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黎易容点点头,话语简洁,“好久不见。”
“你没死。”贺野语速愈慢,像在整理自己的思路,“太好了。受伤了吗?”
这句话没有令黎易容开心起来,他瞧出贺野有点不对头了,皱眉问:“这趟我没受伤。但你身上是不是还有伤?系统没办法治愈强行恢复记忆时留在大脑里的伤,是吗?”
贺野避过了这个问题,面带沉思地回视着黎易容,接着问:“你怀了我的孩子。”
“对。”黎易容口气沉着,“两个了。”
说时迟那时快,贺野马上倒吸一口冷气,展开了丰富的想象,一个不到二十岁还身背通缉只能东躲西藏的年轻小火龙,该怎么带着一个幼崽白手起家成为一代大佬?这任谁都能脑补出丰富的情节,内容涉及人生的种种波折。
幸亏贺野是个理智的人,只想象了几秒钟,就决定好好珍惜当下,免得重蹈覆辙。
不过贺野也没有忘记先前黎易容曾经说过的怪话,狐疑地问:“我记得你好像说过,大儿子一听见我的名字就哭?”
黎易容:“……”
这事是真的,黎易容转着脑筋狡辩说:“那是想你想哭的。”
贺野半个字也不信,他已经能脑补出黎易容当年用猎狼名号吓唬小孩子的大致经过了。
谁知后来他们俩的关系竟是这样。
贺野一露沉吟,黎易容立刻宣告投降,半开玩笑地道:“我补偿你,怎么样?我给你也写一张欠条。”
不知不觉间,尽管贺野才醒来没几分钟,他的心态已飞快地轻松不少了。
贺野佯作满意,思索了一下,又改口摇头:“我有别的要求。”
黎易容倾身靠近他,认真听着。
“我想……听听那个。”贺野指了指他的肚子,很一本正经,也很不好意思,显然是头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书上说会动。”
?黎易容还以为是什么特殊要求呢,白白兴奋了一场。
准爸爸想听崽的动静天经地义,无可厚非,是人类都会有的念头,可惜……
可惜惟独这个要求,黎易容没法满足贺野。
黎易容无可奈何地坐直身体,表情严肃,道:“贺野,你听我说。”
?他的这番动作导致贺野也有点紧张起来了。本来贺野是看出了黎易容目前状态郁郁寡欢,才特地暂时抛开要紧话题,先拉他开一阵子玩笑的,难道黎易容想抓紧时间说正事?
贺野也严肃了:“你说。”
黎易容:“你听不到我们老二的胎动。”
贺野微惊:“其实你没怀?”
黎易容:“……不,怀了,这就是为什么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贺野闻言重新板起面孔,严阵以待。
便听黎易容以弓如霹雳弦惊般的语速和气势凛然告知他:“你要知道,龙是下蛋的。”
嘣,贺野的表情裂了。
三秒钟后,贺野疑虑道:“你是说,你会下蛋,风思也是从蛋里爬出来的,我们的孩子都会从蛋壳里爬出来。”
黎易容缓缓点头。
“……”贺野失语了。
第53章 废弃医院逃生(一)
花了点时间接受“下蛋”一事给自己带来的冲击后, 贺野勉强进入了正经状态,跟黎易容聊起了这趟突然穿越间发生过的事。
当然, 黎易容隐去了植入芯片的小插曲, 谎称能够通过洗脑门, 是因为他直接拆毁了洗脑门。
听到放水杯与冒认身份撤走女神号等船的时候,贺野目光连闪, 半晌,嘴上只说:“谢谢你。”
现在不是调情的好时机, 黎易容没有笑着调侃他,只挑挑眉问:“这么说, X11原名虫洞, 是一种能使人穿梭时空的物质,但你只是不小心被它洒到了,不清楚该怎么控制它?”
“是的。”贺野点头, “至于你, 或许是从我这里沾染到, 也或许是从荆棘号上沾染到了夹克男和隐形人携带的X11试剂,目前我们都不得而知它的使用规则与保质期。”
黎易容沉吟记下, 停顿片刻后,见这个话题告一段落了,才忍不住提起另一个问题, 道:“你恢复记忆了。”
贺野说:“恢复了一些,怎么了?”
黎易容便试探着问:“十七年前,不管是在星球里, 还是在黑船上,我是不是让你很失望?”
他不是个吞吞吐吐期期艾艾的人,要么不问,一旦决定问了,就问得干脆利落,用词直白,不留余地。但这不代表他不紧张,实际上,贺野眼尖地瞄到,黎易容尽管面色平静,手指已经暗地里交叠在了一处。
十指纠缠,是个代表思索或焦虑的姿势。
贺野视若不见,照实答:“没有。最开始我希望你掉头就走,永远别再回来;后来我希望你能老老实实地明哲保身,避免劳碌;可我也知道一个活人很难做到如此,我没什么好失望的,你是一个合格的‘人’,超乎了我的希望。”
黎易容语气淡淡地指出:“可是那时候我从未及时帮上你的忙,每一次都连累得你或死或伤,最后还成了个罪犯头子。”
贺野仍是不以为然地答:“不连累他人并不是人生最好的答案。实话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答案,但现如今,发现你还保有完整的情感,我就很开心了。那一年我第一次看见你时,你会关心别人,会愧疚,会抱着恐惧冲向危险,会爱上别人,今时今日,你依然保有全部这些能力,甚至还会愤怒,你长大了。”
默然一下,贺野补充道:“人必须会愤怒。曾经有个老师告诉过我,历史是依靠牺牲少数人推动的,我觉得不是,历史是由人的愤怒推动的。懂得愤怒,拥有正确的愤怒的理由,人才能理解人,珍惜人,明白温柔的价值,选择更灿烂的未来。你没有真的走错方向。”
这下黎易容不再检讨了。
贺野平素不是个爱说教的人,纵然此刻有些平辈恋人忽然变成小孩子的落差在,本来也无意说这么多,他是看出黎易容的不安了。一切波折看似是黎易容月下敲门带来的,而后在贺野的安排和努力下,黎易容逃出生天获取了自由,贺野反而走上了本不愿走的那条路,黎易容自然无比愧疚。
先前贺野一直失忆,认不出他的身份,所以黎易容能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心底一直有这么一道坎。
但贺野说得很认真,显然自内心深处就认为黎易容对这一切毫无责任,黎易容慢慢接受了他的这套有点特殊的观点,心情放松了些许。
倒也没有完全原谅自己。
如贺野所言,愧疚是一种很重要的情感,懂得愧疚是一种本事,他无意彻底原谅自己。
黎易容调换了一个话题:“你是不是该吃点东西了?有胃口吗?”
贺野还有些头疼,着实没胃口,但清楚过几个小时进入副本后,未必能有像样的食物吃,离开主神空间前他们必须得填饱肚子保证体力,因此点了点头。
“你先睡一会,醒来我们一起吃头烤全羊。”贺野提议。
可以,烧烤很开胃,黎易容听话地躺下了。
虽然龙类体质强悍,黎易容绝非一般人,但贺野还是十分担心他这样跑来跑去心情百变会影响身体,守在床边给他掖了几回被角,瞧着他渐渐睡沉,才放下心来。
黎易容肯定也累了,睡得略有些皱眉头,过了半晌,才缓缓舒展。
贺野起身离开床边,向系统兑换了一套干净衬衫穿,将沾了血的旧上衣脱下来扔到了一边。
直到他换完衣服后,潮惊才从空间那一头缓步走过来,在半远不近、确保谈话闲聊声很难吵醒黎易容的距离边缘兑换了两把椅子坐下。
见潮惊有话要说,贺野意外地转身迎了过去。
“怎么了?”贺野开门见山地问。
“来还你们的人情,”潮惊说话也一如既往直白,“关于复制体的事,我知道一些,不过在副本内不方便说话。”
贺野心里一动,示意他讲。
潮惊弹了弹烟灰,略一措辞,首先抛出了一记重磅炸弹:“要说这件事,或许必须得坦白我自身的情况。我1975年出生,今年是2020年,我进入这个游戏,差不多有十五年了。”
饶是观对方的态度,贺野已做好了听到惊人消息的心理准备,这下仍然小吃了一惊。潮惊看面貌只有三十出头,年轻得很。
这么说来,足足有十几年看不出痕迹的光阴,潮惊都是在游戏里度过的,无怪会成为毫不感觉游戏刺激的生活玩家。
贺野心念电转,意识到假如此事当真,潮惊肯定知道许多关于游戏的事。
果然,接下来潮惊便语无波澜地直言道:“游戏随机抓取新人玩家入局,就是为了制造复制体。能一口气闯到第三关的玩家,数据非常优秀,系统想要你们的数据,去复制更听从它指令的人。也所以过了第四关,你们当真可以回到现实中,恢复正常的生活,因为系统的目标不是你们。我解释得够清楚吗?”
很清楚。
贺野听明白了,本体和复制体无法和谐共处是他自身的性格导致。事实上,系统只是想抓取本体进入游戏里历练并考察一番,留下优秀数据供它做出复制体,如果没有死在副本的考验中,玩家本体就能安全退出游戏。至于复制体攻不攻击本体,全看本体对复制一事观念如何,系统从未教唆。
这说不定甚至是百分百仿真机器人最早的雏形。
他还额外想起了在童话副本关卡中,曾伪装系统朝他搭话的人声,那道人声试图撺掇他去找回记忆。也许当时,游戏的制作者就在观察表现很特殊的他与黎易容了,想要从他们身上取得更多的东西。
贺野无言地消化了一会信息量,反问潮惊:“你是自愿被困在游戏里的吗?”
“是自愿。”潮惊说,“因此系统也给了我一定的礼遇。它清楚我不想离开,没有制作我的复制体。”
“为什么?”贺野难以理解。
这个问题使得潮惊思考了一下,随后抽了一大口烟,才缓缓说道:“进入这个游戏之前,我受过伤,失去了一整条腿。”
21世纪初没有灵便的义肢,贺野望望疗伤光束所在的方向,冲他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其中的苦处。
“系统直接帮你恢复了完整的身体。”贺野想了想说。
难道潮惊想报恩?贺野觉得不对。多一个真·老玩家常年飘荡在游戏里,对游戏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好处,谈不上报恩。
潮惊闻言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续说:“说来话长。你见到徐不扰了,我们俩算是老相识。”
十五年前,徐不扰可能只有十岁左右,还是个小孩。贺野默默兑换了一片西瓜,边吃边听。
潮惊向椅背上后靠去,语调懒洋洋的:“其实他和我几乎没过节,是他父亲和我有过节。他是个小富二代,我在他家里做过几年司机,接送他上下学,就认识了。后来我帮徐老板做事时出了事故,不能再开车,当然被解雇了。”
说到这他打火机一闪,点上另一根烟,眯着眼睛让烟头红光亮起,补充:“问题是,实话而言,我那伤是为了保护徐老板受的,他转脸立刻把我解雇的时候,谁也没出来帮我说句话,我觉得再跟他们家人打交道没意思,之后没再联系过。”
贺野领悟了:“所以你不太搭理徐不扰。我看他好像其实很想缠缠你,他说过有一签算准了,结果把他引进了游戏里,十五年了,他是始终在找你吧?”
这倒不是劝架的意思,潮惊述说的这件事绝不算什么小型恩怨了,假如没遇上系统的修复,他这辈子注定都会坎坷。听话音,徐家连医药费也没赔。
贺野只是感慨一声。毕竟徐不扰貌似很后悔,作为普通人,追进这个有死亡风险的游戏里也没个抱怨。
谁知潮惊根本玩的不是狗血恩怨那一套,一翻白眼,张口就回:“他小的时候,都是叫我鲸鱼的。”
贺野:?
贺野感到迷惑:“什么意思?”
潮惊:“你没发现吗?这次见面,他很早就认出了我,但一直在连名带姓地叫我。”
贺野:???
潮惊斩钉截铁道:“是他生疏我了,我不要理他。”
贺野服了。
前一刻他还在想,这事的确不小,潮惊消不了气也情有可原,现在脑海里全是问号。
他以前真没看出来,潮惊好龟毛一个人。
刚刚贺野还以为他不退出游戏是因为心灰意冷了,这下不由得追问:“所以你在这里逗留十几年,是为了……”
潮惊眉头一扬,收敛起白眼和记仇的神色,重新正经起来,甚至笑了笑:“假如你也在游戏里住上十几年,就会发现,不愿意走的人其实为数不少。我不知道等我离开游戏后,我这条腿还在不在,要是不在了该怎么生活?固然有危险,你也看到了,这里能提供让人生存下去的绝大多数物质,不打副本时,有吃有喝有安身之处,有绝对无须提心吊胆的休息时间,可以看电影,可以读书,可以欣赏音乐,可以和其他玩家结为朋友——这些玩家是真实的人,就算这片空间是虚幻的,其中经历过的感情一样真实,你能说这里只有镜花水月吗?”
贺野再度沉默了一下,扣下西瓜皮,回他:“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这不是他赞同的道理,可人各有志。
除此以外,潮惊也说得很分明了,若是还有选择,人们确实不会更倾向留在朝生暮死的游戏里。比起指责这种行为的荒唐,不如想一想,究竟为什么会有人宁愿朝生暮死,也不肯返回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