,却始终寻不到机会逃走,连半个人影也不曾遇见,不由隔着衣服抓紧了佛牌,一面暗自运转道力,做好了打算,赌上一把,召请紧那罗王法相降临。
是以他也不多说,只埋头赶路,专心为佛牌注入道力。
然而他却料不到,行进途中又生异变。
穿过一片山崖下的密林时,走前前方十余步远处的沈落蕊突然身形一晃,软软跌倒,绿腰急忙一把扶住她,连声道:“小姐!小姐!?”
沈落蕊露出惊怒神色,张了张口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绿腰却好似听到了一般应道:“是,小姐放心。”再转头瞪着沈月檀,沉声道:“众目睽睽下他当然不敢动手,必定是有同伙埋伏在附近。紫素,烦请你同青墨到附近搜查,玄英,将这小子拿下。”
四个丫头中最强壮的玄英应了一声,出手如电将沈月檀抓了起来,手腕一抖取出根绳子,将他捆了起来,连嘴也给堵上了。沈月檀全无还手之力,又茫然又惊怒,心下冰凉一片。
玄英捆绑那小孩时,紫素皱眉道:“不妥,小姐吉凶未卜,我等不敢擅离。”
绿腰小心翼翼扶着沈落蕊靠坐在一株树下,拿袖子为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一面道:“你还不懂?这是敌人声东击西的计策。我们只顾着防范沈月檀动手,以至于忽略了别处,才被人钻了空子。若有解药,必定是藏在他同伙身上,若是现在去追还来得及。小姐?小姐!”
她惊慌呼唤,沈落蕊已经偏过头,竟似晕了过去。
紫素也乱了阵脚,与青墨彼此一望,狠了狠心,各自一左一右地往林中纵身追去。
绿腰又道:“玄英,如今别无他法,不如再搜一搜他身上,说不定有解药。”
玄英点点头,却狞笑起来,将手指关节摁得咯咯作响:“有理。不过这小子一脸刁钻相,搜起来费时,倒不如就地上刑,不愁他不说。”
绿腰道:“就……就这么办,救了小姐,你就是大功臣!”
沈月檀大骇,横在地上奋力翻了个身,拼命要往远处逃,那牛高马大的丫头哈哈笑道:“逃什么逃,姐姐这就先捏碎你的腿骨。”
她弯下腰去,才抓住沈月檀左脚脚踝,魁梧身躯突然僵硬不动了。
沈月檀战战兢兢转过头,却见两柄银光潋滟的长剑透体而出,一柄自她后颈穿透,另一柄则从后背穿透腹部,剑尖分别自咽喉、腹部露出寸许长来。鲜血顺着剑身血槽流动,颗颗滴落在地,也有少许溅在沈月檀袍角上。
随后剑尖再度没入血红的伤口里,带着些许如丝绸扯裂般的声响,令闻者后背生寒。
沈月檀眼睁睁看着绿腰拔出两柄长剑,轻轻一脚,就将玄英高大的身躯推得侧倒在地,再无半点声息。
绿腰笑道:“这丫头一身怪力,难缠得很。幸而有你分心,我才能一击得手。”
沈月檀一颗心通通狂跳,咬着下唇克制喉咙里险些溢出的惨呼声。这两剑刺得奇准,破了玄英的喉轮、脐轮,是以一击必杀。
绿腰又笑道:“我好心救了你,你为何老瞪我?”
沈月檀道:“你救我也不安好心,我为何要谢你?”
绿腰轻轻摇了摇头,“小小年纪,气性偏这么大,难怪小姐要怀疑……”
沈月檀一颗心再度提起来,一声轻微呻吟却打断了绿腰的话。
沈落蕊再度醒转,面色惨白如金纸,拼劲了全身力气,才动了动手指,哑声道:“叛徒……”
绿腰转过身去,笑吟吟走到沈落蕊身边,左手长剑轻易刺进了沈落蕊下腹处,破了她的海底轮。
她低头欣赏这天之骄子痛到极处却出不了声的凄惨挣扎,眼中喜悦之色近似癫狂:“哈,叛徒?然而我从未有一日忠心于你,背叛又从何而来?”
她蹲下身去,轻轻抚摸沈落蕊大汗淋漓的面颊,续道:“小姐就要死了,主仆一场,我就叫你死得明明白白。自从五年前我贴身侍奉你开始,每日我都给你下一点毒。那点毒分量轻微,难以察觉,若要生效,原本是要再等十五年的。谁知天道眷顾我,沈月檀那院子里也不知哪一种香花竟能与这毒起反应,令你道力全失,形同废人。”
沈落蕊眼中惊怒、恐惧交织,绿腰视若无睹,仍是笑道:“是以我将计就计,令你相信是这两个小孩背后有人对你动了手脚,而后试出了生效的香花。”
她见沈落蕊嘴唇开合,竟好似看懂了一般,点头应道:“小姐真聪明,你那几次反复发作,不过是我在尝试罢了。你也不必生阿月的气,有了这个机会,无非是提前了十五年动手。纵然没有这机会,十五年后,我一样要杀了小姐。”
沈落蕊身躯骤然一挣,下腹剧痛袭来,绿腰忙捂住她的嘴,叹道:“小姐可曾记得十年前,因为你的缘故,曾害死了个四岁的小男童?”
她吃吃地笑起来,声如银铃般悦耳,却愈发令人感到毛骨悚然:“您贵为沈氏世家千金,如何会记得?我弟弟不慎惹了小姐生气,就被小姐命人丢进了水塘里。深秋时节,塘水刺骨冰寒,他自小身子弱,哪里禁得住?我家贫寒,请不起良医,弟弟又惊又怕又受凉,自水塘救回来后,病了三日就死了。”
绿腰睁大的双眼里,眼泪成串滚落。她又反手一剑,这一次刺进了沈落蕊的咽喉里,刺破了喉轮,那千金小姐微弱挣扎,手指无力曲张,眼见得就死透了,“我爹为了捉雷蛇而死,我娘为寻锦蚕而死,后来我弟弟也死了——我全家都是被你们沈家害死的。如今只杀一个姓沈的,哪里够报仇呢,沈落蕊,你说是不是?”
沈落蕊两眼瞪得睚眦欲裂,早就没了声息。
绿腰擦了擦眼泪,收回长剑,又手起剑落,将沈落蕊剩余几处脉轮也尽数刺破,令她再无生还机会。
而后才转过身去,幽冷视线落在了沈月檀身上,突然又笑起来:“咦,你这小孩,竟然不怕我。”
沈月檀两手仍被捆在身后,此时倒是挣扎着站起身来了,他板着脸道:“你又不会要我的命,我凭什么要怕你?”
绿腰眨了眨仍然泛红的眼睛,噗嗤笑出了声:“不得了,你都猜到了?你这小孩到底几岁?”
沈月檀道:“你处心积虑这许久,尚在问道宗时就布下了局,要将害死沈落蕊的罪名推到我的身上。而后作为目击证人,大摇大摆返回问道宗潜伏起来——下一个你要杀谁?”
绿腰叹道:“我虽然如意算盘打得好,可惜是不成了。”
沈月檀愣了愣,随即也察觉到了,远处正有人风驰电掣靠近。
绿腰道:“阿月,后会有期。若是见了白桑,替我转告一句:对不住,一直在骗你。”
沈月檀怒道:“阴险小人!我一个字也不替你转告!”
绿腰收了剑,又掩嘴嘻嘻地笑:“你这小孩,真好玩。”
第26章 剥咬
天色渐渐亮起来,沈月檀一夜未眠,然而一夜里大起大落,他至今仍无睡意,只如临大敌四处张望,便发现一道玄紫身影在树影间一闪而逝。
沈月檀毫不犹豫,转过身拔腿就跑。
那人却已经追得近了,单手就将这小孩抄起来,夹在臂弯里,若有所思沉吟道:“见了我就逃,我当真这般吓人?”
沈月檀被他悬空抓着,两脚够不到地,腰身又勒得紧,哪里顾得上听他调侃,只怒道:“沈雁州!放我下来!”
夏祯扛着伏魔锤,呵呵笑道:“当真吓人,吓死人了。”
来人正是沈雁州,几名随从紧跟在后,一名年轻武士越众而出,先后检视了玄英、沈落蕊的尸身,回来禀报道:“俱已气绝。”
话音才落,丛林里传来惊呼声,唤道:“小姐!”随即一青一紫两道身影先后闯了出来,正是被调虎离山走了的紫素与青墨。二人眼睛通红,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片刻后见到了被沈雁州提在手里的沈月檀,这才好似回过神一般,紫素忙行礼道:“还请雁宗主行个方便,将这杀害宗主千金的凶手交予我问道宗处置。”
沈月檀愣了愣,气得忘记了挣扎,抬起头冲两个丫头叫道:“我都被绑成了这样,还能如何杀人?”
紫素不假思索道:“小姐病发时手无缚鸡之力,三岁孩童也能伤她,不是你还有谁?”
沈月檀气极反笑,“沈落蕊手无缚鸡之力,这玄英可是力大无穷!我如何杀得了她?绿腰不见了踪影,你怎么就不怀疑绿腰?”
青墨也跟着冷笑道:“牙尖嘴利、信口雌黄!若不是雁宗主绑了你,只怕早跟你同伙跑得不见了踪影,玄英、绿腰的仇,自然也一并要向你追讨!”
沈月檀愈发察觉到了无能为力,先前绿腰也不知做了多少手脚,竟令得沈落蕊这些仆从个个深信不疑他身后还有同伙,一时间百口莫辩,只得道:“不是沈雁州……”
沈雁州却突然叹道:“正是,只可惜我迟来一步,不及救助落蕊贤妹。此人就由我亲自交给鸿宗主。”
紫素、青墨神情一松,连声道:“多谢雁宗主,蕊小姐沉冤得雪,必定也感念雁宗主恩义。”
沈月檀不可置信扭头瞪视那厮,沈雁州仍是神态轻松,转过身对夏祯低声叮嘱了一句:“捶不得,一捶就知道是你了。”
又道:“沈某这就先行一步。”
两名侍女急忙上前道:“雁宗主请慢,我们与你一同……”
话音未落,周围武士以夏祯为首突然发难,长剑直刺脉轮。
身后打斗声骤起,沈月檀却来不及细看,就一阵天旋地转,被沈雁州改夹为抱,几个起落飞快撤离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