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晗愣了一下,此时战意已起,停是不可能停下来的。秋晗犹豫片刻便执子落棋,用的却并非剑意,而是道家推衍法门,看起来四两拨千斤。
方谦落子很快只攻不守:“这个时间点上想杀殿下的人恐怕很多,但是真正能下手而且能够成功的人却寥寥无几,道长心里有没有人选?”
秋晗不慌不忙的下棋,也不慌不忙地回答:“那贫道姑且算一个吧。”
他想了想捻起一枚新的棋子,似笑非笑地继续说道:“其实还有许多人,落雪城的罗城主算一个,天熙殿殿主算一个,镇远将军扁肃算一个,太桁仙门唐宗族、苏长老,还有你望舒仙君,都算一个。每个人的情况不同,用方法自然也不同。”
方谦这次来的目的只有一个,试一试秋晗到底会不会使剑,如今用棋子对决至今,可以判定这秋晗确实是一个很强的对手,但是他也确实不会使剑。
如今的棋局已经被方谦搅得一片混乱,他捻子沉默半晌,直接抛到了棋盘上:“我认输,这棋我下不过道长。”
他说着起身走了出去,此时落雪初晴,天色将明。从这里向北数百里,就是这世间最巍峨的一座城,只是这百里路却不那么好走了。
秋晗有些惋惜地看着棋盘,上面的白子分明已经杀出了一条血路。
对手难得,可惜残局了。
第120章 沿途
萧朗安被害一事最好的办法是秘而不宣, 但是秦枫背着尸体, 大张旗鼓地持剑闯营一事已在军中传开。若只有城西军, 或还可下军令, 但当初方谦三日之约带出来的那几人就显然不会这样受束缚了。
眼下恒苦等人再自然不过地被看管起来, 但修行者自有手段。季峥与蒋钟、戚若云一番密谈,最终也只能下令封锁, 加快行军速度,并分出一队人马随时策应。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戚若云手中折扇摇得也不潇洒了, 他长叹一口气:“这回倒真成了明目张胆去逼宫的了, 如此一来倒不如和旁边那家联合一下?”
他话音一落, 下首便有将士接话道:“可我们好歹是正统的皇子, 而且龙气仍存, 他们名不正言不顺, 凭什么合作!”
戚若云苦笑了一下:“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正说着时,方谦掀开帐篷的门走了进来。季峥早就听得不耐烦了,人死了就死了, 改变不了事实, 争吵也无用。
此时方谦走进来, 季峥眼神一亮, 再按捺不住, 一闪身便已来到方谦的身边, 再自然不过地拉住了他的手:“大师兄。”
浑然忘我, 忘了此地除了戚若云这等自己人外, 还有一群粗糙老爷们。
两人的关系在城西军中虽说不是秘密,但当着众人的面,方谦即便脸皮再厚也有些不自在。不过这点不自在,还不至于让他推开自家小孩:“那个秋晗没有练过剑,却难保不会和别人合谋。”
闻言帐中一人不解地问道:“如果只是为了给一个交代的话,我们随便找一个人顶上不就好了?何必费心费力地区找凶手。”
蒋钟闻言无奈一叹道:“其实就算交上去的是真凶,皇朝的人也不会相信。”
他这么一说那汉子就更迷茫了:“那我们还找真凶做什么?”
戚若云有些头疼地扶额,这军中的人思维很粗、做事又直,都不带脑子思考,带他们商量如何打仗还行,商讨谋算之事未免太累:“这大皇子总归是我们的‘座上宾’,如今蹊跷地被人谋害总要有个结果。”
方谦被季峥拉着坐在上首的位置,直到此时才开口说道:“不论如何,这凶手不能留在军中。”
眼看众人陷入沉思,既然要抢时间,就没必要继续耽搁下去,季峥最后拍板说道:“整军出发,其余路上再议。”
……
萧朗安遇害一事发酵的比他们预想当中要快的多,过了午后蒋钟便收到京城传信。
京中文人最多,将白说成黑自是不在话下。当着一纸送进季峥的车驾时,方谦顺手接过一看,便乐了。
这才几个时辰的功夫,京中已经准备派兵了,更有一纸声情并茂的檄文,将那位鲁莽寡智的大皇子形容成仁德无双的继任者,痛斥城西军惨无人道地趁大皇子奉命前往沧浪洲捉捕叛逆时挟持了他。萧朗安虽被挟持,却还有一身皇室的铮铮傲骨,不肯就范,最终被害惨死。
方谦仿佛有种看话本的感觉。
戚若云坐在方谦的对面,看着方谦看过了书面上的内容又回去烫酒,手边还有一册陈殊予的手书,颇有些无奈:“这皇家的反应,可够‘快’的。”
“你待在军中这么多年,还能被人钻了空子,看来精于谋算这美称还是别要了。”这次没有人突然蹦出来刺杀,方谦这酒烫的很稳当。
戚若云挑眉冷笑:“明明是你引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到军中来,谁知道有问题的是哪一个?”
这两人幼时吵架的次数多了,当着其他人的面总要演一演不相熟,这私下里却要随意的多。
戚若云的话音刚落,季峥就拎着一个戚若云口中“乱七八糟”的人登上马车,还是他们的老熟人——恒苦。
方谦的酒刚好烫完,当即分出一杯问道:“大师,喝酒吗?”
恒苦整理了一下被季峥拎乱了的僧袍依旧含笑说道:“多谢施主,还是不必了。”
方谦也只是胡乱瞎客套了一下,说话时候那杯酒就已经送回了自己嘴边,听了恒苦的话,便更是再自然不过一饮而尽:“你和三殿下还有联系吗?”
恒苦愣了一下:“仙君何出此言,我身在城西军中,一举一动都受人监控,如何能和殿下联系?”
“佛门秘法有很多。”方谦对这个答案不以为意,他们天天盯着都能死人,和京城联系又能算什么。
恒苦沉默片刻不再隐瞒,直截了当地说道:“大皇子遇害一事,不是三殿下派人做的。”
“原来真的有联系。”方谦一叹看向戚若云:“你怎么看的人?”
戚若云莫名其妙的拿折扇指了指自己:“你怪我?”随之将折扇指向稳坐在方谦身边的季峥:“这三军归他统帅,难道不应该怪他吗?”
方谦喝着酒,丝毫不讲道理地说道:“我养的孩子,凭什么怪他?”
季峥含笑坐在方谦身边,不言不语,只是适当地递上剥好的花生,给方谦下酒,赫然一个小跟班的感觉。
戚若云无言以对,并不想搭理,而是转头看向低眉敛目的恒苦,为了和方谦吵架让外人看了笑话,实在不值当:“大师可是将大殿下的死讯通知给三殿下了?”
恒苦一笑道:“城西军中的情况哪里用得着贫僧通知?你们也未免太小看季峥殿下,在几位皇子心目中的地位了。”
比起滔天的野心,那生而具备的龙气丢失,恐怕更让这些皇室子孙如鲠在喉,如果所有人都没有龙气也就罢了。偏偏季峥依旧身负龙气,又有灵根可以修行,天生就和他们不一样。
他们这一路造下的顺应天命的声势,如今也已经传遍了整个大陆,对京畿那些人来说,季峥的存在比那些反王威胁要大得多。
他不死,皇子们寝食难安。
“无聊至极。”方谦仰头饮了一口酒,皇家无亲情,明明是血脉亲人,反倒有恨不得将其除之后快的仇恨。
确实无聊,越是临近京畿,越有种百无聊赖的感觉,季峥想着接过方谦的酒跟着饮了一口。这几个月以来他随军而行,立威、造势。他常年孤僻,这么多年来身边除了大师兄之外,也只剩下林少信。
这军中却有上万人,这些人他不能离得太近,却也不可太远。太近失了距离感,太远不宜拉拢人心。
但这并非他所喜爱的生活,还不如在太桁外门时,那临近灵田的小院,每日最期盼的便是大师兄踏月而来的时刻。
比如今争名逐利有趣的多。
方谦没注意季峥的千丝万绪,感慨之后便重新看向恒苦:“和尚,你还是想复活一个人吗?”
恒苦捻着佛珠的动作一顿:“这与仙君无关。”
这个和尚明明连杀业都破了,却偏偏不会打诳语,直白地让人语塞。
“我在兴洲江上的船只当中看到过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方谦想了想改口说道:“说是人其实不大准确,大概是不生不死、不人不妖。”
“因为爱把人拖回到人间地狱,这样真的好吗?这又真的是爱吗?”
“阿弥陀佛。”恒苦低声念了一句佛号,随即一笑说道:“众生皆苦,但这也是众生的选择。”
方谦脸色微沉:“这分明是你的选择。”
恒苦含笑不语。
戚若云听了这么久也大概猜到了方谦和恒苦所言为何,忍不住问道:“你修了几世佛,为什么不等来生?”
恒苦摇了摇头:“来世?他不再是他,我也不再是我,佛修来世,但我不想修了。”
方谦在恒苦话音落后突然说道:“你可曾听过陈殊予这个人?”
恒苦神色微微一变,抬头看向方谦:“仙君可有这个人的消息?也对,他出身于太桁……”
方谦挑了下眉:“他的手书当真在皇室手中?”
闻言恒苦低声念佛号,并未回答。
“说回正题,既然不是三殿下,和尚觉得是何人所为?”方谦自己把题带跑了九万里,到最后又生生地拐了回来。
恒苦不必再去想那些事,神色也缓和了一些。他停顿片刻,说道:“施主不如查探一下,大殿下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这一点方谦当日便查探过了,萧朗安死在驻军附近林中,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被派到萧朗安身边的城西军也死在一剑之下。
按照秦枫的供词,他当时只听到剑鸣声,赶到时人已经死了。
莫非凶手真的是从外面来的不成?可又怎么能那么准确地掌握萧朗安不再帐中的时间?
恒苦离开之后,方谦拿起手边陈殊予的手书,继续翻阅了下去,上面依旧是记录他如何利用龙气延长人类岁寿。看到第六页的时候,他便已经猜测到这本手书是他师尊唐景辞亲手临摹的。
他没有用自己惯用的字体,但细微处还保留着自己的习惯。
师尊不是和那个人有仇吗?怎么还会抄录他的手书,而原本的手书如今……当真在皇室手中?
如果是的话,那也应该是在最高掌权人的手中。
也就是当今的陛下……
第121章 真凶
杀害萧朗安真正的凶手还未找到, 但就冲着失去主人后竟胆大包天敢尝试刺杀方谦这一疯狂举动,秦枫显然不是一个可以放着不管的主。
一行人商议过后,将原先萧朗安乘坐的那一顶车驾设了阵法, 更派了几名金丹期的修士守在车驾旁,作为秦枫的移动监牢。
方谦又温了一壶酒,来到这一顶华丽到浮夸的车驾中。彼时秦枫正坐在马车中盘腿而坐, 似在修行,但短短数日,他已消瘦了好几圈,脸上的憔悴更像是大写的“不想活”。听见方谦进来的声响,他睁开双眼,里面像是蕴着两池黑潭, 沉静且毫无生气。
方谦笑了笑,从容地坐在他的对面——从前那里是萧朗安的位置。秦枫的眼角微微动了一下,但并没有说什么。
方谦不知道萧朗安这等贵胄皇子的习性, 摸了几次才找到他的酒杯, 取了两只。秦枫看着方谦递送到他面前的酒杯, 一动不动。
“背叛旧主的感觉如何?”
秦枫仿佛看见酒杯中泛起了一丝涟漪。片刻后他才缓缓抬头,依然是那双死气沉沉的双眼, 望着方谦的眼神就连“疑惑”也没有。但他干裂的嘴唇微微扯动:“你们想拉我顶罪?”
“想死的人不会在灵气尽失的情况下还尝试突破禁制。说得再难听点, 你想死方法多得是。想杀我也好, 眼下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也好, 都不过是作戏。”
方谦顾自饮酒, 仿佛并没有注意到秦枫眼中骤然出现的一抹凶光, “看来大殿下以前很信任你,否则你应该更早知道被龙气封住的灵脉是绝没有可能自行突破的。”
若非如此,不事修行的皇族又如何在千百年来牢牢克制着这群高来高去的“仙人”?
秦枫的眼神黯了下去,仿佛听不懂方谦的话。
方谦笑了笑,将酒杯又向秦枫推去了一些:“天气已经转凉了,你如今没有灵气护体,还是先喝一点暖暖身子。”
秦枫迟疑片刻,终于伸手端起了那杯酒:“人不是我杀的。”
方谦却没有接话:“虽说萧朗安身边可能最不缺的就是别的皇子的眼线,但你必是最特别的一个。是当今陛下派你来的?”
秦枫没有动,只是他捏着酒杯的手背,青筋根根暴起。
方谦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你并不想死,是因为有人在等你吗?”
秦枫嘴唇抿的很紧没有回答。
他曾想过死,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所以他本该死在那天五更,方谦的营帐当中,那样局看起来更完美。
本该如此。
但方谦修为太高,季峥动作太快。他在自己的灵脉下设下重重关卡,却阻挡不了那一股龙气冲入,不过眨眼,他便已经受制于人。
他曾想死,却未能死成。在那之后,他便失去了再死一次的勇气。
秦枫手背的青筋渐渐消了下去。他喝了一口酒。温过的酒,酒力热辣,更不谈方谦喝的都是灵酒,只一沾唇,秦枫的脸上便染上了一层晕:“你是何时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