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的上半身在石滩上,下半身却泡在了水里,河水急急冲到石滩上又退走,将那乱糟糟的头发缠作了一团。
吾念一手举着简易缠成的火把,一手搀扶着司淮,一步一挪地朝着那边走去,离着尚有十步远,就闻到一股尸体腐烂的味道,浓得让人忍不住干呕起来。
腐烂的尸体容易有尸毒,吾念将司淮放在了原地,又折回去从衣服上扯下一块湿布掩住口鼻,才忍着腐臭味慢慢走了过去。
“阿弥陀佛。”他低声念了几句经文,又赔礼似的朝着那具尸体拜了拜,才用包着湿布的手抓住尸体的胳膊将她翻过了面来。
火把的光不够明敞,司淮一边单腿支着身体的平衡,一边紧紧盯着吾念的动静谨防出现什么变故,不知不觉交握着的手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吾念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一张脸崩得紧紧的,将尸体从水里拖了上来,又拨开她脸上散乱的头发,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向司淮走来。
“怎么了?”司淮觉察出了不对劲,也顾不得脚上的伤,一瘸一拐地朝他走去。
石子滩不平坦,吾念见他走得急差点栽到地上,赶紧大步上前接住了他,扶着他往尸体那边走。
吾念:“不是精怪所化,就是个普通人,说不定也是从哪个洞口掉下来,顺着暗河飘到了这里。”
“普通人?”司淮抬高了几分声调将他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摇摇头道:“这一片都是明家的,连云府里哪有什么普通人,再不济也是没有修为的侍女。”
“明家的人怎么会踩中陷阱掉下来?”吾念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女尸的脚边,接着说道:“你是踩中捕兽夹触动了机关才掉到暗河里,这女尸的脚上并没有伤痕。”
这具尸体也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久,红色的裙子被河水泡得比擦地布还破烂,两条露出来的腿已经开始腐烂发臭,倒是确实没有什么受伤的痕迹。
明家放的那捕兽夹合力太大,踩上去就扎进了骨头里,就算在河里泡久了绳子断开石头沉底,那夹子也不大可能会自己掉下去,更别说她脚上根本没有这样的伤痕。
司淮轻轻摇了摇头,一具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久的尸体实在不好判断死因和身份,只好道:“明家也不一定遍地捕兽夹,没准是从其他地方掉下来的,或许真的只是失足了也不一定。”
“这些目前都不好凭空猜测……”吾念顿了一下,扶着他站稳了身形,稍稍侧过身子让他看清地上的尸体,接道:“我让你过来,是因为这个人看着有些面熟。”
“面熟?”司淮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吾念既然让他来看,说明这个人他肯定也是认识的。
可算起来他和吾念认识不过短短数月,两人都认识的人并不多,可这尸体看起来已经在这里泡了不短的时间。
好在尸体的上半身没有浸在水里,将缠作一团的头发拨开,还是能勉强看清样子。
不过这张脸烫毁了一大片,除了泡了水生了虫,根本看不出原本面貌。
烫毁的脸……
红色的衣裳……
恶寒的尸臭味……
缠作一团的滴水的头发……
司淮猛然想起了噩梦惊醒时,倒吊在床头的红衣女鬼!
“在梅园里要抢画的女鬼”司淮说出了吾念心里的答案,有些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你是说这是那女鬼的尸体”
吾念:“既然你也认出来了,说明我没有认错。我们都和那女鬼交过手,这具尸体的特征和她十分相符。”
司淮:“这么说来,那女鬼很有可能是这位明宗主放到梅园去的,让林应替梅小姐和那书生画梦的很可能也是他。照林应所说,他是冲着书生的画卷去的,而那幅画卷最后化作了一块碎玉,明宗主就是让那女鬼去抢的就是你手里的碎玉。”
吾念低下头默了一会儿,认同地点了点头,道:“如果真是这样,他必然知道这两块碎玉到底是什么、有何用途。他邀我来连云府,说不定正是为了我身上的东西。”
“我看他是想杀人取物。这尸体的鬼魂在梅园已经灰飞烟灭了,这会儿又出来一只把你往后山引,修仙问道的大家竟然钻研起了鬼道,仙门可真是热闹。”
司淮冷笑了一声,抬头看了看望不到顶的山壁,扶着吾念的手臂转了个方向要往回走。
暗河湍急的河水忽然拍上了河滩,司淮赤着脚踩在湿滑的石子上,身子忽然不稳地歪了一下,吾念一时情急双手去扶他,手里的小火把脱手落到地上滚了两下掉进了河里。
四周一下昏暗了下来,司淮的肩膀贴在那人光滑的胸膛前,忽然变得僵硬了起来。
“见谅。”吾念几乎是凑着他的耳朵说出这两个字,随即一手揽过他的后背,一手弯到他的膝间,竟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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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念不知道从哪个角落挖了些枯死的草藤过来,扔进了火堆里,青蓝色的火焰燃着了草藤,慢慢变成了寻常焰火的颜色,不时发出几声燃烧的“噼啪”声。
司淮僵着身子坐在石头上烤火,浑身有些不自在,不时朝一旁晾衣杆似的撑着双臂烘衣服的吾念偷瞄一眼,又急忙慌乱地移开。
他的龙生漫漫长,还是头一回被人这样打横抱着。
嗯……重新活过来之后的头一回。
“怎么了?”吾念转过头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笑道:“脸怎么有些红?该不会是因为我抱了你吧?我是个出家人,又与你同是男子,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不知是不是火光的原因,司淮觉得吾念的脸也比往日红润了许多。
他有些尴尬地别开了眼,在心中默默接了他的话:若你知道我喜欢的是个男子,怕就不会这么说了。
然而吾念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将晾了大半日的衣服扔到了他身上,顾自坐了过来,道:“若觉得不好意思就把衣服穿上吧,正好这山洞里也阴凉。”
“嗯。”司淮应了一声,将衣服往外一套,赶紧转移了话头,问道:“你在这找了一圈,有没有看到能出去的路?”
“没有。”吾念应道:“这里就是大山山体内的洞穴,顶上都是封死了的,只有顺着这条河才能出去。这河不知道有多长,若是没有人来救我们,就只能攒足了体力自己游出去了,只怕不容易。”
“你我身上都有伤,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们还要把她带上。”吾念往后看了一眼,定定道。
“她?”司淮自是知道为什么要带那具女尸出去,只是如果真的没有人来救,凭他们两个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是未知。
说到那里躺着的女尸,司淮的脑子里忽然又浮现起了方才被打横抱着的画面,只觉得耳根发起了热,干脆住了嘴不再和他什么女尸,也不再提如何从这山洞里出去。
系好了外衣的带子,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将腕子上吊着的骨哨取了下来,放在嘴里叼着吹了两声,见没有什么飞鸟蝙蝠挂在洞顶上,才放心地化成了一支短笛凑到了唇边。
他几次在吾念跟前吹的都是佛家梵乐,这次却换了轻松欢快的语调,明丽悠远,像山间潺潺的溪流,带着三两朵春日枝头落下的繁花,缓缓向着山下流淌而去。
笛声原本悠扬,在山洞里盘旋回荡,又添了一种缥缈不定的味道。
若是眼前的场景能应景些,换个烟花三月的郊外山林,春风暖阳,心上人在身旁,便好了。
这么想着,指尖流淌的乐音戛然而止,他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我那位故人一直笑我孩子心性,学东西学不长久,可没想到我竟真的将一支笛子吹得像模像样,还能用乐音退妖退鬼。”
“我曾与他一起四方游历,像你和尘一那般。我们时常在荒郊野岭露宿,有时候吹着山风、看着星星,来了兴致就吹上一曲。我受艺于另一位大师,吹的多是佛家音律,偶尔也自己胡乱吹些调子,他每次都只是笑,也不说好不好听。”
“这首曲子是我作的,在淮阴,不过只吹过一次。大师你说,好听么?”他涩然地笑了笑,很快又将那抹笑容藏了起来。
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回应,司淮转头朝吾念看去,却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趴着睡着了,连身上的衣服都没有穿好。
说了这么多,没听到便算了。司淮长长叹了一口气,俯过身去想替他把衣服穿好,手不经意碰到了他的皮肤,竟然滚烫得厉害。
“吾念?吾念……”司淮挪到他跟前,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脸。
方才看着他脸红还以为是火光的原因,这会儿摸着他的脸才发现是他在发热。
他被吾念抱过来之后就一直僵坐在一旁看着他烘衣服,也不知道这和尚到底不声不响地烧了多久了。
“吾念……吾念……”司淮连着唤了几声得不到半点回应,不由得更加着急。
眼下是没有办法出去了,这里也寻不到草药,总不能由着他这样烧下去。
司淮的手停在他透着几分苍白的脸上,心里忽然有了主意,右手轻轻抬了起来,慢慢凝起了淡青色的灵光。
渡一些修为给他,想必就能撑过去了。
指尖慢慢落到了吾念的额头上,司淮顿了一下,又将手收了回来,慢慢俯下身去,贴上他有些发白的嘴唇,将修为从嘴里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真的是穷尽了我的毕生之力在写互动了哈哈哈哈,求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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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饕餮玉印 十
司淮掉进了一个许久不曾做过的梦里。
梦里的他孤零零一个人,从水里上了岸,一路穿过热闹的人群,踩着雨后泥泞的路上了山,山中有一座香烟缭绕的古寺,回旋着傍晚敲响的低哑钟声。
身边有许多香客和小沙弥往来,他想张口询问却发不出声音,那些人似乎也看不见他,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留下了一条莲花遍开的路。
他顺着这条路走进了塔林,四周静谧,一座座的浮屠塔像静坐的菩萨,在他耳边低声念着经文,然后在眼前一点点碎裂坍塌,隐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黑暗尽头是他曾见过的两条路,一条往上,开满白色的曼陀罗华,一条往下,开满红色的曼殊沙华。
他还是选了那条红色的路,只是路的尽头没有那个人,花瓣被风卷到空中燃成了焰火,他被困在火海里逃不得也喊不得,在烈焰快要把他吞噬的时候,又掉进了水里,冰冷的江水裹住了全身,五脏六腑都打着寒战。
这个本该醒来的梦却没有结束,他从水里上了岸,又重复着原来的事情,直到漫天的花瓣变成烈焰将身体灼化,又重新落回了水中,陷入了一个无尽的循环。
直到一双厚实温暖的手,在他从烈焰跌入水底的时候拉了他一把,将他从昏昏沉沉的梦里拉回了现实。
“司淮……司淮?醒了吗?”
“唔……”司淮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睛,便看见吾念伸手在他脸上拍着。
吾念凑得很近,近得在这弥漫着腥臭气息的地下暗河边也能嗅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檀香气,只是那眉目虚虚实实地在他眼前叠成了几道幻影。
他明明记得是吾念烧得厉害,他在给吾念渡修为来着,没想到居然昏昏沉沉睡过去了,陷在梦境里面醒不过来。
也不知道这个循环了许多次的梦到底做了多久,他动了动身子发现没什么力气,全身都轻飘飘晕乎乎的,像躺在云团上一般,不由得又有些好笑,连肉身都算不上的身体没想到居然还会娇气地生病。
“我怎么睡过去了……”他抓着吾念的手臂撑着起身,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干哑得厉害。
不等吾念回答,一直白皙细嫩的手递了只羊皮水壶到他跟前,一身红衣的盛兰初蹲到了他和吾念边上,下巴一扬眉头一挑,道:“先喝口水吧,祁舟兄?”
“多谢。”司淮接过水壶喝了一大口,趁着擦嘴的功夫往她身后望了一眼,道:“看来是救兵来了?”
她身后跟了几个盛家的弟子和两个带路的明家弟子,正拉着两条小竹筏往河滩上靠,在一众盛家弟子和明家弟子里,东阳彦一身水蓝色服饰,有些无措地左右挪着位置,倒是有些惹眼。
盛兰初循着司淮的目光转头看了一眼,原本笑着的脸立马拉了下来,斥道:“东阳彦你是没长腿还是没长脑子?不知道站开些吗?让你在上边凉快着非要跟下来,净碍事!”
“我还不是怕某人应付不过来。”东阳彦哼哼两声,倒是没有像以往一般讥语相向,往旁边站开了些。
两名盛家弟子抬着盖了白布的担子往后边的竹筏走去,白布底下露出一角没盖住的红衣裙。
浓烈的腐臭味传来,盛兰初赶紧捂住了口鼻,有些愤懑地看向吾念,道:“都不知道在这泡了多久了,脸都认不出来,由她在这儿沉着算了,还费事抬出去。”
“阿弥陀佛。”吾念轻声念了句佛号,谦和道:“出家人慈悲济世,贫僧既然在这里遇到了她,自然是要将她带出去入土为安的,若任她在这洞穴里不见天日,化作害人的厉鬼,岂非过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