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亲人还是情人?”厉钉看了看黎易容的笔锋,又看了看黎易容画像时盯向纸面骤然柔和下来的眼神,情不自禁地搭话问。
“情人。”黎易容头也不抬。
“两个都是?”厉钉诧异了。
“……嗯。”黎易容以前没发现厉钉竟然有张这么欠打的嘴。
大概是感受到他情绪中的不耐和冷淡,厉钉马上不再多问了。
其实黎易容也不想朝他一直沉着脸,黎易容很清楚,姑且抛开复杂的心绪先和厉钉聊聊天,对他自己也有好处。着急解决不了问题,反而可能害人不冷静。
他依稀记起来,上一次在童话副本的开端时,他也和贺野非自愿地分离过。但那个时候,无论游戏情节有多不可控,他至少也知道贺野身处的范围,所以心情稳定得很。
至于眼下。
问题不止是十七年前的贺野究竟能否救得出来,冷静一些后,黎易容想到,更重要的是,本该和他同来的那个贺野去了哪儿?
这里不像是游戏副本,兑换不到食物、衣物或随便其它什么,两人通身也暂时没有星际时代流通的货币。黎易容尚无法确定他被投放的地点是不是出于随机,也就无法确定贺野会被投放到哪里。而这颗星球上、这个城市里,危险的地方太多了。
这么想着,黎易容尽快先完成了穿越进游戏后的贺野的面部画像。
厉钉接过画纸一看,大吃一惊:“哎呀,大美女!客人你真有眼光。”
黎易容没理他:“是个男人,看外形不到三十岁,你也见到了,他的容貌很有辨识度。他可能在这颗星球上,可能甚至不在,你尽全力去找,只要尽力了,找不到我也不会苛责你。”
“……”厉钉灰溜溜地摸摸鼻子,说,“知道了。”
黎易容恢复了一言不发的状态,霸占着沙发低头续画第二张画像。
只是这一次没等他画多久、笔下才朦朦胧胧勾勒出一双棱角锋利的眼睛,厉钉家门外突兀地响起了一阵细微的电流音。
听到这个声音,厉钉像惊弓之鸟一样原地跳了起来。
黎易容停住笔,抬头询问地瞥向厉钉。
“这是有人想要闯进来的声音!”厉钉隐约意识到了黎易容是打算为他撑腰的,立即摆出告状表情竹筒倒豆子,“我不清楚你刚刚是怎么进来的,我家门上布置了连一级帝国猎手都很难破解的特殊防御装置,即使被破坏过一次也能自动再生三次,现在它的反应居然这么微弱,看来来了个狠角色。”
黎易容慢慢皱起眉头,将手头的画纸收进风衣的里怀藏好,起身问厉钉道:“这几天你惹过谁?皇帝的人马不会拖延行事,如果是猎手,一定是为你两天之内经手过的事情而来。”
厉钉一脸茫然。也不知道是当真想不到,还是装傻。
黎易容也不和他计较这个,见状,干脆迈步走到门口,把厉钉挡在身后,从里面打开了房门。门一开,黯淡却洁净的月光流泻一地,门外站着两个皇室猎手制服的陌生男人,影子斜长漆黑,一直延伸到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
不,有一个人黎易容并不陌生。
只隔着一道门槛,两人四目相视,黎易容的心脏猛然剧烈地跳了几下,随后迅疾地坠入了一片深渊,深渊底部是一片冰窟寒潭。
这个人不是猎狼贺野,此刻,猎狼应该还在监控之中。
黎易容记得,眼前这个模样严肃,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是贺野,或者说亚特兰蒂斯的老师。
这个“老师”,显然不是指军校里每年带得出成百上千名学生的老师。
在黎易容还只是一头懵懂不经事的小火龙时,曾经躲在贺野家的窗户里瞄见过这个身姿挺拔的男人一眼,谈起他时,贺野表现得一向比较开心信任。
问题在于。
无论何时,某些规矩都是某些行业心照不宣的必要准则,遑论是皇室心腹这样敏感的一行:正常来说,关系亲密的学生有了背叛行为以后,皇帝不可能不将他的老师也暂时控制住,详细调查一遍;就连轻微的连坐降职都不奇怪。
这份调查,多少要花些时间。看日期,这天分明是亚特兰蒂斯死亡后的第三天,老师本不可能自如行动,甚至穿着制服出面执法。
除非事发后为了不被连累,这位老师设法参与了对贺野的惩罚。或者干脆,在事发以前——
黎易容不再想下去了。
黎易容脸色渐沉,眉头越皱越紧,表情难看。显然,这一点站在他对面的老师清晰地看得见。
“帝国执法,”老师浑不在意地率先开口道,“你们要拒捕吗?”
黎易容不回答他,却胆大包天地略转过身,侧对两名猎手,口吻平静地问厉钉:“厉钉,你介意我在这里杀人吗?”
说着黎易容想了想,日后厉钉着实帮了他不少忙,这次说不定还能帮他找到贺野,值得被对待得客气点。
于是又补充了一句:“抱歉,等你找到那个人以后,我就不会这么容易生气了。”
其实没有时间让厉钉表态了,因为老师已经迅速地拔出了枪,动用起灵魂力,释放出了一地寒霜。
巧了。黎易容根本没料到,对方的能力会和自己如此水火不容。
黎易容低笑一声,前迈一步跨出门槛,也迅速张开了背后那双腥红的龙翅。
叹息巷巷道狭窄,两侧箱楼密集,光线幽暗,今夜尤其流云掠星。
关上身后的门,黎易容挥手释放出一面火墙,轻松地用高温融掉了两颗射出的子弹,笑笑发问:“老师,你叫什么名字?明天早晨我需要确认你的讣告。”
半明半暗之中,他的笑容阴恻恻的,满眼杀意一点也未加掩饰。
第47章 Two drifters(三)
贺野没能跟少年黎易容赶上同一班黑船。
他拢紧斗篷, 冲到雪地那头时,黑船已经开走了。这种船上载满了违法乱纪分子, 甚至多国逃犯, 自然行事谨慎, 不会停留太久,过时不候。
贺野眯着眼睛独自在雪地上站了几分钟, 直到被风吹起的细小雪沫缠满了他斗篷的衣角,飘进他的脖颈间, 沁醒了他的思绪。他试图转身折回繁华区,找到一个通讯器, 不过恰在这时, 另一艘黑船出现了。
好运气。
做帝国的精英探子和在冒险游戏中闯关不同,对于后者,只要摸清楚了规则, 能够顺利或无伤通关就好, 行事做法可以相对放松。
至于前者, 抵达一个星球时,贺野当然就必须得掌握这里的大多数不确定因素。所以早在初来乍到之时, 他就结识过会在这颗星球停泊的黑船老板们了。
对照着这艘黑船的船型轮廓和保护图案,贺野很快确定它和刚刚走远的那艘船属于同一个总船主,毫不犹豫地跳了上去。
这不代表他没有起疑心。
相反, 他非常疑惑于为什么会有两艘同队黑船仅隔十分钟,就先后出现在同一颗星球的同一处位置上。
一颗星星再如何小,也停泊得下几万艘黑船。
因此在借助冷风一跃而起, 跳上尚未完全停好的黑船的同时,贺野就做好了作战与靠武力问话的准备。
巧得很。或许是由于他登船太早,连梯子都尚未放下,船长还没有打起全副警惕,还在不紧不慢地冲船员说话:“看清楚一点,如果雪地上没有小孩在,我们就赶快离开。”
贺野一破门闯入,两方俱是一愣。
听清了船长的话语后,贺野及时勒停了随身的罡风——这名船长的嗓音沙哑得厉害,仿佛是被鲨鱼群争相撕咬过的一片旧帆,听上去让他觉得相当耳熟。
并且他的头又开始痛了,贺野已经摸清,这意味着他很可能认识这名船长。
抢在船长和几名船员大惊失色地拔枪开火前,贺野一把掀开兜帽,将左眼亮给他看,还故意使眼底的绿色浅淡微弱了一些。十七年前,他的灵魂力应该比现在不成熟许多。
“是我。”贺野说。他不确信船长是他的朋友而非敌人,可是这句话说得万分笃定。
好在如他所料,船长恶狠狠地又愣了一下。
“是你?”船长面露狐疑,“我收到的消息是你死了——等等,你在地下整容所找了个替死鬼吗?”
这是个不错的解释。贺野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管立在原地让船长仔仔细细地确认了一番,随后才调转话题:“你们在找我托付的那个人?”
“是的。”船长点点头,冻蓝色的眼珠仍旧不死心地反复检查着他的周身,“死要见尸。总船主冒了很大的风险,调集来了三十艘船只,偿还你的人情。连着几天,我们都悄悄在这一带巡逻。”
这处“港口”是距离贺野家最近的“港口”。
贺野皱了皱眉,他没有想到还发生过这么一回事。
不等他提出郑重感谢船长们与总船主,另一个舱室就匆匆奔来了一个兴高采烈的船员,嚷道:“船长!荆棘号发来消息,十分钟前他们接获了目标人物,经过检验后刚刚确认无误!”
船长闻言连连点头:“好极了,任务完成,我们可以离开这颗星球了!”说着他把目光投放到了贺野身上,意思是询问贺野对这样的结果是否满意。
贺野双眼一闪,问道:“这艘船能追上荆棘号吗?”
船长抱起铁柱似的双臂,如实答:“百分之百能,我自掏腰包改造过它。我们是同一队船,荆棘号即使见到我们,也不会全面加速慌忙甩开,假如你想要和目标汇合同船,等接近时我们可以打灯语请他们停船。”
对这个结果,贺野着实还算满意。
“那就麻烦你了,谢谢。到站请叫醒我。”贺野沉声说。说着他退后一步,坐到一旁的乘客长座上慢慢低下头,揉了揉眉心。
没等到船长的回应,他就不知不觉睡着了,身侧萦绕着一丝微小但音效凶锐、不断旋转的罡风作为自保。
当再清醒时,贺野微微抬起头,一眼望见对面的另一组座位上坐了一个怀抱电流密码箱,双眼圆睁,死不瞑目的男人。
出事了。
电流密码箱箱盖大敞,当中空空如也,那男人的死相十分惨烈,浑身上下都是伤口,鲜血喷溅得四周到处都是。
贺野条件反射地扶住身侧的座椅,随时蓄力站起身,睁大双眼环视四周。
整个船舱此际变得血淋淋静悄悄的,船长和船员不知所踪,惟有他们两名乘客相对而坐。
怪事是,涂遍天花板、地面与船舱四壁的血迹远远超出了一个人全身能够流出的血液量。
贺野立即看了看时间,此刻距离他昏睡前只相隔了七分钟,恐怕这个男人也是在郁金香星球这站上船的。
他的头痛无力没有较七分钟前好转丝毫,反而越发地眼跳金星呼吸不畅了。一片浮光乱金中,他眼前涌现了一段似曾相识的破碎画面——
场景是冷白色遍布精密机械器材的正方形房间,他不在其中,他似乎是透过一粒微型摄像头观察那房间的;但那抱箱子的男人就在其中,脚步徘徊,外套洁白,手中拈着一小瓶淡蓝色的溶液。
X11?
贺野马上想到了它。
可惜他没有想起更详细的事情。
无论如何,贺野撑起身体,隔着一段距离全神贯注地打量了一遍那个面容扭曲痛苦的男人。
情况很糟糕,贺野意识到。假如男人是X11的持有者,难道有人劫走了这满满一箱X11?
接踵而来的问题太多了。
一座实验室不会只有一个人,男人没道理单枪匹马携带如此重要的东西逃亡天涯;
会是实验室内部出现了利益纷争吗?或者他其实本来拥有同伴?
即便假定夺走X11的凶手为了不横生枝节,不想招惹什么也没有目击到的贺野,选择了对他置之不理、溜之大吉,为什么凶手要带走其他人的尸体,只留下这男人的尸体?
贺野匆匆站起身,大步走向驾驶室。
驾驶室里空无一人,这艘船现如今恐怕别无他人了。一块未开封的榛子巧克力静静地躺在驾驶台上,贺野拿起它咬了一口,弯下腰查询行船记录。
考虑到荆棘号只比这艘船先出发了十分钟左右,按理说七分钟足以追上荆棘号了,贺野注意地查询了停船记录。果然,三分钟前,这艘船降落过一次,时长只有二十几秒。
贺野干脆一口气吃掉了整板巧克力,从驾驶座下的小抽屉中找出了黑船行船必备的小道具之一——警用紫光灯,然后在控制台上熄灭了整艘船的灯光。
星际时代,隐形涂料尽管被法律管控在军用范围之内,可很多法外之徒并不乐意乖乖听话,他们能从各种渠道搞到各种违禁品。
有时候,黑船上会有一些隐身偷渡客,或目的更加危险的什么人,每位船长都会给自己与心腹船员配备几只紫光灯电筒,再在驾驶室储备一两只,以备不时之需。
实际上,做猎狼的那些年里,贺野也特地通过实验令自身的左眼拥有了破解隐形涂料的能力,但目前他暂时精神疲劳,身体恍惚,无法保证万无一失,索性省下力气不去发动左眼。
手捏着这只紫光灯电筒,贺野小心翼翼地由驾驶室开始,预备一路排查到船尾。
只是还不等他走出几步路,驾驶室的门尚未打开,突然之间,紫光灯最淡的那一圈外围余光间划过了一双眼睛。
贺野连忙侧首,透过驾驶室室门的玻璃,看清了驾驶室外正在一步步逐渐向这头靠拢的十几道人影。人影有远有近,脸孔他全然陌生,在紫光灯下呈现出一种吓人的近乎荧光的惨白色,目光阴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