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人照例掏出一锭碎银放在船中,随即举着伞走下船。
“客官!”恒苦眼看着青衣人将要走远,忍不住唤了一声,见他回头也有些不好意思:“我三日后还在这等你。”
青衣人闻言一笑,颔首应道:“好。”
恒苦眼看着青衣人走远,将船划开时忍不住哼起了歌。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就忍不住觉得亲切,想搭话已经很久了。
第145章 恒苦3
自那日之后, 恒苦和青衣人的交流便多了起来,他知道对方名叫陆怀衫,家住在漠渡口, 去锦州只是为了见人。
那一定是他喜欢的人吧。恒苦这么想着的时候,心中不知为何觉得有些酸涩。
又是七日这天, 恒苦将船泊在岸边等着陆怀衫。这日天气不好,苍穹看着低沉沉地, 看起来风雨欲来。
陆怀衫举着伞按时出现在岸边。
恒苦有些犹豫,按道理这样的天不宜出水, 但他又舍不得每个月难得相处的机会。他没有开口, 陆怀衫便走了下来坐在日常的位置。
陆怀衫似乎也满怀心事, 面上带有愁容,握着油纸伞的手因过于用力而爆出青筋。他看着恒苦犹豫再三说道:“今日行舟,小心一些。”
“好。”恒苦心中微微一叹,将船划出了水面。
他想着今日大不了少说两句话, 尽量快一点到对岸。可惜当船刚走了一半, 暴风雨便猛烈的砸了下来。
怒涛翻涌下,那一夜孤舟显得渺小又可怜,而陆怀衫举着伞从头到尾都很沉静。
对比之下恒苦显得慌乱了许多, 作为引渡人他不该任性在明知有雨的情况下还渡客过河。若是真出了事故,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平白葬送了他人的性命。
眼看着暴风雨越来越急,恒苦脸上肉眼可见的显出一串汗珠:“别怕。”陆怀衫说着站起身,看了看沉如墨色的怀引河。
陆怀衫身材只算得上高挑而已, 但他站着的时候如同一座高山, 恒苦的心奇迹般的安定了下来, 操控着船的手也更稳了。细看的话他手上还带着一道道功德金光, 只是这一世没有修炼的他并无感知。
陆怀衫转头看了一眼定下心来的恒苦,眉头却反而紧蹙起来,他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长叹了一声,他知道今日这船怕是没有办法泊岸了。
他算的今日是恒苦此生的一道劫,却没算到这劫竟还是因己而起。
果然小舟最终只坚持了一刻钟,最终还是被巨浪拍到了水下。
怀引河入水则沉,哪怕是常年走船的人也不例外。恒苦在落水的一瞬间,心中杂念重生,但第一反应却是想要将陆怀衫推上小舟。
小舟是特质的,即便翻了也不会彻底沉入河中。可是这水太沉了,无论他怎么游都触碰不到另一个人。
然而就在此时,他却看见陆怀衫似一尾游鱼般向自己游了过来,伸手抓向自己的手臂,然而那手却从自己手臂当中穿了过去。
恒苦和陆怀衫俱是一愣,随即陆怀衫手指上出现了点点金光,那金光整个燃烧了起来,将人挑染的瑰丽而明艳。这一次他准确的抓住了恒苦,拉着他游上了岸。
恒苦是在三日后清醒过来的,他醒来的那一刻,怀引河两岸奔走相告。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坠入河中还能生还的人。
许多人围在恒苦的床头,七嘴八舌的询问他是如何活下来的,却见恒苦呆呆地没有反应,误以为人虽然回来了,但魂儿却没了。
不大一会儿,便纷纷摇头离开。
但恒苦的轮台却从未这般清明过,他这一世从未修行过的,脑海当中却突然浮现了万千经文。也突然懂了在怀引河下看到的是什么。
那是一个人的魂力,他燃烧了自己的魂力,将自己送上了岸。
能用肉眼看到魂力,无非是对方并非活人。陆怀衫这一世压根没有投胎成人,他一直在这里等着自己、陪着自己。所以难怪无论晴天雨天都要举着伞,那一把伞可以凝固他的神魂。
所以恒苦这么多年来,会一直当一个引渡人,哪怕有其他机会也从未离开过。
他做引渡人是为了等一个人,那鬼魂频繁渡河也只是为了见……一个引渡人。
恒苦身上功德佛光初现,但他这一世并没有离开过怀引河。而是一直做一个引渡人,接引来往的人。
每个月七日时,恒苦都不会接客,但会风雨无阻的行舟河上诵经,为河下每一个冤死的人超度,也为了寻找一个未归之魂。
……
第十世,也是这一世。
恒苦出生便有九世功德金光加持,投生在了一个姓江的富贵人家。
七岁时,有一个年轻的和尚登门,直言恒苦与佛有缘,希望恒苦能跟自己入寺修行,被恒苦的父亲用扫把打了出去。
但这个和尚却很坚持,每天都准时准点到江家大门报道,虽然每次都没靠近大门就会被哄走。
小恒苦倒是很喜欢这个和尚,可惜除了最初那日见了一面后,因为父亲不许,便再没有见到过他。
“小孩。”
小恒苦独自在院子里荡秋千时,突然听到和尚的声音。他愣了一下,转头看了过去。就见那和尚趴在墙头,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明明是很好看的一个人,却偏偏笑得像个坏蛋。
小恒苦想到父亲的叮嘱,犹豫片刻从秋千上跳下来,便往院子里跑。
“等一下!”那和尚抬手想要唤住小恒苦,却整个人从墙上跌了下来,看起来实在有些狼狈。
小恒苦看的好玩,倒也不急着跑了。
和尚盼着腿坐在地上,看着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小孩忍不住叹了口气:“贫僧恒裟,小朋友想不想和贫僧一起修行?”
小恒苦快速摇了摇头:“人间喜乐很多,出家有什么好玩的?”
恒裟愣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小孩:“你倒是挺会说话,但你又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修行不好玩?”
小恒苦愣了一下,觉得这个和尚说的也有一些道理,当然主要还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声音也很好听,就算没什么道理的,自己也能听进去。
恒裟笑着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从袖子里取出一本破旧的小册子,上面的书页都烂了:“这是修行秘法,你好好修炼,等到时候我来接你。”
小恒苦有些嫌弃地将册子接在手中,看见恒裟从原路爬了回去,然后噗通一声掉到了另一边。
这一次的声音显然惊动了守卫,小恒苦下意识将册子藏了起来,悄咪咪地看着那和尚被鸡飞狗跳地追出了江府。
一看就不像是什么正经的和尚。
自从那日之后,恒裟就没再闯过府。恒苦一开始还每日准时准点的去花园里荡秋千,可惜花园一直都很安静,连只野猫都没有。
直到一个月之后,恒苦才第一次翻开了恒裟留下的册子,那上面全是用梵文书写的经文。他原本以为自己会看不懂的,但那些梵文的念法却自动自觉的滚到了恒苦的舌尖上。
这一本经文,他没用多久便从头到尾背诵了下来。恒苦心中还有一点隐秘的期待,这一本经文背完之后,那个不太正经的大和尚就会带着新的一本经文出现。
然而并没有……
小孩忘性大,时间久了恒苦也不太惦记那位只见过两次的大和尚。倒是经文一直都没忘,每天睡觉前都会不自觉地念叨一回,和中邪了一样。
既然是佛子的最后一生,自然不可能一帆风顺。恒苦十岁那年,镇子上遭遇土匪烧杀,大部分的人都死了。
危机时恒苦突然念出了经文,佛光护住了他。
恒裟是在一个时辰后赶到的江家,他没有急着带恒苦离开,而是先盘膝坐在地上诵经超度亡灵。
直到晨曦时,才走到蹲在墙角围观了一夜的恒苦面前伸出了手,面容慈悲:“你尘缘已断,可以跟我走了。”
恒苦却伸手将人直接推开,直接跑了出去。
他已经不小了,能看懂家中出了什么事,也知道有些人再也回不来了。
……
恒裟没有说什么,只是跟在恒苦身后,看着小孩走过出了江府,走过了整条街道。
他只是度化了那些冤死的灵魂,但街道上依旧满目狼藉。
恒苦是江家的大少爷,镇上的人都认识他,每次他出来的时候这些人还会偷偷塞好吃的给他。
比如如今躺在街角的江婶,她做的炸糕很好吃,每次都会塞给他两块。
恒苦的眼睛骤然红了,如果人生恒苦,那人为什么还要活着?
他有些后悔,最后念出了那一段经文,没有佛光护体,他应该和这些人一样,冰冰冷冷地躺在这里。恒苦一瞬间想了许多事情,但又仿佛什么都没想。他从旁边的绸缎店中找到一些零碎的布匹,盖在每个人的脸上。
就这样一路走到了城门口,城门上挂着的旗子上面染上了血,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恒苦下意识用袖子擦,但越擦越模糊,还蹭了一袖子的血。从出事到现在,恒苦从来没用哭过,但这一刻却忍不住泪如雨下。
“你是不是早看到了这个结果,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来?!”
恒苦发泄一样喊着,换来的是那个和尚按在他头顶上,那是一双很温暖的手。
“对不起……”
佛子的命运和劫难都是注定的,没有人能改变这个结果。尤其是他,更不能够。
恒裟陪着恒苦在城下呆了两日,他也哭了整整两日,直到昏厥过去才被恒裟抱着离开这里。
从此江城少了一个大少爷,云台寺中多了一个恒苦僧人。
第146章 恒苦4
恒苦来到云台寺才得知, 恒裟这个一看就不太靠谱的大和尚,竟然还是寺中的住持。只是常年游历在外,寺中大小事务都由他师弟代管, 他自己就是个甩手掌柜罢了。
因为恒苦的出现,恒裟难得安安静静的在寺中呆了两三年,哪儿也不去专心带小徒弟。恒苦的天赋是与生俱来的,十五岁时就已经遍读了所有经文, 他看过的经文全部都能熟背下来。
云台寺将恒苦当成了未来的希望, 倾心培养。但只有恒苦知道自己并不具备怜悯之心,对神佛也无半点敬畏, 呆在寺中只是因为他无处可去。
至于看一遍的经文就能倒背如流,不过是因为这些经文似乎原本就在他的脑海当中,并不需要刻意去记。
眼看恒苦已经逐渐可以独当一面, 恒裟便心安理得地放下了这个大包袱, 趁着月黑风高, 又到处云游去了。第二年恒裟反回寺中, 又带回来一个因家中发洪水无处可去的小弟子。
恒苦对这个“甚是可怜”的小师弟原本没有任何感觉, 奈何这小孩无时无刻不粘着恒裟, 让他莫名地多了几分危机感,仿佛属于自己的东西要被别人抢走了。
于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自三岁以后就再未曾与人同床的恒苦抱着被子来到恒裟的屋外。
在恒裟开口询问前, 恒苦便率先说道:“我梦到了江家。”
他这么一说, 恒裟心就软了, 直接将已经和自己差不多高了的人放了进来。
小师弟第二天一大早习惯性来找师父, 却见日常冷着脸的大师兄从屋里走了出来, 眼身锋利如刀。
小师弟哭着跑走了。
自那之后, 恒裟去到哪儿恒苦便跟到哪儿, 他不想再看到师父身边再多一个粘人的小师弟。
历练本就是修行的一环,更何况恒裟本就有带他出去历劫的打算。对此自然没有任何的异议,带着小拖油瓶上山下河,也挺愉快的。
日子久了,恒苦才慢慢发现恒裟一直在用功德在度化众生。
每次恒苦问起来,恒裟都笑着抬手按一下恒苦光头:“散一点功德,保佑他们去更好的地方,值得。”
对于这种回答,恒苦一向不屑一顾,明明经文就可以超度,非要散功德是什么毛病?
也因此在遇到大灾大难时,恒苦便先了恒裟一步将此地死者超度。等恒裟转过头时,那些代表着亡灵的金色光点已经陆续着飞向了远方。
恒裟忍不住摇头感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前浪死在沙滩上。”
“师父,这两句并不能接上。”恒苦做完度化工作后,起身走向后面拿着蒲扇坐在树荫底下的人,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这个人也能找到休息的空袭。
恒裟眯着眼睛看向恒苦,可能是刚度化了一批人的缘故,他现在身上缠绕了重重功德金光:“徒弟……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有点眩眼?”
“……师父,出家人忌酒。”
恒裟一脸的苦恼:“为师没有喝酒,莫要冤枉为师!”
颇有种孩子长大了,怎么就不听话了呢……的苦恼。
……
佛子入世的最后一劫,是情劫。
可惜恒裟观测了恒苦许久,这个人在江家被毁之后就仿佛断情绝爱了一样,天地万物人或浮游对他没有任何区别。
这般心性倒真是成佛的好材料,但是按他来看缺的哪只是情劫,分明还有怜悯之心。
所以他带着这个徒弟风里雨里地跑了不知多少个有大灾大难的地方,就是未来唤起他的怜悯之心。
现在看起来还是颇具成效的,如今恒苦会主动超度那些亡魂。却没想过他这个冷心冷性的徒弟,不过是不想看他继续散自己的功德而已。
但剩下的情劫该怎么渡?自幼出家的恒裟被情一字彻底困住,他自己尚且未曾经历过情劫,该怎么帮徒弟渡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