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于黎易容眼前幻觉一样短暂地出现了在黑船前临别时,亚特兰蒂斯的眼神。
那一天那一刻,帝国遮天蔽日的巨大舰船追来了,遮蔽黄昏流云的姿态就如它们遮蔽灿烂星空时一样。
整个西侧的天空上犹如黑云压顶,舰船只有三艘,但船体磅礴,仿佛连太阳奄奄一息的温度都遮住了,冻得彼时的黎易容微微哆嗦,牙齿打战。
贺野使劲领着他向黑船的方向快步跑走,脚步虽然迅快,表情却平淡镇定,好像那舰船只是他一个人的幻觉而已。
“你看不到吗?”他傻呆呆地问贺野。
贺野不说话,快速把他推进黑船的舱门里,才在雪地上退后一步,回首望向西方,简洁地说:“看得到。”
他愣住了。他从不是个只会抱希望的人,自然设想过计划的失败、逃跑的终结和可能的死亡,也曾反复不安地思索对策,绝望于没有对策、只能依靠运气。
但在他夜复一夜的恶梦里,当失败到来、灾难发生时,气氛总是惶惶不安的,人们总是狼狈慌乱的,画面总是支离破碎的。
贺野站在他面前,却比一片轻薄的雪花站在大地上还要平静,目光里带点温柔。
“我留在这,黑船就能趁机离开。”贺野只对他说,口气很轻松,“如果有机会,我们还能在另一轮太阳下再见。”
那轻松太具有迷惑性了。
他迷迷糊糊地哑了口,顺从对方的意思松开手,扶住了舱门边的把手。大船渐渐离地升起,树木渐渐远去,云日渐渐重现,一阵冷风将他刮得几乎睁不开眼,将积雪激起了阵阵泡沫般的雪沫。
待他睁眼下望,见到贺野也正抬头望着他,看不出视线是否在催促他关门——他不关门,黑船就至多只能盘旋在这样的高度——只能看出贺野依然站得笔直,无畏无惧,双脚前的那一只脚印已经填进了细雪。
远了。
越来越远。
黑船配有炮火,至少拥有从这颗星球及时逃脱的能力,只需他关上舱门,一切就结束了。梦会有天大的遗憾,可不会醒,说不定也有奇迹发生。
但是他模糊地感到了某种情绪,不止是不舍,是除那以外的震撼。
鬼使神差地,他张开了翅膀。
瞄准那只脚印俯冲而下的同时,他才明白,那种震动是贺野惊人的平静所带给他的。
然而突然间,在贺野冲他皱眉的转瞬之间,他反而看到贺野的眼里出现了一抹慌张。不知为什么,那抹慌张让他感到了没顶的快乐。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他飞快地落地,一把拽住贺野的手,大声质问道。
第22章 午夜水晶鞋(十二)
幻象中的雪越下越大, 纷纷扬扬,贺野终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
因为来不及了。
黎易容一向不够超脱, 直到今日, 那段回忆中属于他的感受总是惶惶不安的, 他的声音是狼狈慌乱的,画面是支离破碎的。
宁静是贺野带来的情绪, 从不是恶梦的本来面目。
那一年贺野尚未彻底觉醒灵魂力,就算彻底觉醒了, 凭一个人的武力值也绝对无法逆风压制三条战船的火力。没有悬念地,他不得不看着贺野的瞳孔一点点涣散, 红色的血液没入洁净的雪地, 眼皮渐合。
在他眼前,贺野仿佛就要依靠积雪沉到世界的另一头去一样。他想再握一握那只遍布血痕、被冬日温度冻得开始苍白的手,拂去甚至开始渗埋对方指甲的晶莹雪花, 但他忽然意识到, 这没有用。
最后关头, 贺野不是努力拖住舰船无暇说话,就是只对他说了一句:“永远要记得, 这不是你的错。”
贺野没有讲明,但他心里清楚,这是期待他好好活下去的意思。
尽管眼下, 横看竖看,他都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了。
他也受了严重的炸伤,以至于匍匐在地, 几乎动也动不了,看起来与死了别无二致,更别提逃走了。
他只好装死。
黑船早已开走,汹涌的风雪里,他和贺野面对着面,像两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他满心不甘,却不能动弹,不确知贺野究竟是什么时候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他想在贺野死去以前再抱一抱贺野,慰问对方身体上的痛苦,可是做不到。他惟一能做的,就是不闭上眼睛。
直到雪沫平息,炮尘消散,舰船上才走下几个人。他克制住了自己,没有贸然进攻,他的实力还太弱小了。
他们绕着他检查了一圈,过程中蒙幸运女神的眷顾,他休克了整整一分钟,在不足够细致的无仪器检查中被认定为死亡状态,接着有人利落地砍掉了他的翅膀。
他没吭声,甚至没激灵一下,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决心让他强忍疼痛,一动不动。后来他想,也许那个时候他是想要坚持到他们离开,把贺野背走安葬的。
头昏目眩神志不清中,他拼命鼓励自己,暗暗积攒着待他们离开后,重新爬起来的力气。
伤口没有击溃他的这份决心,但贺野击溃了。
在他头顶上空,追捕者中的某个人说道:“等等,我认识这个人,他是‘任务’里的亚特兰蒂斯,以防万一,我们得回收销毁他的尸体,否则如果有人从他的脑袋里找到机密信息就糟糕了。”
另一个人问:“实验品不用回收吗?”
前者解释道:“他是灵魂实验的实验品,不是机器实验的,死了还有什么回收的必要。”
于是贺野再次仿佛化身一片雪花,离开了他双眼前,号风乱雪依旧,舰船们很快飞离了这片白茫茫的世界,除了血迹,什么色彩也没留下。
黄昏远逝,太阳坠落,入夜了。
他僵硬地失去了爬起身的最后动力,挣扎不得,哆嗦着在雪地上僵卧了不知多久,血液外流结冰,双眼密布红丝,或许是龙的顽强生命力、或许是贺野曾有的期待让他迟迟死不了。
直至剧烈的恨怒填满他新的动力槽,他察觉到不知不觉他手掌附近的冷雪竟通通融化了。他并没有释放火焰,尚且如此。
后来他查阅过关于灵魂的书籍,猜测大约是经历过绝对的忍耐,因此他的能力大幅度上升了,龙翅也得以渐渐修复。
借着星光,他慢慢踉跄起身,寻找最不起眼的方式,流着眼泪尽快离开了这个星球。
他不敢冒险回到贺野家,过程中,只偷走一件大衣包裹住包扎粗糙的伤口,潜入午夜的治安所转了一圈——任谁也想不到,他会在这节骨眼上自己前往治安所。
果真,治安所没有什么防备。这本来就是一个淳朴快活的小星球,犯罪率不高,更没谁胆敢夜闯治安所。
在贺野办过公的书桌上,他找到了一个小笔记本,带在身上揣走了。要知道,在这个时代,大多数工作日志或者日记都靠电子机械来完成,手写的东西已经很少了,不能不说这也算珍贵。
逃离星球的路上,他打开笔记本看了看,意外地发现,这竟还是个晚餐计划表。他眼前不由得浮现了治安所中大家无所事事,每个下午贺野懒洋洋坐在位置上、晒着太阳摸鱼计划晚餐食谱的诡异画面。
……倒也没什么违和感。
惟有一天,这个笔记本上例外地出现了其它内容。
那是他到来的第三天,他捉住赤诚闪现的火花,向贺野表白心迹的隔天。清晨贺野来治安所打过一次卡,随后便带他四处游玩去了。
他都不知道,那含情一夜后,贺野随手写下过这样的东西。
——是一段古老的地球诗歌:
-找到了!-什么?-永恒。我永恒的灵魂,注视着你的心。纵然黑夜孤寂,白昼如焚。
……
一阵鸟鸣声刺入耳朵,过往烟消云散,黎易容睁开双眼,才记起自己睡着了片刻。
不止是他,其他玩家也睡着了。值得一提的是,因为野兽王子养尊处优,需要独占一间卧室;潮惊和后来加入的钟秀秀由于性别差异,也不方便同住,各自占据了一间卧室;所以贺野只能和他同睡一张大床了。
毕竟贺野对这个安排没有意见,而他对这个安排非常满意,谁也没提出拒绝。
所以现在,黎易容一睁开眼,就见到身畔贺野风平浪静呼吸均匀的样子,随梦滚滚袭来的遗憾和痛苦顿时瓦解了一大半。
他安静地躺在旁边侧着头凝视了贺野好一阵子,终于重陷睡乡,这次没有做梦,恬和安心地一直睡到了疲倦消除,精神恢复。
中午坐起来一看,贺野还在睡懒觉,钟秀秀还在赖床。
潮惊正在行色匆匆地穿外套,昨夜仙度瑞拉的继父和两名继兄被迫在客厅中打了地铺,现在也睡得睁不开眼,很阻挡他的去路。黎易容见了,倚门问他:“你要去哪里?”
“打零工。”潮惊答道,“在发现这里可以白吃白喝前,我答应了城里的面包店老板,要打三个下午的零工,随便爽约会耽误他的生意。”
黎易容:“……”
黎易容目送着他离开了。
过了半个小时,钟秀秀慢吞吞从床上爬起来,黎易容回头望了一眼,贺野还在睡觉,只不过在床上翻了个身而已。
既然冒牌贺野已经暂时消失,黎易容便顺口问钟秀秀:“昨晚你和假灰姑娘一起在皇宫的废墟上搜索线索时,有没有留意到哪里有藤蔓出现,或是有睡美人的影踪?”
“没有。”钟秀秀摇头,“也许冒牌货所负责的方向有过藤蔓,我这边没有。”
黎易容点了点头,皱眉想了想。贺野说他遇到了从皇宫方向追来的藤蔓,睡美人白天也一直睡在皇宫中,难道藤蔓不是从皇宫出发的?睡美人其实追在他后面?
但假如睡美人一直偷偷追在他后面,又怎么会在最后射程不够?难道睡美人虽然不在皇宫中了,却也藏身在相近的地方?
黎易容隐约觉得这是破解某些问题的关键点之一。
他记下这点,转身想去搞点吃的。
走到厨房的窗前,黎易容看到野兽王子在兴高采烈地观察仙度瑞拉家花园中的玫瑰花。作为野兽,罗加斯王子可太不阴郁了。
两人面面相视,野兽王子刚要说话,肚子就响亮地叫了一声。这使得黎易容突地意识到,他们谁也不会做饭,野兽又食量巨大,在昨夜就将仙度瑞拉家的储备粮吃了个精光。
不妙。
度过了最初惊慌而难以接受的时间段,野兽王子现在并不想出门惨遭围观;钟秀秀正在目瞪口呆的恶毒继父玛丽莎面前做晨间瑜伽;黎易容不放心留下贺野,一个人出门。
连一个买菜的人都没有。
想来想去,想到壁炉下还有些仅存的豌豆,黎易容选择揪起继父玛丽莎,安排说:“去把壁炉下的豌豆捡起来,要干干净净,不带灰尘。”
“我?捡豆子?”继父难以置信地指指自己。
“否则呢?”黎易容说,“快点。”
钟秀秀哈哈大笑,还没笑完,二哥爱丽娜忽然机灵起来了,自告奋勇:“我去买些新鲜的肉。”
此时野兽王子指着钟秀秀惊呼:“啊,你不是我在海滩上捡到的可怜哑女吗!”原来昨晚他根本没看清,还以为只是长得相似。
“我可不哑,只是装哑走剧情。”钟秀秀笑说,顺势向黎易容解释,“我没答应海巫师的交易条件,想要测试测试,果然,系统最终也允许我上岸化人了。”
黎易容也笑笑:“你早就隐约想到了主线任务,既然主线任务是玩家搏杀,系统不可能会不迫使各玩家互相接近。”
“对。”钟秀秀拿手指卷卷头发,又说,“还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们——看样子你和贺野很熟悉,他不是老玩家,所以我猜没准你也不是老玩家,我担心在这件事上你们的思维会调整不过来。那就是,游戏常常会循环,丝毫没有经历过循环的玩家才少见。”
这话的意思就是说,这一关游戏的玩家中也可能有人曾经经历过循环,比其他人更早知道一些特定的剧情发展,可以设立埋伏。
黎易容看不出钟秀秀身上有一丝半点的不真诚,纵然他对她给出的其余线索都将信将疑,可这段话说得没错。
“谢谢。”他回答。
钟秀秀浑不在意地一笑,继续做瑜伽去了。
直到机灵的二哥爱丽娜带着一篮子鲜肉和牛奶赶回来,继父玛丽莎还是没捡完壁炉下满天星似的豆子,弄得气喘吁吁,满手灰尘。因此大哥帕帕娜也被打发出去卖菜了,回来时带回了一整队皇宫的卫兵。
卫兵们推开小木屋的大门,大喊道:“哪个是你的父亲和兄弟,哪些是强盗?!”然而接着他们看到扎起长发的小美人鱼钟秀秀,认出那是王子捡来的妹妹,根本不是什么强盗,便在钟秀秀的示意下敬礼离开了。
尽管一头雾水,完全听不懂“妹妹”和“莴苣”他们都在交流什么,可野兽王子智商实则不低,很清楚一旦卫兵把他们当成坏人,首先遭殃的肯定包括长相古怪的自己。
野兽王子甩动鬃毛痛揍了大哥帕帕娜一顿,瞧得继父心惊肉跳,专心努力地捡起豆子来了。
闹剧告一段落后,贺野才打着呵欠艰难地推开枕头,起床来到客厅,迎面看到了几双亮如钻石满含期盼的眼睛。
贺野:“?”
钟秀秀:“(狗狗眼.jpg)黎潇说你会做饭!我们遭遇了危机!”
贺野:“哦,原来如此,小事。”
面对队友与临时队友们饥肠辘辘的双眼,贺野胸有成竹地走进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