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极其压抑的气息,明明烛火通亮,却有一股从头凉到脚的阴冷森寒之气,这是司淮来了几次都不曾有的异样。
用布帘隔开的里间有了一点动静,几声“哒哒哒”的踩踏地板的声音之后,布帘下边被掀开了一个小角,一个小脑袋从里面探了出来。
那是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孩子,浓眉大眼生得很漂亮,目光却有些呆滞,仰着小脑袋有些僵硬地转动了一下脖子看着他们。
“这孩子……”司淮住了脱口而出的话音,转头看向吾念和闻契道长,从他们同样诧异的目光中证实了心中所想。
闻契道长的那位师叔平日出去都会将孩子留在家里,回来之后又会带着孩子到菜地里去,司淮先前将注意力放在了她身上,未曾多注意这个孩子,这会儿正面见到了,才发觉出了不对劲。
五年前他们来到这镇子里的时候孩子已经一岁了,现在也该是个齐腰高的小童才是,可这个孩子分明只有三四岁的模样,而且身子看起来不是很灵活,即便隔着几步远,也能感觉到他身上一股寒冷阴森的死亡气息。
这孩子也是个死人!
司淮缓缓蹲下身子往前靠了一些,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把前些天买来的已经干了水分的桂花,伸着手掌朝前送去。
那小孩儿慢了半拍地缩回了脑袋,没一会儿又探了出来,直勾勾地盯着司淮,确认了他没有恶意,才慢腾腾地挪着步子走到司淮跟前,小手抓起一朵小花儿往嘴里送去。
死人是不会吃东西的,这小孩儿表情虽然生硬,嘴里却在慢慢地咀嚼,然后咽进了肚子里,仰起头看着司淮。
“好吃吗?”司淮笑着将他抱了起来,顾自坐到桌边,将他放在了腿上,默默将手里一把干花收了回去,摸出了从尘一那抢来的糖塞进了冰凉的小手里。
闻契道长沉着脸色走到跟前,食指与中指并拢探到小孩儿的额头上,闭着眼默念起了咒语,只见指尖处起了一团黑色的雾气,一道光从雾气中穿过裹遍了全身,显现出了小小身体里禁锢住的一道魂魄。
“她成功了……”闻契震惊地看着那一道裹在黄色光晕里的魂,低声叹了一句,松开了点在他额上的手指。
“阿弥陀佛……”吾念的声音平稳地响起,将他们二人从惊异中拉了回来,问道:“道长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这一句问得有些含糊,像在问这孩子的事,也像在问今晚那凶尸的事。
闻契道长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伸手摸了摸孩子冰凉的脑袋。
“我这位师叔道号唤作‘素尘’,是我师祖……也就是上任玄清道观掌门的独女。她本该是我玄清道观的第一位女掌门,师祖有意将师叔许配给我师父,好让他们成婚后可以双修,只是没想到她后来喜欢上了一个普通人,还与那人私定了终身。”
那个普通人就是现在成了凶尸的那位。
玄清道观的道士是可以和普通人一样娶妻生子的,但是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与仙门修士结成道侣双修,素尘道姑既是要成为下一任掌门的人,与一个普通人成了婚自然是让人惋惜。
但惋惜归惋惜,前掌门虽然恨女不争,却没有阻止他们在一起,他们最后天人永隔,说来也是一场意外。
他们成婚后不久的一个夜里,道观里关着的一只厉害妖怪打破了封印逃了出去,闯进了素尘道姑的院里,那日素尘正好出门捉鬼不在观里,才叫她的丈夫丢了性命。
素尘用法器锁住了丈夫离体的魂魄,求着父亲和师兄救他性命,可魂魄既已离体,又哪里能救得活。
后来很长一段日子,素尘成日里忧思寡欢,守着那一具尸体不肯下葬,最后偷偷跑进了藏书阁里修习了道门禁.书,妄想让丈夫的魂魄回到身体里死而复生。
“师叔她就是因为偷看禁.书修习禁术,才被师祖赶出了道观。”闻契道长摸了摸小孩儿那张冰凉的小脸,想起往师叔往日意气风发的模样,不由得又是一声叹。“去年我师父接任了玄清道观掌门之位,清点藏书的时候却发现少了那本禁.书,猜测是被师叔带走了,派我下山寻回。”
“什么狗屁禁.书?我只是承认我看了,不曾做过什么偷盗之事!”冷冷的话语声从门口传来,下一刻人影已经到了跟前,一把抢过司淮手里的孩子护在身前,瞪着司淮质问道:“谁准你碰我的孩子!你给他吃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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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淮看着受到惊吓的孩子,轻笑了一下,用哄着小孩的语气道:“糖而已,孩子都喜欢吃甜的。”
素尘瞪了他好一会儿,直到怀里的孩子勾了勾她的手,那股怒火气才笑了下来,抱着孩子在一旁坐了下来。
闻契道长:“师叔,《回阳录》您到底放哪里了?”
“我说了我没有拿!”素尘冷眼睨了他一下,“我要是把《回阳录》带出来了,今晚他就不会只是一个没有理智的凶尸!”
坐在她怀里的孩子被吓得瑟缩了一下,素尘轻轻在他背上拍了拍,阴沉着的脸色缓和了几分。
“我只是想救活我丈夫,世间明明有这样的秘术却没有人愿意救他,那我就自己救他,什么禁术什么走火入魔我都不在乎,被赶出道观也无所谓只要能救他。可我不是那种偷盗之辈,我只是依着我记得的一点点在他身上试,希冀着有一日我会救活他。”
“那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也……”司淮的拉了拉那孩子的手,试探着问道。
那孩子似乎喜欢司淮,小手紧紧拽着他的袖子,素尘原本看了谁都冒气,见他这温和模样才缓和下来了几分。
“两年前他父亲也曾像今日这般失了控制,错手伤了他,我带他寻了许久的大夫也没能把他救回来,只得铤而走险在他身上用了禁术,让他死而复生。”
所谓“死而复生”,不过是让魂魄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可既然身体已经死了,便不是把魂魄放进去就能活过来的。
玄清道观的这种禁术,是先将死尸练成可以活动的走尸,再将完整的魂魄放入走尸体内,寻回他的思想和智慧,将他变回一个带着死气的人。
如何将魂魄融进走尸体内,让他有自己的神智,是这禁术的关键所在,一旦失败便是一具极其危险的凶尸。
那孩子死的时候太小,要找回他的神智操控这具身体比较简单,所以他“死而复生”了,但也只能停留在三四岁的模样。
那个大的,要更难一些。
“先不论如何将魂魄放到走尸身上,你是如何把他练成走尸的?那夜镇子的赶尸是不是和你有关?”
“是。”她承认得很痛快。“将尸体练成可以活动的走尸需要摄入足够多的怨气,他身上没有,我只能从别人身上打主意。”
“这是你搬到这镇子来的原因?你要用大荒山的那些尸体?!”
“大荒山哪还有什么尸体?早就腐成白骨成泥了。”素尘不屑地“戚”了一声,接道:“很久之前信陵城发生了一场大战,死了上万人,信陵城主将尸体丢到了大荒山附近,我管哪里叫‘万人坑’。”
“万人坑?”吾念的忽然插了声,追问道:“从来听说有什么‘万人坑’,你怎么知道的?”
“自然是信陵城主亲口说的,不过我只是偷听来的罢了。那些尸体都是从万人坑里赶回来的,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过去一趟挑一些怨气重的尸体带回来,将那些怨气集起来之后再寻个荒山野岭把尸体焚了。不过说来也奇怪,我这些年陆陆续续带走了那么多尸体,那地方的死人却仿佛会长出来似的,总有一些新鲜的尸体莫名其妙地出现。”
吾念捻佛珠的手停住,皱着眉看向了司淮,语气里带了几分笃定,道:“我们要寻的地方不是大荒山,而是这个万人坑。”
“嗯。”司淮看出了他在想什么,问素尘道:“那万人坑在什么地方?”
“大荒山附近,往西十里地。”素尘的视线从孩子身上移开看了他们一眼,嘴角带了一丝玩味。“大荒山不太平,你们要去那里做什么?”
司淮并不打算和她多说,和吾念交换了眼神便往外走。
玄清道观的事情与他们干系也不大,闻契道长在外也有些名声,想来今晚凶尸伤人的事交给他应该也会有个交代。
身后却忽然传来了那孩子咿呀一般的一声“娘亲”,吾念跨出去的步子顿了下来,回过身合十了双手,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施主,你只道自己想他们活,却没有想过他们自己想不想活。人死就该走入轮回,你若非要将他们的魂魄禁锢在一具走尸身上,让他们过那种非人非鬼的生活,可知他们愿不愿意?”
素尘没想到他会忽然和自己说这样一番话,握着孩子的手顿了一下,低头对上那双有些呆滞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吾念又念了一声佛号,才转身跟上司淮,走出去了四五步,身后之人忽然又开了声。
“你们要去万人坑最好小心些,那地方最近有不寻常的气息,前几日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大坑,瞧着像个龙头。”
第28章 绝命神笔 十四
民间从古至今流传着不少龙的传说,真正出现在世人眼前的,也只有三百年前在护国寺现身降雨的神龙司淮,只是后来这条神龙杀了人染了满身戾气,名声变得不大好。
临别时素尘的一句话重重压在司淮身上,走出了老远心里还盘旋着没来由的慌张。
吾念是一个没有仙器的穷酸和尚,司淮只得带着他一起御扇,两个人的重量压在一柄轻巧的扇子上,擦着屋檐摇摇晃晃地飞行,好在是要比他们跑着去快一些。
先前因为要去凶险的大荒山,才不敢这般慢悠悠地折腾,只是去附近的堆尸地看一看,天亮前没准还是能跑上一个来回。
大荒山附近煞气太重,司淮的小扇子不是什么高阶的兵器,远远遇到那一团笼罩了山头的黑色雾气就发出的轻颤的声音。
司淮看准了下边一块平稳的地方想要落下,却发觉身后的人一只手稳稳环在了他的腰上,风吹过袖袍发出猎猎的声响,忽然平升了一分燥热。
他假意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稍稍侧过了脸对身后的人道:“大师,我这扇子飞不动了,下边一段路我们得下去自己走,你手松一些……”
“贫僧这手一松就得掉下去,施主你这扇子太短了些,我只能落半个前脚掌在上边。”
“你再把我箍这么紧我们就得……”话没说完,脚下光华越来越淡的飞花逐月扇忽然歇了气一般暗了下去,直直往底下栽去。
好在本来飞得也不是很高,两个重物落下接连发出两声闷响,司淮动了动自己没有摔断的泥手臂,伸手攘了攘压在上边的人,补全了刚才没说完的“掉下去”三个字。
吾念赶紧从他身上爬起来,一手拉着司淮起身一手替他揉着方才被自己压到的腰背,呵呵讪笑了两声,没话找话似的夸赞道:“淮施主身形紧实,耐得住摔。”
“……”司淮看向他的表情有些微妙,从地上站起来松了松筋骨,没有接他的话,辨了辨方向便朝前走去。
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仿佛今晚到大荒山来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又或者,他这一世根本就不该再靠近吾念,一个人走那条阴冷漆黑的独木桥才是归宿。
按着素尘所指的方向往西走了大半个时辰后,前方出现了一个小矮坡,一种不寻常的气息从矮坡后头弥漫出来,比不得大荒山的煞气那般邪戾,却让人越靠近越觉得心头压迫得厉害。
司淮慢下了脚步等吾念跟上来,望着那不时浮起来的幽幽绿光,有些没底地问道:“你觉得这里真的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那道姑已经说了,这些尸体是信陵城主堆到这里的,你要找那枚十字花镖的线索,我们去信陵城查一查就是。”
他总觉得再往前走,会看到什么不愿意看到的东西。
“不。”他说话的功夫吾念已经到了他边上与他并行,“信陵城主往这里扔了这么多战后的尸体,他自己虽然不声张,却未必没有人知道,替林先生处理尸体的人不一定就是他。让林先生杀人的人和追杀林先生的人想来不是同一批人,这十字花镖极有可能是那穿黑斗篷的人见有人追杀林先生,出手替他摆平时留下的。”
“你觉得他有可能会在丢尸的时候留下些什么线索在这里?你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吗?林应替那人杀了这么多人,他能知道那人把失踪的尸体丢到大荒山附近并不奇怪,可素尘说了,她经常隔一段时间便会从这里带走一些尸体,这堆尸的大坑里却像会长出尸体填平被带走的沟壑似的。”
信陵城十几年前有过一场战事,死了上万人,战死之人怨气极大,信陵城主将尸体丢到大荒山附近想必是想利用这里的煞气压制住这些新鬼的怨魂。
通常这些堆尸的地方都会落有一道仙门禁制用来压制鬼魂的怨气,时间一长,怨气聚集的地方就会渐渐生了一种平衡。
若是只有一道禁制倒也罢,少了几具尸体出不了什么大事,可偏偏此处还有大荒山的一重煞气压着,稍有不慎就会生出什么祸端。
“你的意思是……素尘道姑从万人坑带走了尸体会扰乱这里的怨气,所以有人发现尸体少了之后就用另外的尸体来填?”
“嗯。”司淮点了一下头,苍凉的月光照在他的脸色,连那道目光都平静了几分。“除了落下禁制的人,谁会察觉到这里出了差错,神不知鬼不觉地又弄来尸体填上?凤棉城失踪的人根本堵不住这个缺口,保不齐只是正好凑数一起扔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