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焱见老人如此凄楚的模样,心中万般难受,但他不能逃,他不能让师尊因他蒙羞,也不能逃避自己该负的责任。
白若听摇了摇头:“不能走,也走不掉,从我们踏入白渊门的那一刻,修明长老应该就知道我们回来了,那些你派来接应的弟子估计也是长老故意放过的,如果现在选择逃避,那就真的是回天乏力了。”
申义眼中有了一丝惊喜,“尊者的意思是……”
“既然长老愿意试探我们,那说明阿焱也不是非死不可,申伯,现在我就带阿焱去三清殿。”
“尊者……”申义还是有些不放心。
白若听接过他粗糙的手掌,轻轻拍了拍,露出让人安心的笑容:“申伯,我比任何人都不想看到阿焱丢掉性命。”
这一刻,申义从白若听的眼中看到了让人心悸的炙热感情,所有的不安都突然消失了,似乎这个人生来就有这个能力,能将所有艰难险阻都化解在他的笑意里。
“师尊……”凉焱感觉自己的心被填得满满当当,就算是死,他也无憾了。
三清殿,高堂之上,单薄的老人散发着威严之气,大殿两旁坐着白渊门各大长老,齐远和几个重要弟子站在了最后,申义也焦灼不安地站在一旁。
这么久以来,白若听还是第一次参加这么严肃的会议。
几个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长老为什么突然召集了大家开这个会,而且,凉师弟为什么要跪在大殿中央。
白若听整理了衣摆,理所当然地跪在了凉焱身旁,脸上没有一丝窘迫和怯意。
修明看了一眼白若听,对大殿上的众人说道:“殿上所跪弟子——凉焱,私自修习鬼术,前日在绿萝谷疗伤被奸人控制,杀害了绿萝谷五名弟子,也打伤了他师尊,清淼尊者,林谷主宅心仁厚没有要他的命,而是交由我白渊门处置,我派乃天下大宗,绝不容许有邪魔外道留于门中,害了人命也自当以命还之。”
“这……凉师弟怎么会……”
“竟然是鬼修……”
弟子们在殿下窃窃私语,齐远皱了皱眉,低声提醒:“噤声!”
不少长老附和修明的话,也有不了解来龙去脉,持观望态度的。
凉焱始终不发一言。
白若听看了众人一眼,朗声道:“事情发生时我就在现场,凉焱确实失去了所有意识,所作所为实非本意,至于鬼修之事,相信白渊门大部分弟子都知道九年多前,有三名年幼的弟子失踪,而凉焱就是其中一人,但大家不知道的是年仅十二岁才刚筑基的他被人抛进了炼鬼域。”
果然听见了炼鬼域,殿上有不少人发出了唏嘘之声,白若听继续说道:“那时他对本门功法知之甚少,若不是阴差阳错修了鬼术,恐怕早已丢了性命。”
“天下之大,功法万千,纵然是鬼之一道,也不尽然是邪祟害人之术,只要本心向善,修鬼修仙又有何区别?”
修明愤然拍桌:“荒谬!你身为我白渊门清淼尊者,修道大成之士,怎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白若听不卑不亢:“若听只是以为,评判一个人不能以其所修之术为由。”
“我看你是被你徒弟鬼迷了心窍,才会颠倒黑白,是非不分!”修明气得脸都涨红了。
有长老出言调和:“咳,我们还是讨论一下这件事要怎么处理吧。”
见修明还要开口,白若听急忙阻止,“凉焱所做之事虽非本意,但却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若是要以命抵命,凉焱一条命自然还不了五条命,林谷主既然让我白渊门自行处置,要的自然不是他微薄的一条命,要的不过是能平息众怒的说法和交代,而白渊门要的也不过是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的处置之法。”
“这两点固然重要,但各位可有想过,凉焱因为被奸人控制而犯下过错,真正的犯人还在逍遥法外,他却要以死抵罪,承担所有后果,其他弟子是否会担心自己万一哪一天也不幸被控制,惶恐不安之时自己的宗门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为他洗刷冤屈,抓住真正的罪人,而是将其推入死亡的深渊,这难道不让人心寒么?天下有能之士在进入我派之前是否会再三思量?”
“这……”
“是啊……”
“有几分道理……”
“……”
修明冷眼扫过众人,怒喝:“够了!有什么话大可大声说出来!”
众人皆低头不语。
震慑了众人,修明怒火总算消了一点,冷声问白若听:“既然各中干系你都考虑得这么清楚了,我倒想听听你有什么办法能顾及三方。”
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本来就有重伤在身,赶了几日的路,又强撑着绷着神经跪在这里与修明周旋,白若听脸色越发苍白,周围的事物开始发虚,额间也冒着虚汗。
凉焱见情况不对,想要去扶他,自己实在太没用了,犯错的是他,却要师尊忍着伤痛在这里为他开罪,自己却什么话也说不上,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失败的人了。
白若听察觉到身旁之人的动作,低喝道:“别动!”
又运行灵力强行镇定了心神,回答修明,“首先,我派必须追查操控凉焱之人,只有抓住那人,才能给绿萝谷一个满意的交代。”
修明:“这是自然,那凉焱如何处置。”
“灭魂钉,灭魂钉下无论什么鬼术魔修都不堪一击,不是么?”白若听的语气颇为平静,似乎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处罚。
申义心中大怆,出声制止:“尊者!万万不可!”
下面的人又开始沸腾了,谁也没想到白若听提出的解决办法会是灭魂钉,如果换做是他们,宁愿一死一了百了,也绝不愿意在灭魂钉下忍受片刻痛苦,更何况在灭魂钉下也绝不可能有活下来的人。
修明对他的决定也难以置信,出言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想众弟子听见你的话,只会觉得更心寒吧,连痛快一死都成了最大的恩赐。”
白若听漫不经心地解释:“若是换做其他弟子,我自然不会这样说,可阿焱不同,他身上有被所谓‘正道’所忌惮的鬼修身份,除了灭魂钉,什么也消除不了这一层隔阂,我自认没有能力改变世人对异修的看法,只能退而顺应天下以求苟全。”
修明心中大动,目含精光,直直射向白若听:“好一个‘顺应天下以求苟全’,我是真不知道你是要救他还是要害他,你难道不知道‘灭魂钉下无生魂’么?”
白若听毫不避讳修明审视的目光,眼含笑意,语气越发坚定,清冷的声音震荡大殿里每个人的心神:“我白若听的徒弟,自然是要做这古往今来第一人的。”
第 42 章
师尊……
白若听略显清瘦的身影这一刻在他的眼中却尤为高大伟岸, 若要问他此生永远都不可能超过的人是谁, 那一定是这个无时无刻都站在身前为自己遮风挡雨, 毫无理由傻瓜般信任着自己的人。
要多大的幸运,才能遇见这样的人?
幸好, 他遇见了……
也绝不会放手……
他不能死,也不会死,他舍不得, 舍不得师尊守着他的尸首蓦然落泪。
一时大殿里静默无声,修明终于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局面:“就如你所说, 这件事我会昭告天下,届时你若是要反悔也绝计回不了头。”
白若听:“弟子还有一事相求。”
似乎是出于同情, 修明的语气也舒缓了不少:“何事?”
“可否将处罚之日定于一月之后?”
修明只当是白若听想要与自己徒弟过最后片刻安逸的日子, 便也答应了:“如你所言, 一月以后,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 你还有伤在身,就早些下去修养吧。”
白若听对着堂上郑重一拜:“多谢门主体恤。”
凉焱也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看着殿下之人, 一股无力之感油然而生,挥了挥手:“去吧。”
语毕, 白若听终于再也坚持不住,恍惚之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他知道, 一定是阿焱……
周围似乎有人急切地呼唤着他, 不过他再也没有力气回答了。
齐远刚下大殿就被秦染和顾衡拉到了一边, 齐远看了看四周,小声说道:“回去再说。”
两人点了点头便随他去了住处,刚关上了门,秦染便迫不及待问道:“今天三清殿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所有人都沉着一张脸,还有凉师弟为什么把白前辈就这么抱了出来?你们不是对前辈私自用了什么刑吧?虽然前辈平时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不过也不是什么坏人啊?还有……”
“停停停,你让我缓缓行么?”齐远揉了揉太阳穴,殿上的事他还没来得及消化,又得忍受秦染满嘴的狂轰乱炸。
秦染不满地撇了嘴,顾衡对他摇了摇头。
这件事迟早是要人尽皆知的,他倒也不想对秦染他们隐瞒什么,况且经过这么久的相处,他也明白,虽然大家虽非同门,但他们对尊者和凉师弟的情谊也绝不虚假,在这种关头,尊者他们应该也需要有人站在他们身后。
齐远在秦染的不断打断下,磕磕绊绊地说完了殿上发生的所有事情,期间顾衡始终安静地听着,只是不难从其神色中发现担忧,震惊之色。
秦染听完,久久不能平复,“没想到前辈平时一直没个正形,关键时候竟然这么有魄力。”
齐远对此不可置否:“尊者心性见地确非常人所能及。”
秦染信誓旦旦:“这件事,我们紫凌宗也绝不会置之不理的,等我回去就让爷爷追查那个人的下落,一定要把他抓到凉师弟和绿萝谷弟子面前任凭处置。”
这件事谈何容易,不过齐远没有打击他的好心。
顾衡终于开口:“我对贵派的灭魂钉也有所耳闻,实在难以想象前辈会仅凭一个虚无缥缈的信任就将千辛万苦从林谷主手中救下的凉焱又送上刑台。”
顾衡的思虑齐远不是没有过,但尊者当时发言的姿态历历在目,让人义无反顾地相信那人口中所说的每一个字,“我也不知道,既然尊者都那样说了,我们就相信他吧。”
清淼居内,医尊洛伏正在为塌上昏迷不醒的白若听医治。
凉焱和申义站在一旁焦急地等待,洛伏的每一个细小的举动都落在凉焱的眼中,若不是没有选择,他绝不愿意将师尊交到洛伏手中,若是师尊有任何闪失,证实是洛伏从中捣鬼,他一定会亲手杀了他。
凉焱宛如实质的目光落在洛伏的背上让他浑身发毛,心中嘀咕:到底究竟是他弄伤了尊者还是凉焱自己弄伤了自己的师尊啊?
一阵忙碌后,白若听的伤势终于稳定下来,洛伏看了一眼冷冰冰的凉焱,拿出一个白玉药瓶给他,无奈说道:“尊者已无大碍,每日喂食一颗药丸连续一月,休养百日后就能恢复如初了。”洛伏说完便要走,他实在受不了凉焱豺狼一般的眼神了。
刚走两步,凉焱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多谢医尊,弟子知道医尊好四处游历,若是医尊在民间见到一个戴鬼面,身穿黑袍之人,请告诉弟子,弟子不胜感激。”
听见“鬼面,黑袍”,洛伏背影细微一震,这没逃过凉焱的眼睛。
“我会留意。”说完后,便离开了,自始至终都没回头看一眼。
申义看着塌上虚弱的人,叹了一口气,走到凉焱身旁放低了声音:“我有些事想同你说,我们出去吧,让尊者好生休息一下。”
“嗯。”
关好门后,二人走到远处,申义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你知道尊者是怎么想的吗?灭魂钉会要了你的命的。”
凉焱淡然一笑:“申伯,相信师尊,也相信我,好么?”
“可是……你太年轻,不知道灭魂钉到底有多可怕,可尊者却是知道的,依他对你的重视程度,既然说出那样的话,那一定是有破局之法的,你告诉申伯,也好让我安心啊,放心,我绝不会告诉别人的。”
凉焱摇了摇头,不禁莞尔:“申伯,师尊并没和我说什么破局之法,我也是在殿上才得知他的意思的,既然师尊说我能活下来,那我就一定能活下来。”
申义闻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你们师徒二人怎么都一个样?到底是谁给你们的自信?我还是等尊者醒来再亲自问他吧。”
凉焱的眸子沉了沉:“申伯,是我让你们受累了。”
“哎,你这个傻孩子,受累最多的人是你啊……为什么上天就是不让你过一天安生日子呢?”
凉焱却无丝毫怨言,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满心柔情化在了温声细语里:“申伯,你相信吗?若不是师尊,我也许早就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歧路,是师尊的出现,拯救了我,比起抱怨,我更愿意感谢上天,在无尽苦难中给了我一个白若听。”
听了凉焱的话,申义不禁瞪大了双眼,心中震惊难平,此言此情……
申义无力地闭上了眼:“罢了……你去陪着尊者吧,我也累了,先回去了。”
将申义送出了清淼居后,凉焱独自回到了床边,静静地看着塌上之人,似乎是要将他的眉眼深深地刻在自己的心里。
“师尊,你知道么?我从未有一刻像今日这般开心,这一切都是你带给我的,我又怎么舍得扔下你一个人,怎么舍得将你交到别人手中?”
“我想我是病入骨髓了,这辈子唯你一人,生不离,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