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一愣脸上突然露出些许喜色,便好像是个娇小姐突得了情郎写在扇面上的情诗一般,再不理会方谦向房门走去。走到一半时脚步突然又停住,回头就着铜镜扶了扶发髻,余光看向身后的小瓷人:“你看我美吗?”
“……”对美丑一向没有太大概念的方谦,停顿了半晌点了点头。
十七轻笑了一声推门走了出去。
房门一关,方谦又是孤身一人了。
方谦一时未动,坐在原地白瓷手轻轻地扣着桌子,见无人再进来才起身寻找能够替代剑的东西。
可惜十七姑娘刚放下的糕点也没个硬质的诸如麻花什么的,更是连根钎子也无。方谦转悠了两圈,突然后知后觉地摸向自己身后,从自发间取下了簪子。
只是等方谦手攥簪子时,不由又有些出神。他现在才发现自己这样一个瓷人身子,居然别的一直是一支木簪。
木簪上梅花细致精巧,分明与当初季峥送给自己的那支一模一样。这么一截小东西,也不知季峥是怎么雕出来的。
突然想起自己以前雕的那几个木头人,方谦竟有点自惭形秽。
十七只当他没有灵气,必然出不了阵,但是……
方谦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儿木簪,这东西虽说短了一点,但对方谦来说已经足够了。即便如今灵气尽失,但剑意仍在,木簪在手便也如剑在手。
方谦活动完手腕,然后便一剑刺向桌面的困阵。
阵法自然无法被轻易毁坏。方谦心沉如水,一剑不行,便再出一剑。
逐渐熟悉了这具瓷身与权作短剑的木簪,剑意也逐渐涌了出来,滔滔不绝。阵法底部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又似有叮叮咚咚的玉石击撞声,组成阵法的灵气为了对抗这份剑意也逐渐显露出流动的痕迹。
若方谦举目望去,便会发现自己仿佛身在星空穹顶之下。灵气流动璀璨,正如浩瀚星宇。
但方谦此时剑心已入无我。他自知没有灵气催动,他的剑意不足昔日千分之一,并不足以支撑他一击破此阵。因此他只能另辟蹊径,专攻符印不断注入剑意。他希望十七能够走得足够久,如此一来,阵法迟早会有无法消解他剑意的时候,到那时他便可重获自由。
方谦也是面对着房门地方,只要十七来了,他一定能看见。若不幸她回来太早,再寻良机来过就是。
正当方谦打定主意之时,不想身后的窗子突然一响。方谦剑意不停,并不转身去看,稍一留意,并没有听见什么脚步声,琢磨可能只是窗子被风吹开了,便又放下心来。
剑意与困阵的灵气相撞,仍在发出轻轻声响。
若他此时转过头去,便会发现季峥正皱着眉望向空无一物的房内。
季峥在窗口停顿了片刻,他刚刚看到十七从这里离开,这才潜入进来,但不知道为何这个房间给他的感觉有些不太对劲,空气中还有叮叮咚咚的轻响。
他小心隐藏着自己的气息向前走去,屋子并不算太大,稍微一走动,季峥便知道这里还有一个阵法。
只是季峥对阵法了解并不甚多,又不敢贸然出剑以免惊动他人,一时间有些被动。
季峥这一走多少触动了阵法波动,方谦下意识回头直接看到了他。虽然特意改变了容貌,但是方谦还是一眼认出了对方。
猛地看到屋里突然冒出个无头苍蝇一般季峥,方谦一惊之下也不知自己应当喜还是应当怒,剑意却是实打实地断了。璀璨穹顶顿时黯淡,灵气流转归于平静,仍是将方谦困在当中。
方谦啧了一声,晃了晃手腕,嫌弃的败了季峥一眼。
季峥还没有研究出解法,那叮叮咚咚的轻响却突然停了。眼前房间却毫无变化,更显得有些诡异。
季峥犹豫了一下,用剑柄试探前伸,却发现阵法仍在。
叮。
正在困惑时,季峥再次捕捉到了轻不可闻一声脆响。停顿不多时,便又是一声,显然是循着某种节奏。
季峥眉头紧蹙,试探着向前走去。只是他脚刚抬起,那叮咚声便急促了起来,当他将脚落回原地,叮咚声的节奏便又循环往复起来。
季峥心思一转便猜到这叮咚声是在指点自己,只是他深入王府,会有什么人会在指点自己?!
他转了一下手腕,剑微微出鞘,神色当中戒备更深。
方谦看着季峥走着走着,明明都快却突然停下了脚步,眉头一蹙便猜出这狼崽又起了防备之心,忍不住有叹气的冲动。
变成瓷人和季峥相处的这段时间,简直催人变老。
他太难了。
方谦犹豫了一下,眉目微扬,转手再次攻向阵心。指望他人还不如指望自己,还是自己破阵更快一些。
季峥等了片刻,见争鸣之音突然改变了节奏。
安全起见他应该立刻离开这里,但是……冥冥之中有一种指引,让他移不开脚步。
他下意识摸了一下胸口,那里曾经有那个人的一缕神魂,而此时明明已经不见了,却仿佛又出现了牵引。
季峥不再犹豫重新踏出一步。
壁障之中,方谦的木簪仍然不住给困阵注入剑意,激起灵气与剑意相争。他眼看着季峥明明已经失去了指引,却重新找回了节奏般踏出罡步,心中暗叹了一口气——这小狼崽子虽然脾气不好,可天赋是真的高。
这样短的时间内竟能依照自己短暂的敲击悟出步法,着实骇人听闻。
季峥专心致志,循着步法似乎还摸到了一些修行的门道,每一步也都踩得愈发坚定。一整套罡步下来,季峥突然如同撞上一堵无形气墙,更激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
此时击节声也已经停了,季峥心知自己离破阵应当只有一步之遥。这一步却让他感应到了阵法屏壁上的一道剑意……
这剑意过分熟悉!
季峥愣了一下身,未及思考再一次撞了上去,这次连自己的半边身子都有些麻木。
方谦看着季峥这样撞来,心情有点复杂。他好像刚夸完季峥聪明来着?怎么就犯上蠢了?
但季峥到底没有蠢太久。他持剑直接斩向了阵法,灵脉当中龙气游走,抵在剑气之上。气墙仍是一阵响动,却无法阻止世间至尊的龙气,波纹阵阵,更有皲裂之相,露出了屋中的原貌。
季峥长剑尚未收回,与手持木簪的小瓷人四目相对。
第54章 杀意
方谦就地一瘫。剑意这东西, 虽说是伴随他几十年见到修行而成, 但用起来也并非轻而易举,更非无穷无尽,他又没有灵气支撑。何况方谦刚才不仅要专注于自己的剑意,还要留意季峥的举动,对他进行指引,心力消耗不可谓不大。
此时见季峥破了阵,他也顾不得嫌弃季峥那一脸痴呆。木簪离了足下反复的刻印,思维已经开始放空了。
真的是他吗?
季峥下意识上前半步, 却近乡情怯般不敢靠近。
季峥没有看到小瓷人的出剑过程,但他分明感觉到刚才牵动他思绪的剑意正在眼前这小瓷人身上。这怎么可能?这是他亲手做的小瓷人,十年来不曾有机会送给方谦,那它是怎么能使用剑意的?
小瓷人本就是他照着方谦的模样做的, 此时没了木簪, 青丝萎垂,倒更像那个人了。
“你……”
季峥还未想好自己要问什么, 要如何问,方才还懒散摊着的小瓷人突然蹦起来,疯狂以剑意点击困阵, 作为警示。
季峥目光不变不退反进,然而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小瓷人时, 一卷红袖却以更快的速度从他的身后紧紧缠住了他的腰身与手腕。
十七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口, 双手捏有印诀, 凝视着季峥与小瓷人, 手上杀意凌厉,红袖依然越缠越紧,嫣然一笑道:“你是昨晚的那个人?”
季峥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红袖,抬手一震直接将红袖震裂开。
“没用的。”十七看着小瓷人的反应,已经基本确认了眼前的人就是季峥,她还保持着微笑的表情,看着依旧贴在季峥手臂上的红袖碎布:“除非你还有龙气,否则永远摆脱不掉的。”
季峥只是犹豫了一瞬,顿时屋内一阵莫名的炸裂声响,方谦只是听着也觉得自己周身一片发麻,那些粘连在他身上碎布纷纷落下。
与此同时更多的红绸扑面而来,试图将缠绕住他的口鼻,这看似温柔带着点缠绵的攻击中,却带了一点青色的锋芒。
那点锋芒过于细小,又藏在层层绸缎当中,很难被人发觉。
小瓷人眯了一下眼睛,手里的木簪祭了出去,叮的一声撞到了一枚银针上。
木簪和银针同时落到地下,那枚精致的木簪直接被银针穿透碎成了两半。
方谦愣了一下,有些可惜的叹了口气,随即抬头看向十七,声音清淡平和:“十七姑娘,皇室明明想要抓他,你为何却想要杀他?”
十七目光落到小瓷人身上,似乎有些苦恼:“你不太像是器灵,你是什么?”
方谦略有些苦恼的偏了一下头:“姑娘为什么每一次都不回答我的问题,反而抛一个问题来问我。”
季峥听不到小瓷人的话,却对十七的话有所狐疑,可惜现在不是探究的时候。他的剑光很快,像一道飞鸿破云而来已然刺向十七的胸口。
十七似乎格外畏惧龙气。她赤/裸玉足轻轻一点,整个人便向后仰去。红袖绷紧,竟是将季峥也一同拉出了房间。
季峥不受影响,一人一剑,清泓半片圆满,再次直刺了过来。
十七细细的眉间微微一蹙,裙摆扬起,一层又一层的粉白遮蔽在季峥的剑路上,又被撕扯、斩落。循环往复,好似没个尽头般。
十七的表情也严肃起来,手中印诀掐动,就像花间舞动的一只白蝶。她的衣袖、裙摆俱是她的武器,本是以柔克刚的路数,不料在季峥面前却再无一点胜算,只能凭借那些生生不息的绸缎,与季峥僵持不下。
季峥的剑尖也已到了十七的面前,长剑穿头而过。可十七的伤口不留一滴血。她双眸眨动,再次抽身,纤手一抹,国色天香的容貌依旧恢复如初。
“我不是活物。”十七轻轻一笑,她看来对季峥方才得手的那一剑全没放在心上。可也只有她自己清楚方才季峥剑上所缠的那一道龙气有多霸道,不过片刻,她竟感觉自己浑身都是火辣辣的疼痛:“你要怎么杀死一个从未活过的东西?”
季峥并未回答的剑光很快,竟好像得了几分方谦的形神。
十七也不敢硬接,收回了紧缠在季峥身上的红袖,急速退了开秀眉紧锁在一次。错过这一次,她怕自己没机会再除掉这个人了。
她没有对策,可他有。季峥突然返身,抓住堪堪爬出门槛的小瓷人便想直接跃上房檐离开城西王府。
他已隐隐听见人声,想来王府中的其他修炼者也即将露面。多一事总不如少一事,他从未想过在光天化日之下硬闯王府。
小瓷人满腹心事,此时却说不出一个字。
“十七姑娘,切莫放跑了刺客!”一道阴沉的老者声音震耳欲聋。十七脸色顿时有些苍白,但还是举起双手,再猛然落下。她周身再不着寸缕,整个城西王府的上空顿时变成一片旖旎的红,然后当头罩下。
季峥的眼中似都跳出一线金色火焰。他调动了自己全部的灵气、剑气与龙气,长剑劈向这一片红色的天。
十七的嘴角渗出一丝金色的血液,身躯微微晃动一下。同时,城西王府内其余修炼者业已赶到。他们当中为首者一眼便认出季峥的手段中包含龙气,登时一阵狂喜:“原来不是刺客,是贵客!结阵!”
其实城西王府内平素里有这个十七姑娘坐镇,这些个修炼者客卿平素里是没什么施展身手的机会,此时俱是纷纷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缠住季峥的同时,更是在整个庭院中布了另一则困阵,连同那片红色的天空,将季峥囚禁其中。
季峥挣不出去,双眼赤红中仍混杂着一线金色。他出不去,便干脆落了下来,转头一剑扫了下来。他破不了阵,那杀掉布阵的人,总可以吧?
见季峥不逃了,红色的天空也顿时收卷,再次成为了裹住十七身躯的舞衣。她坐在庭中的树梢上,并不下来参与混战,一手紧紧按住胸口,小心调息。
底下一轮缠斗,季峥与王府的修炼者们各有损伤。十七脸上杀意再现,红袖悄无声息的缠向季峥的脖颈。
季峥无法回击,甚至无法躲避。修养了许久,始终被季峥护好的小瓷人单手一撑站在季峥的肩上,他手上已经没有了可以当剑的武器,便以指为剑接住了这堪比金丹圆满将结元婴的倾力一击。
方谦白瓷色的手掌,破开了细碎的裂纹。
他似乎隐隐看见十七的眼中有一丝悲伤,她的双唇也喃喃而动,说着:“对不起。”
“十七,住手。”一声清朗男音自庭院外传来。十七脸色一僵,长袖垂软收回。她落下枝头,对一名刚走入这里的雍容男子跪礼道:“王爷。”
“既是贵客,你怎可如此莽撞?”男子看起来不算年轻,虽然保养得当,仍给人一种青壮之姿的感觉,其实早已过了中年,眼角也有一片细纹。他说话不徐不慢,责备着十七,却又顿了顿,多了一丝关怀,“是不是受伤了?”
十七似乎有些心虚,不敢抬眼看男子,只管低头认错:“是十七待客不周,十七知错了。”
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从十七的身上移到了不远处季峥的身上。他顿了一会儿,抛出一个问句,话语间却满是不容置疑:“这位应该是六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