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了一半止住了话头,灵隽转身到床头处取来了什么东西,又慢吞吞折了回来。
那是一只淡青色的雕花玉冠,玉质柔和,配一支同色流水纹玉簪,自成一股风雅之气。
“这……哪来的?”
“非偷非抢。”灵隽浅浅笑着,道:“及冠礼加冠其实是戴帽,你既是个不知年岁的神仙,便戴个玉冠充数吧。贫僧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长者,不知有幸为你束发否?”
“啊?”司淮有些没反应过来,胡乱地点了一下头,愣愣地任他理好脸上沾做一团的乱发,将披在肩头的长发拨到了身后。
灵隽绕到他身后,动作轻柔地将墨色长发拢到了一起,又散下一半,留了一半在手里挽成髻,戴上玉冠,再用簪子簪稳。
直到这时,司淮才终于回过神来灵隽在做什么,僵着脖子转过头去看他,正正对上灵隽低头浅笑的眼眸。
灵隽是个得道高僧,偏生生得也白净,整个人就像从佛祖的净坛里走出来的一般,干净得连魂魄都是带着金色佛光的。
可这会儿从那双眼睛里看见映出来的自己,司淮竟意外地慌乱了起来,有那么一刹那,他竟觉得仿佛面前的人不是那个功德无量的大法师,只是一个长相白净的普通人。
“我……我今晚回自己房里睡……”
藏在胸腔里的心快速跳动着,司淮胡乱丢下这么一句话,一把扯下身上披着的带着那人味道的紫袈裟,飞快地蹿出了门去。
前尘.情动二(二更)
司淮刚到明华寺的时候是有自己的房舍的,只是他住了几天就赖到了灵隽的僧房里,寺里的和尚们大多睡的通铺,因此灵隽也没有把他赶出去,任他赖了一年。
后来他随灵隽到外头游历,那间空着落了尘的客舍便做成了通铺被新来的弟子们分了去,直到前几日回来才又收拾了出来。
只是他在灵隽身边呆习惯了,卷着铺子又赖到了他的僧房里,今夜才第一次睡回了这客舍。
不知道怎么回事,向来好眠的他今夜怎么都睡不着,合上眼见到的全是方才回头见到的灵隽看着他浅笑的模样。
直到后半夜,他才辗转着入了梦,梦里的他走在一片虚无的黑暗里,周围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他知道那是梦,可是他醒不过来。
走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有一道光破开了这片浓墨着成了黑暗,他的脚下出现了来时的路,从看不见的地方延伸而出,正一点一点地坍塌碎裂。
他的前边也有两条路。
一条往上,巍峨延至天际的云端,路的两边生满了白色的曼陀罗华,路的尽头是从天落下沐着华光的神女。
另一条向下,崎岖地没进了无边的地狱,路的两旁生着红色的曼殊沙华,尽头仿佛有阵阵厉鬼啼哭的声音,可尽头的那人,却是灵隽。
西域有佛经记载过,曼陀罗华与曼殊沙华本是同一种花,后来白色的被神使带上了天,播种在通往天门的路上,称作“天堂之花”;而红色的则被鬼使带到了地狱,种在黄泉路上,唤作“死亡之花”。
这种奇怪的梦多半是到了修炼的秘境里,往上走是修成正道,往下走是堕入歧途。
可是……那条通往无边地狱的路上,尽头站的可是灵隽。
司淮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坍塌至脚下的路,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思索,毅然决然地朝下跑去。
道旁的曼殊沙华红得像流成了河的血,尽头那人回过身来对着他笑,可是离得却越来越远,最后化进了一片虚无里,从看不见的暗处蹿出一条火舌,顷刻间点燃了两旁的曼殊沙华,将他吞没进火海里。
“灵隽!”司淮喊着他的名字从床上坐了起来,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虚汗,意识才从梦里回到了现实。
窗户没有关,夜风吹进来有些冷,他赤着脚走到桌边抹黑倒了杯水,才定下了一缕心神。
修行之人有时修炼到了重要关头却无法突破的时候,会静心入定,运气好便能寻到修炼秘境,在入定的时候突破那道关口。
司淮运行了一遍体内真气,并不觉得自己的修为有什么提升,一时也辨不清那究竟是不是自己睡着时不小心进入的秘境。
如果是的话……是不是意味着灵隽,是他修成正果的劫数。
可……他修成人形是为了人世的繁华,修成正果,似乎就只是因为灵隽说他是个神仙。
“灵隽……”他低低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身上仿佛腾起了一股燥热的无名火,有什么东西正在使劲地破开他那颗血红的心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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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淮提着山河剑到后山练了几个时辰,直到寺里的小和尚们下了早课到斋堂用斋,他才大汗淋漓地回来。
灵隽一大早又被太子请去喝茶谈经,司淮也没有去把人硬拉出来的兴致,干脆换了身简素衣裳下了山。
淮阴郡比几年前繁华了不少,往来的人群里多是从外地来明华寺求拜的,山脚下几条街市摆卖的都是祁神的香烛和一些佛像手串之类的物件,往前走出老远才能寻到吃喝游玩之所。
司淮心里总压着一股难名的焦躁,连带着往人多的地方一站都觉得耳边聒噪,可寻到个安静的地方又觉得有些不安的恐慌,一时竟不知道该去哪里,像个落在了人间的游魂。
路边有卖糖人儿的,担子两头分放了炉具和糖料,中间树了个架子插/上各种各样成型的糖人儿,以前灵隽给他买过,很甜。
“买一个吗,公子?想做成什么样的都行!”吹糖人儿的师傅从一群孩子中间抬起头来,憨厚地笑着问他。
司淮从架子上取下来一个,又放了回去,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空落落的,摇了摇头走开。
不远处的转角有一家医馆,他走过去的步子又倒了回来,决定去里边看一看郎中。
这种焦躁心慌的状态便是从昨晚开始的,保不齐是昨夜浸了会儿冷水又吹了风,所以害了风寒。
医馆不大,里边人却很多,司淮望了一眼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肩膀忽然被人从后边拍了拍。
“公子……”那是个鼻偃嘴露面相有些丑陋的中年男子,生得有些黑,笑起来露出一口有些发黄的压。
“你是?”
“啊,我也是个会‘治病’的人。”他刻意咬重了那两个字,笑眯眯地打量了司淮一会儿,问道:“公子可是觉得体内火旺,烦躁不安?想寻一处地方解决,又不知道去哪里才是?”
那人含含糊糊地说得倒也不算差,司淮看着他默了一会儿,问道:“你知道怎么办?”
“自然,公子请跟我来?”他往后退开半步弯身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随后行到了跟前引路。
街道上不少姑娘对司淮投去了目光,他却恍若未觉一般,跟着那个人往前走了一段,转进了一个人烟稀少的小巷子里。
那巷子里边有一处背着街市开的大门,门外红红绿绿摆了几盆难看的花,几名相貌精致的姑娘衣裳轻薄,在门外挥着帕子扭动身姿。
司淮目光一凛,伸手揪住引路那厮的后领子将他提了起来,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几个字,“你带我来烟花之地?”
“公……公……公子饶命!”那人堪堪用脚尖够着地面,皱巴巴的一张脸拧到了一起,“是您自己说体火旺盛,焦躁难耐,难……难道不是欲/火没处泄吗?”
“胡言乱语些什么!”司淮怒火腾了上来,一把将他扔到了地上。
那人动作麻利地翻了个身跪在地上认错,“小人眼拙!小人见公子生得年轻俊朗,以为公子未有婚配良人,体内欲/火无处可泄,这才领公子过来……”
司淮转身正要走,听到他的话又止住了脚步。
那人所说的症状确实和他有几分贴合,可他明明是因为昨晚做了那个离奇的梦才这样的,并未思念过什么女子,难道……
他目光一沉,忽然在心中冒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又在它出现的那一刻强自压了下去。
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扔到了那小厮跟前,司淮顾自往里面走去,吩咐道:“把这儿长得好看的姑娘都给我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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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淮被一个穿得花枝招展的鸨母引到了二楼的房间,屋子里有一股清淡的花香,水墨画屏风后头隔出了一席雅座,摆上了一桌小酒小菜。
半壶酒喝下去,房门才终于被人敲开,鸨母和方才引路的那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后边跟着十几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姑娘,红红绿绿的衣裳像春天挤在一个花坛里开放的野花。
甜腻的脂粉气混在一起冲得人有些头晕,司淮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扶着桌沿起身,摇晃了两下走到那中年男人跟前,把空了大半的酒壶塞到他手里,道:“这酒不错,再去给我拿些,整坛子上来!”
那人大抵是记得到手的银子和差点挨的打,应了一声动作十分麻利地跑了出去。
鸨母正要开口一个个介绍她带来的姑娘,司淮抬手止住了她,从头到尾挨个挑了一边遍,最后只留下了三个脂粉气淡一些的姑娘,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
两坛子酒很快送了上来,司淮拂开了那几双伸过来伺候的纤纤素手,开了坛子猛灌了几口,直到把脑子里那道身影淡得模糊了些,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在那三人里犹疑了一会儿,他留下了一个穿紫衣的姑娘,打发了两锭银子将另外两人遣退了出去。
“公子,可要奴伺候?”那姑娘坐到他对面,为他续上了一杯酒。
淡淡的清香味从她身上传来,也许因为她也有烧香拜佛的习惯,混了一点若有似无的檀香气味,宁了司淮的几分心神。
司淮饮尽杯中的酒,一把抓过那只还有续酒的柔荑,将她往前一带,困进了自己身前。
他低下头凑到那姑娘跟前,忽然轻轻一笑,压低了声音问她:“你会念经吗?”
“什么?”姑娘没听清他的话。
“念经。”司淮很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开始掰起了手指,“《楞伽经》、《法华经》、《金刚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公子……公子!”那姑娘有些急切地抓住了他的手,一脸委屈道:“奴不会,奴给你念诗好吗?”
“不会?那你走开!”
司淮摇了摇头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要把她拉出去,没想到才刚起了个势房门就被人粗暴地推开。
“司祁舟!”
来人气势汹汹地低喝一声,司淮上了酒劲有些昏沉的脑袋被他吼得清醒了些许,眯细了眼睛往门外看去。
那人着一身木兰色海青,外头披着的紫袈裟还未解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变幻得出彩,不是那陪太子爷讲了一天佛经的灵隽和尚又能是谁?
司淮吃吃地笑了两声,抱起了桌上的小酒坛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灵隽一把抗到了肩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青楼。
前尘.情动三(三更)
灵隽这和尚力气大得很,一路将司淮抗回了明华寺,中途也没有换过肩。
人还没回到寺里,“小神龙去逛花楼被灵隽法师一把抗走”的消息就已经传了回去,一众僧侣们见到灵隽大师阴沉着脸把人抗回了禅房,寻思着要大发雷霆一通训斥,未免殃及自己,十分默契地躲得远远的。
司淮被扛了一路也没什么颠簸,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直到被重重扔到床上砸得后背生疼,才醒了过来。
灵隽一言不发地扯过一旁的被子给他盖上,俯下去的身子正要起来,忽然被身下那人一把抓住了衣襟带了下去,幸而及时用手肘撑住了床板才不至于压到他身上。
“灵隽……”司淮微微眯起的双眼透着几分迷蒙的雾气,咧着嘴笑开,“还是你身上的味道好闻,比那些脂粉味好闻……嗯,你也比她们好看……”
他抓着衣襟的那双手往上游移了几分,轻轻擦过他的唇和鼻尖,掠过那双含着些微怒气的眼睛,落在了眉头处,细细地描着他的眉宇。
灵隽生来耳垂薄,不是那种脸圆福相厚的长相,却是一个面相生得极好的和尚,在一群秃头和尚里十分醒眼,就算披着袈裟也能叫女香客动一动芳心。
司淮一双不安分的手很快被抓住,他也不挣扎,依旧笑着望着那张脸,淡淡的檀香味包裹着不甚清醒的神智,他忽然觉得这人这样好的面容,生出了头发一定很好看。
梦里的场景又在眼前浮现,他想要抓住的那个人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漫天的曼殊沙华飘零成了一片红色的血雨,燃起的烈火烧遍了四肢百骸,在他心里留下了一道浇不灭的火。
他想起那个荒唐得让人无法置信的念头,可即便再荒唐,他也相信了。
“灵隽,我可能……喜欢你。”他挣脱双手把那人拉得低了一些,带着酒味的气息与那人身上的檀香味混在了一起。
近在跟前的那两瓣薄唇红得有些过分,司淮的喘息声不觉地重了一些,鬼使神差地,他紧紧闭上了眼轻而快地凑上去贴了一下。
“你在做什么!?”灵隽睁大了一双眼睛,不敢相信方才发生的事情,急忙从床上撑了起来,慌忙退后了几步。
司淮凌乱的神智被他吼得清醒了几分,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一时竟哑了声音不知道说什么。
他不该做这样的事的,他应该死死地克制住自己,把这不知道什么时候生起来的情愫腐烂到肚子里去。
可是……若非今朝酒醉,他又哪里知道经年日久,他竟喜欢上了这个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