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檀道力均匀和缓运转,闭气憋闷感也随之消散,四周沉静无声,唯有头顶传来水波层层轻响。鱼群依赖水流搜捕猎物,是以沈月檀不敢轻举妄动,只舒展四肢,在水底愈沉愈深。
中途只觉身形被水流一卷,改下沉为横移,沈月檀稍稍一愣,随即醒悟过来,应当是遇到了海底潜流。这却是个意外之喜,只需顺着水流漂移,便能不惊扰鱼群而顺利脱身。
他修炼根基扎实,道力绵长平稳,能在水下屏住呼吸数日,兼之摩利支天印妥善可靠,一时倒并无性命之忧。那刘氏兄弟不见了踪影,也只得待他脱离眼下困境之后再做打算。
沈月檀主意一定,静下心来,神智也分外清明,旋即便发现了异常。
潜流无声无息奔涌,离怪鱼群愈发远,然而寒气却也愈来愈重,宛如正在流向极寒之地。且这一股潜流颜色也愈往前流愈转淡薄,渐渐澄澈清莹,与寻常水流无异。
沈月檀隐约记得这景象似曾相识,心中微微一动,然则事关重大,还需确证,便动了动手脚,往前加速游去。
又游了小半日,果然见四周红水中隐隐泛着晶莹光泽,又有更多汇聚成流的清澈水体,与沈月檀所在的这一条流往同一个方向。仿佛数根水晶蛛丝自深红雾霾中露出端倪,或是交错、或是并行,却俱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奔涌。
沈月檀只觉胸口猛然一阵狂跳,时间之桥断裂,茫茫血海、要寻叶凤持便当真是大海捞针,然则若他所料不错——若是他能抓住眼前这机遇,不仅寻到叶凤持易如反掌、即使要击败那六脉轮的顶尖强者也不在话下。
沈月檀忙加快道力运转,身形如离弦之箭,顺着水流飞驰向前。
又行了许久,周遭的清澈水流条条贯通,与血红海水泾渭分明,仿佛无数根须、又好似交错纵横联结成一张通天彻地的巨大蛛网。而所有潜流的最终归宿之地都是同一处。
那处尽头终究浮现在沈月檀眼前,白光莹莹,占据了深海中极为广阔的一片区域,无数水流自四面八方灌入其中,不见踪影。
沈月檀才看分明,便发觉包裹他的水流速度突然加快,风驰电掣般往终点处奔涌。难以抗拒的巨大压力顿时自四面八方挤压而来,摩利支天隐形印本就是强弩之末,一经挤压,顿时四分五裂,碎成了粉末。
好在这终点附近魔兽极为极少,且水流激荡,难以察觉,一头足有小山大小的海蜇如罩顶乌云般自他头顶飘过,也不过稍稍停下来,摆了摆几根触手,寻不到那点异常水波的源头,便迟迟疑疑地漂向了别处。
沈月檀才松口气,便觉周围压力一松,身形再度骤然坠落,摔进了一片温香软玉的织物之中。
水流消失不见踪影,他却置身于大殿之中,这大殿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金漆顶、朱漆柱、各色宝石镶嵌的壁画七彩斑斓,摔倒之处绵软熏香,都是上好的绸缎软垫。
沈月檀手忙脚乱自软垫之中站起身来,往四周看去,殿中垂着及地的浅碧纱帘,随着不知何处灌入的清风娉婷摇摆,令人有心旷神怡、翩然欲仙之感。且也遮挡了视线,令他无从判断。
然而纱帘挡得住视线,却挡不住声响,一声声压抑过的低吟时有时无,自不远处传来,又似痛楚、又似欢愉,竟是分外撩人。
沈月檀早就心神激荡难抑,自然不将这点动静的暧昧放在心上。盖因他如今已全然确认,正如六道书中所记载一样,此地是万年难遇的界灵诞生之地。
六道书虽然乍看满篇胡言乱语,惊世骇俗,然则自当初召请食香神成功伊始,沈月檀便不再看轻其中所载之内容。
譬如与沈月檀平日里所学截然相反,六道书曾记载,万物有灵,意即剑有剑灵、器有器灵,就连六界亦有界灵。
界灵者,一界之意志。是以掌界灵者,如掌一界,若掌控了修罗界界灵,便能凌驾于四位阿修罗王之上,说是权倾天下也不为过。而眼前这处,则应当是第九关独立界域的界灵诞生地。
界灵诞生之地,由界域无数光脉孕育。沈月檀先前所见的潜流,便是其中一类光脉。盖因红水关俱是海水,因此光脉入水,化为潜流,却仍是保持了纯粹清澈的本质,与猩红血水区分开来,将一界之中的道力精粹源源不绝运送到诞生地之内。
只是先前沈月檀在水流中半点未曾察觉到有道力存在,竟与当初潜入地狱界类似,只怕光脉所运送的充沛能量并非道力,而是转换成了修罗众无从察觉、无从运用的一类神秘之力。
沈月檀一面推断前因后果,一面放缓了步伐,轻轻撩起纱帘,往动静传来处靠近。
那明显是个男子声音,时高时低,断断续续,喘息得令人平白生出燥热不安来,然而响在这至关重要的场所,便愈发显得诡异。
沈月檀接连穿过几层纱帘,便进入一道被纱帘隔出的空间,宽一仗、纵深两丈有余,一名男子静默立在纱帘入口处,见沈月檀靠近,也只是从容一笑,只竖起食指,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这人沈月檀先前在十绝关中枢里见过,是与叶凤持一样,光明正大连闯了八关的三人之一。看外貌年纪约莫三十上下,生得五官平平,寻常得近乎模糊不清,叫人一转头就能忘却。
沈月檀戒备之心不减,不过见他神态友善,并无恶意,自然也不为难人,便略略颔首,在距离此人极远的另一个角落站了下来,往纱帘围出的尽头看去。
尽头处靠着纱帘摆放有桌椅软榻,隐约有书房的模样,此时正有个一身着靛蓝袍服的人影,将另一人压制在宽大软榻之上狠命耕耘。
这其间并无任何遮挡,沈月檀目力极好,待那人稍稍后撤,将同伴翻过身来时,便将二人相貌看得清楚,不禁倒抽口冷气,后背骤然生出寒意。
那二人极为年轻,清俊锐利的容貌如镜里镜外倒影一般神似,正是与他一道意外坠落血海的刘氏兄弟。
第51章 界灵
沈月檀虽然不曾出声, 气息却难免微微一乱,那人便察觉到, 若有所思扫过来一眼, 神色中略略含着关怀之意。
上头那青年已再度俯身下去,被压制之人紧皱眉头苦闷喘息,一只手死死攥紧了身上人肩头衣衫, 却挡不住他再度蛮横进退、横冲直撞的攻势。不过片刻,那青年终于克制不住, 紧咬的牙关中泻出破碎嗓音,颤声道:“弟弟……轻、轻些……”
沈月檀记得刘昶为兄、刘崇为弟, 如今总算分清了二人身份……然则对现状也无济于事。阿兰若堂的精锐在秘境之中遭遇骤变, 不去应对艰险完成任务,反倒在界灵孕育之地行这非分举动, 与常理不合,处处透着诡异。
只怕是……
沈月檀一面打量二人颠鸾倒凤, 已然自软榻滚到了地面,一面抚着下颌沉思,正百思不得其解时, 刘崇猛然加快了频率,毫无半点怜惜之意,只顾蛮力征伐自家兄长, 哑声道:“哥哥, 哥哥, 给我生孩子。”
刘昶哪里顾得上回应, 只被折磨得哀鸣不止,竟生生昏了过去。
然而听闻“生孩子”三字,沈月檀却多少有了些头绪,虽说男性生子匪夷所思,然而界域之中或许另有乾坤法则,难以常理揣度。是以这兄弟二人违背纲常、抵死缠绵,只怕同界灵诞生有所牵扯。
他心中略略有数,才抬起头来,却撞上一双漆黑眼眸,一时间只觉有几分熟悉,不由微微怔住。
那人却只略略摇了摇头,示意他往前看去。
沈月檀只得暂且压下心头怪异感,他心想此人虽然其貌不扬,然而实力能与叶凤持比肩者又岂是泛泛之辈?约莫是前些时日里见过,不经意间留下些许印象。
思绪之间,仍是循着对方示意往前看,那兄弟二人激烈情事之后,原本维持着余韵未绝的叠合姿势低声喘息,此时却被红光环绕,那光芒如血色流转不休,竟似自二人体内弥散而出,不过几息功夫便消散无踪。
刘崇的神色有少许怔忡,回过神时,仿佛才察觉到自己犯下弥天大错,低头看见二人连接之处,顿时脸色铁青,急急后撤了出去,慌张道:“哥哥!我……我又……”
刘昶紧皱眉头,低低哼了一声,缓缓睁开双眼时,亦是面色惨白,只躺在原地不动。
沈月檀冷眼旁观,正一点一滴拼凑真相,忽然旁边一只手轻轻放在他手臂上,那人低声道:“暂且……回避罢。”
这兄弟二人如噩梦初醒,俱是神情灰败、羞愧难当,只怕不愿有旁人在场,沈月檀便不同他计较,只配合后退了几步,站到纱帘之外。
那人也站在身侧,低声道:“我观这位小兄弟神色,莫非与那刘氏兄弟二人相识?”
沈月檀不答反问:“你是……?”
那人笑了一笑,平凡无奇的相貌也因这笑容而添了几分柔和光彩,回道:“在下冯阳,生于雁州辖下大姚镇,师从周明大师,侥幸神佛垂青、修炼有成,得以闯过八关。小兄弟你是……?”
他自报家门,神色坦荡,虽然师从家成俱都名不见经传,沈月檀无从判定真假,仍是肃容回道:“在下沈月檀,师从客居问道宗的炼香居香大师。”
冯阳不由动容道:“炼香?沈公子竟以香道闯到第九关,真乃当世奇才,果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佩服佩服。”
沈月檀苦笑,此间情况复杂,他如何辩解,索性默认了,含糊应付过去,又道:“这两位亦是问道宗的同门弟子,故而……认识。却不知出了何事?”
冯阳叹道:“说来话长……”
冯阳闯关时,在一处孤岛上遇见了刘氏兄弟二人,彼此试探出并无恶意后,正要各自分道扬镳,不料那孤岛震动,沉没入海。血海上竟凭空生出了巨大的漩涡,生生将三人拖拽到了海底。
脱险之后,三人才发觉来到了这处大殿之内,本以为是场意外的奇遇,然而搜遍了上下七层、数百个房间,除了满室旖旎鲜艳的绸缎纱帘外,却并未曾寻到一星半点的宝物。
这也就罢了,只是出口也尽被封锁,这三人竟被困在了此地,不知如何脱身。
三人搜索了数日后,刘氏兄弟忽然不见了踪影。冯阳四处寻找,在最顶层一间房中见到了正赤||条条交缠一起的二人。
彼时自然是震惊无比,脱口叫道:“刘昶、刘崇,你们在做什么?”
那二人却维持交合姿势,转过身对他笑道:“你说我们在做什么?”
冯阳怒斥其不知廉耻,不料那二人充耳不闻,竟当着他的面愈发纠缠得如胶似漆,秽乱得不堪入目。
冯阳气冲冲离了第七层楼去往别处,然而过了小半日,那兄弟二人却是满脸铁青,前来杀他泄愤。
当时一波三折,如今简单说来,不过是场误会。冯阳以为刘氏兄弟本性如此,刘氏兄弟却以为是冯阳动了手脚陷害他二人。
沈月檀沉吟道:“如此说来,他兄弟二人也是身不由己?这都多少回了?”
冯阳又苦笑起来,叹道:“第七回 。只是不知这处秘境到底有什么关窍,连应对之法也寻不到。”
冯阳和刘氏兄弟毫无头绪,然而沈月檀却多少心中有数,故而沉吟不语。
这便是孕育界灵的秘仪了。
阴阳交泰、感应而生,秘仪用的便是最原始、最不加修饰的夫妻之礼。至于为何选了刘昶、刘崇,只怕是秘境内人选稀少,便退而求其次,选了彼此间羁绊最深的二人。能为界灵诞生而献祭,是莫大的机缘与荣幸,然则兄弟相煎、伦常大乱……只怕也是场无妄之灾。
他见冯阳似笑非笑,挑眉道:“冯兄有何见教?”
冯阳咳嗽一声,期期艾艾道:“不敢不敢……只是沈公子见了那等……嗯场合,倒是十分镇定。”
沈月檀略略愣住,那等风月香艳的合欢场合,还是在男子之间,他两世为人也是平生仅见,之所以不曾被吓住,不过是被界灵之事分了心神,无暇两顾罢了。如今听冯阳一提,到底生出了几分尴尬,不由皱起眉来,冷道:“如今险象环生,哪一件事不比这重要,他人私密,何足挂齿?”
竟装出了几分风月老手的模样来。
冯阳反倒被他唬得一愣,喃喃道:“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子弟,见多识广,是在下肤浅了。”
沈月檀也不否认,仰头打量着四周雕梁画栋,只道:“我去四处瞧瞧,说不定有什么阵法。”
话音未落,隔着纱帘传来了刘崇的惊呼,连声道:“哥哥!哥哥!”
沈月檀与冯阳视线交错,飞身穿过纱帘冲向那兄弟二人所在之处,入目的情景却太过匪夷所思,不由得令人大吃一惊。
刘崇将兄长上身紧紧抱在怀里,刘昶衣衫凌乱,只勉强盖住了下肢,胸膛腰腹零落着可疑淤痕,此刻紧闭双眼,面无血色,颗颗汗珠顺着俊丽面容滚落。
众人视线汇聚处,赫然可见这青年原本平缓结实的腹部,此刻竟仿若身怀六甲的妇人一般高高隆起,吹气般飞速膨胀,仿佛有什么怪物要破壳而出,竟撑得腹部肌肤几近透明。
冯阳拔出腰间长剑,沉声道:“必有妖邪临世,当趁其降生前除去!”
话音起时足下未停,大步走近刘昶,挺剑欲刺破其腹部,沈月檀、刘崇异口同声大喝道:“住手!”
刘崇扬手一掌,掌风猛击在剑刃上,怒喝道:“休伤我哥哥!”
电光火石间,冯阳的剑果真偏了,贴着腹侧堪堪掠过,乍看好似被刘崇所击退,实则沈月檀却看得清楚,在他才开口要其住口时,冯阳便略有迟疑,放缓了剑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