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达婆略有迟疑,却仍是回道:“天妃,舍脂。”
天帝好色,纳了美人无数,终日里酒池肉林、犬马声色。天妃虽然不满,却无力拘束,索性离了天人界各处游历。
她功法特殊,又是当年天父为帝释天选定的唯一正妃,地位超然。是以胡作非为起来,竟无人胆敢约束亦或劝诫。如此妄为多年,举止乖张,已无人揣测得出她的心意与目的。
沈月檀只略略翻过六道全经,便察觉自身道力流转汹涌,经中浑厚玄妙与道种相应和,境界竟有松动的征兆。
佛陀之念蕴于经中,邈远幽冥,无从道尽,若是潜心修习,修为定可一日千里。
这恐怕就是,打破六道壁垒的契机。
天帝如何能容?
沈月檀心存疑惑,自然开口相询。
那乾达婆小像微微含笑:“我当初察觉蛛丝马迹时,适逢先代罗睺罗王遇刺昏迷,全域群龙无首。只得剥离一识摄政代管,然而六识俱与神识连接,难免连带所知所忆一道分离。是以这条情报……不慎遗留于此地。我身处天界,亦不知晓。”
乾达婆说得从容冷静,沈月檀却只觉心底生寒。
依哈努曼当初所言,天界大战时,在四之堕天俱摩罗麾下,乾达婆任幕僚,紧那罗任副将。
阿朱那伏诛后,天帝军包围了俱摩罗的本部——俱修摩布罗城。是他二人叛变,设计擒下俱摩罗,进献天帝,借此跻身成为帝释天宠臣,更得其信赖,任巡查六界之职,可谓是平步青云。
然而乾达婆如今行为堪称反叛,若是东窗事发,当年的种种努力、甚至不惜叛变换来的尊荣与地位,岂非尽数付之东流?
除非——
沈月檀迟疑问道:“你莫非——”乾达婆含笑不语的神色令他霎时了然,不由叹道:“值得吗?”
请神香已燃到了尽头,乾达婆轮廓模糊,却仍是依稀露出清浅笑容,轻声道:“百死无悔。”
香雾散尽,室内孤清。
沈月檀依然有些怔忡。
修罗界战乱频仍,修罗众往往战祸而死,难见白头。是以人人笑谈慷慨赴死,却畏衰老如蛇蝎。
但凡衰老,先夺其六识,却又并非顷刻之间夺走,而是令人在漫长岁月里,眼睁睁任凭自己衰竭无力,往日强健体魄蜷缩枯败,病痛缠身,鲜活世界一点一滴在眼中枯萎黯淡,最终只剩无尽黑暗。
煎熬拖得又长又慢,如钝刀割肉,日夜不休。明知道有朝一日就要盲聋痴傻,变成旁人眼中的笑料、百无一用的废物,却分毫抗拒不得,倒不如战死来得痛快。
天人五衰,亦是如此,不过好在历时极快,说死也就死了,能得解脱。
乾达婆分明知晓,却仍是借用天人五衰的手段,逐一剥离六识。眼识不存则目不能视,身识不存则刀剑加身亦无痛觉。因是自神识剥离,连治愈也不能。
只为了将堕天遗志传承下去。
俱修摩布罗城被大军包围之时,俱摩罗已是硕果仅存的堕天,大势已去,全城陷落亦不过迟早而已。
如何是好?
若抵死不降,全城天人上下一心备战,不过是于城破之前多造伤亡。且围城的天帝军由迦楼罗王率领,素来与俱摩罗一族不睦,恐怕被他寻到借口,破城之后,以屠城惩戒之。
然而若是投降……
俱摩罗是受佛陀宠爱,曼荼罗八叶佛身边侍奉的童子,素来受万人敬仰,百姓爱戴,更愿追随他起兵,慷慨赴义百死无悔。
若是俱摩罗主动挂降幡出城,他个人受辱微不足道,然而听从他号令,为他而战死的千万兵卒情何以堪?他的族人甘作前卒,死伤大半;他的子民送儿女参战,共克时艰,全是视他为心中敬仰之故。他若一降,多少人的牺牲尽成了一场笑话。
四之堕天,能战不能降。
逃无处逃,迦楼罗麾下有八万大鹏鸟虎视眈眈,眼能观千里,密集监视,毫无疏漏。
战不可战,天帝军百万雄师包围俱修摩布罗城,城中连上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幼病弱也不过百万之数,以卵击石,等同自取灭亡。
降亦不能降……
是以俱摩罗才与乾达婆、紧那罗二人商议,命二人取自己首级投降天帝军,以他一人性命,换取俱修摩布罗城全城性命。
乾达婆二人却仍是抗命了。
他二人下不了手,只将俱摩罗生擒了带去求见天帝。
而这却是乾达婆生平最后悔的一件事。
阿朱那是帝释天唯一的胎生子,他尚能下旨处以醢刑,又如何会对俱摩罗网开一面?
是以俱摩罗被镇压地狱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受尽酷刑折磨,自他流不尽的血液之中,更诞生了俱摩罗童子兽这等凶孽怪物。
天地不公,那便倾覆天地。
倾覆不能,自然慷慨就义。
四之堕天的遗志,原就如此简单。
沈月檀亦曾问道:“为何偏偏选了我?”
乾达婆就指指他的八叶佛牌:“佛陀寂灭之时,凝望三千森罗世界,万亿岁月来去,有情无穷轮回,曾流下一滴眼泪,化为佛牌。它认可了你,自然便是你。”
沈月檀皱眉:“我……不明白。”
乾达婆叹道:“佛陀已然不存于世,再无人知晓其中深意。不过,沈月檀,你所寻之大道,与佛牌契合,非是殊途同归,而是由始至终同行一路。倒不如放下计较,顺心意而为。”
沈月檀便当真顺心意而为了。
他将六道全经与沈雁州分享,又同他说起乾达婆王之事。沈雁州听完,便叹了口气,说道:“我不如他。”
“我早些年在问道宗被沈梦河几个欺压,虽然隐忍蛰伏,却已觉得是平生最艰难之事。如这般剥离六识、忍辱雌伏于仇敌……”沈雁州摇了摇头,俯身将沈月檀揽入怀中,埋头在他颈侧不语,半晌才复又叹道,“若非当年遇到了元苍星……我早就不忍了,索性劫持了你,破宗门而去。天下之大,我兄弟二人何处不能逍遥?”
他二人姿势本就亲密暧昧,沈月檀不觉生出了背德的荒唐感来,下意识便斥道:“谁同你是兄弟?”
沈雁州咬了咬他耳垂,低声笑起来:“你自幼就与我同吃同睡,连澡都是我洗的,不是兄弟……莫非是童养媳?”
沈月檀沉了脸,屈膝将那满口谵妄的登徒子顶开。早些年经历虽然有诸多悔恨苦楚,然而父母健在、有沈雁州陪伴的那些年月,却是沈月檀平生最快活的时日。
他忆起旧事,不由心软,又翻身滚回沈雁州怀中。才进怀中,就听见头顶沈雁州一声闷笑,顿时又羞又恼,只得顾左右而言他,问道:“元苍星可有消息了?”
沈雁州轻轻抚着怀中人头颈,应道:“元苍星手段了得,这些年里查到过几次,俱被他逃了。不过圆圆你放心,他若就此远走高飞,有卓潜赠书之义在前,我自会放他一马。若他仍不死心,要对你动手,我亦能护你平安。”
沈月檀埋头在他怀中,鼻端有馥暖香气,耳侧是沉稳心跳,只觉天地之大全无意义,他只要这方寸之地就足够。一面低声道:“不必,我自有手段自保。”
沈雁州又叹一声气:“圆圆,就让我护着你。”
沈月檀便敷衍几句。
当年沈月檀遭遇众叛亲离,他以为沈雁州也弃他而去,其中心结自少年时便根深蒂固,难以消解。如今要他全心信赖旁人,着实有些强人所难。
沈雁州似是察觉了,心底微微失落,却未曾表露,二人便一道参详研习经书。
归根结底,到底是要提升修为,才能不惧风雨,应对各方诘难。
如此又过了两日,公孙判突然来访,脸色阴沉,如山雨欲来。见了沈月檀,不等寒暄,便抱拳与他开门见山道:“殿主,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只是事关舍弟,不得不冒犯。”
沈月檀隐约猜到几分,倒也不急,只伸手一让:“坐下来说。”又命邢简上茶。
第100章 后悔
当初甫离险境,公孙判便郑重托付沈月檀,“舍弟年幼无知,不知轻重,但那赤焰灵丸早被族中封禁、其配方绝不可外泄。还请殿主莫要追问小光……”
沈月檀神色古怪,“我倒是不曾追问……”公孙判见他脸色有异,便知道不妙,果然沈月檀续道:“他同我谈过几次要如何改良灵丸,早将配方说清楚了。”
公孙判只得认命,一面央求沈月檀保密,一面回去对公孙光耳提面命,此事绝不可叫第四人知晓。
如今公孙判再度前来,沈月檀便猜到些许:“莫非与那……灵丸有关?”
公孙判叹气:“……是。”
原来公孙光同沈月檀讨教之后,颇有心得,回家便足不出户重炼灵丸,竟当真叫他改良出了成效。新的赤焰灵丸加入几样香药,遇魔力则火旺,遇道力则熄灭,等同可以分辨敌我,又为修罗军增添一样助力。
本是件令公孙氏喜出望外的大功德。
然而坏就坏在公孙光秉性太过耿直,族中要嘉奖,他却坚辞不受,非要宣称是沈月檀的功劳。
七世家正要同心协力对付沈月檀,如何能容许自己人添乱?是以只得暂时将公孙光软禁在家中。
沈月檀知晓后,低叹道:“难怪这几日他都称病不来司香殿。”
这小孩性情纯良,哪里懂得这些利益算计、人心变化,倒叫沈月檀久违地忆起了当年的自己。
他喟叹之后,便冷了脸色,说道:“我与此事并无半分瓜葛,既未曾听闻什么配方,更不曾同他探讨过改良之事。倒不明白令弟是何用意,还望公子对令弟严加管束,莫要生事。”
公孙判所求,亦不过如此。他眼中感激之色一闪而逝,拱手行礼,即刻退去。
沈月檀送了客,回身继续看香谱。
只是他心绪烦乱,看了半晌,面前书册一页也不曾翻动。
邢简悄声进来,给燃尽的香炉添香,沈月檀便问道:“侯赟何在?”
邢简应道:“侯公子坐不住,跟着巡逻队去城外打魔兽了。”
沈月檀又问:“问道宗可有书信来?”
邢简苦笑,仍是应道:“不曾,殿主放心,若收到书信,卑职断不敢耽误。”
沈月檀心知是自己焦虑之故,略略点头,将手中的香谱放回桌上,“罢了,我去寻王上。”
邢简忙问:“殿主要传哪位刘侍卫随行?”
沈月檀道:“不必,些许路罢了。”
竟当真孤身出了门。
司香殿到遮日宫,也不过是从山下往山上一段距离,无人陪伴在侧,他倒乐得自在逍遥,悠悠闲闲散步一般,进了遮日宫。
沈雁州果然在办公,沈月檀耐心候着,茶换了三次,才见那人匆匆赶来,一身珠光璀璨的靛紫锦袍,外头罩一袭银纱半臂衫,神色一如既往犹若骄阳璀璨,闪耀得叫人侧目。
沈雁州进了门,便叫侍从全数退下,待房门一关,就上前将沈月檀揽入怀中,通身暴躁气息霎时消散大半。这才长长叹息一声,伸手揉搓青年后脑。
沈月檀难得柔顺一回,任他将束发揉得蓬乱,揽住腰身,侧头埋在沈雁州怀中,片刻安宁后,才低声道:“那些人有备而来,又纠缠不休,个个利欲熏心鼠目寸光,全不顾大局,雁州哥哥委实不必与他们空耗。倒不如我辞了殿主,潜心修行,正好也四处走走……”
沈雁州坐回太师椅中,仍是将青年放腿上抱牢了,先听他说时,不见喜怒之色,待他说到外出走走,便皱了皱眉,捏住他下颌,沉下脸道:“你要去鬼鸣山?”
沈月檀不由一噎,伸出一根手指挠挠脸颊,讪讪应道:“……吾王英明,算无遗策。”他顿了顿,仍又辩解,“鬼鸣山营中动向蹊跷,纵使叶凤持不去,我也该去一趟。”
沈雁州皱眉,在那青年臀侧狠狠抽了一掌,“不准去。十个你也不是叶凤持的对手,他如今都行踪不明,你多大的能耐,竟也妄想深入险地。”
沈月檀吃痛,沉下脸横一眼,一掌将他推开,站起身来冷笑道:“雁州哥哥纵使看不起人,也该适可而止。”
沈雁州忙拉住他的手腕,叹道:“圆圆,你误会了,我绝无此意,不过是担忧你罢了。”
沈月檀挣不开钳制,僵在原地,仍是冷着脸道:“误会?十个我也不是叶凤持的对手,原来在你眼中,我竟如此不堪大用。”
沈雁州柔声软语,继续叹道:“若是短兵相接,叶凤持自然难遇敌手。然而修罗众争斗,素来是兵不厌诈。当真对上了,以你的心计……咳谋略手段,叶凤持那呆子未必讨得了好……圆圆,你分明知道我言下之意,非要故意曲解,真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
沈月檀又是一噎,终于隐隐生出了被窥破心事的恼羞成怒,二人一时僵持不下,谁也不肯退让。
适逢程空在外头敲门,禀道:“有紧急军情,不得不报。”
沈月檀如梦初醒,不再同沈雁州争执,只理了理头发,头也不回开门走了。
程空急匆匆送来公函,神色格外严峻,肃声道:“北疆海域的魔兽愈发猖獗,有两个村遭遇魔兽包围,尸骨无存……边境百姓已经开始撤离了。”
遇到这等大事,沈雁州放下自己的心思,取了堪舆图,标记出遭遇魔兽的地点,皱着眉看了片刻,沉吟道:“莫非又要有魔王现世了。”
修罗界每百年遭遇一次魔王现世,然而上一次天蛇王现世,距今不足五十年,原不该有此劫难,如今该是修罗界休养生息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