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渊与陆宁初扣着的手指收紧了。
“怎么会没影响。”
陆宁初吃痛地哼了一声,反驳道:“就一点点血本来就没影响,我以前难道没受过伤没流过血吗?而且你不是喂过你的血给我治伤,也没见你有什么问题——啊!”
话尾上扬的语气化作惊呼。
龙渊把陆宁初抵到墙上,扣紧了他的腰肢。
“你干嘛……!”陆宁初出口就要抱怨,然而看清龙渊的眼神,却又立刻噤声。
龙渊的脸上仍是面无表情,血色的眼睛乍看上去也没什么波澜。唯有此时离他极近,且对他极为了解的陆宁初才能看出,那平静无波的血色下,压抑着连他都不曾见过的阴郁。
那阴郁深不见底,犹如遮天蔽日的厚重黑云,陆宁初才看了两眼,就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你、你怎么了……”他不知道这骤然的阴郁是从何而来,只能试探着安抚道,“我知道你是心疼我,也没想故意惹你生气,只是……”
“你想救人,这没有问题。”低沉的声线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同辩驳的气势打断了陆宁初。
“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血就是‘解药’的消息传出去后,你会落入什么样的处境?”
陆宁初垂了下眼,低声道:“尽快把幕后黑手抓住就好了。”
“陆宁初。”
仍然是没有情绪的声线,但陆宁初却能感受到其中责备的意味。他抿了抿唇:“你不许凶我。”
龙渊沉默一瞬,再出声时,语气中多了一丝轻嘲。
“我要是舍得凶你,现在你已经被我锁起来了。”
陆宁初瞅他一眼:“你敢。”
随即又垂眸躲开视线。
“陆宁初。”这一次的呼唤多了无奈。
龙渊低头凑近他:“抬头,看着我。”
“听话。”
他又催了一声,陆宁初才磨磨蹭蹭地对上他的眼睛。
龙渊眼中的阴郁仍在,但被名为“无奈”的薄雾笼住,倒也少去了两分令人心悸的锐利。
“只一座金城,需要的血确实不多。”
“但十座城,百座城,那也只是一点点?夜照全国都中了尸虫,白庆恐怕亦是如此,仅这两个国家就已经有了千万的人数。更别说洛安城所属的南燕极可能已经沦陷,夹在南燕和白庆之间的大梁也不太可能幸免,除此之外白庆、夜照周边还有其他邻国,谁都不能保证这些国家没有出现尸虫。”
言未尽,意已足。
陆宁初顶着审视的目光,嘟囔道:“我也没打算放血把自己放成人干啊,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
他戳了戳龙渊的腰:“再说了,我才不舍得去做什么舍身成仁的伟大人物,到时候要是便宜了哪个小妖精,我不得气活过来。”
“呵。”龙渊冷嗤,言语间又多了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你分明是想气死我。”
他扣着陆宁初的手搭到自己腰后:“你有分寸,别人未必会有。若是其他修士知道了事态如此严重,他们可不会跟你讲什么分寸。眼下幕后黑手是谁都尚不明确,比起费心费力地对付他,他们只会觉得让你放血救人更加稳妥。”
“整个修真界都会逼你,或软或硬,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他们要你的血液不会适可而止,只会越多越好,你若不从,他们甚至会设法囚禁于你,强行榨取你的血液。他们不会让你死,但也不会让你好过,最多只会给你留上一口气在,以保他们能够源源不断地取血。”
陆宁初撇了撇嘴:“谁管他们,就是想要囚禁我,也得看看他们抓不抓得住我。”
“是,你是不怕他们,我也绝不会让他们把你抓走。”无奈织成的薄雾淡去,不再遮掩刺人的阴郁,“但如果他们拿离恨天要挟你,又更甚者,离恨天都站在逼迫你的一方,你也能置之不理?”
“……”陆宁初显然被问住了。
不过下一刻,他便有些恼羞成怒地搬出了以往胡搅蛮缠的那套:“这是救人的事,哪有那么多瞻前顾后,何况你可是有龙君,百年为善,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我有这种觉悟,你难道不该高兴吗!”
“我不高兴!”
龙渊的手掌收紧,勒得陆宁初不由痛嘶一声。
“你轻……”
“就算你能硬下心肠,不去理会离恨天的处境,不去理会离恨天的立场,可会逼迫你的不止修真者。”龙渊贴着陆宁初的鼻尖,眼中尽是咄咄逼人的怒色,“若是我们把没法尽快抓住幕后黑手,又或者抓住他后,他也不肯说出驱除尸虫的办法,所有人都会把保命的希望放到你身上。”
“你想救的人会倒逼于你,他们会楚楚可怜地请愿,请求榨干你身上的每一滴血。明明你救他们并非本分,可你若是不愿,你所做的一切都会变成沽名钓誉,所有的称赞都能在一夕之间变成骂名。”
“你只有一人,就算当真榨干血液,也救不了以千万计数的所有人。但那些没有得到你血液的人不会体恤于你,只会觉得不满,怨怪你救了别人却不救他们。没有血液,他们还会要你的骨肉,你给了他们,他们也不会有任何感激,只会遗憾为什么不能干脆把你分尸炼药!”
说完之后,龙渊才觉出自己情绪失控。他恍然回神,急急去看陆宁初的反应,担心自己吓到了他。
然而。
“龙渊……”陆宁初一脸担忧,抚上他的脸侧,小心翼翼地问着,“你是不是遇到过……”
龙渊霎时再次出神。
遇到过吗?
他有些茫然。明明记忆中并不存在这样的经历,可胸腔中翻涌着的怨恨和戾气,却又真切得仿佛要把他所有的理智撕碎。
“没有。”
陆宁初脸上仍是满载担忧。
龙渊轻轻捏了下他的下巴:“你忘了,我做好事的时候用的是‘有龙君’的身份,没人知道我是龙族。”
不知他是龙族,便不知他的血肉就是圣药,自然也不会生出觊觎。
陆宁初依旧有些怀疑,可是细想之下,如果真有把龙渊逼到这种地步的时候,那该是极为严重的情况,他不可能没有听说过。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有。”担忧盖过了一切。
墨瞳中的光亮柔和,并不熠熠生辉,但依旧漂亮得像星星。
“我不是故意凶你。”龙渊用下巴枕上陆宁初的肩,在他耳畔低语,“我只是……不想你经历那些。而且你明明都知道。”
那句“尽快把幕后黑手抓到就好了”,足以证明,陆宁初清楚地知道,如果不能“尽快”,自己会面对什么样的处境。
修真界的强迫,普通人的倒逼,他统统一清二楚。
他不怕。
可是他怕。
“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其实我自己都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有‘有龙君’。”
陆宁初一怔,想要开口却没抢到机会。
“做那些事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的想法。”龙渊幽幽叹息,“我与其他的魔道中人话不投机,也不喜那些奢靡的享乐,修为达至分神之后无人再敢挑衅,每日更是无所事事。对我来说,成为‘有龙君’,更像是无聊时的一时兴起,我随时都可能失去兴趣,随时都可能抛掉‘有龙君’这个身份。”
“你所喜爱的‘有龙君’,所骄傲的‘百年为善不求回报’,其实不过是一个魔头在闲极无聊时的‘伪善’。”龙渊闭上眼睛,不敢去想陆宁初的反应,“所以你用自己的血去救人,我一点都不觉得高兴。”
他不曾为世间流传的盛名自傲过,但却为陆宁初对他的维护与信任而倍感庆幸。他庆幸自己做对了事,能让陆宁初理直气壮地跟陆清月叫板自己没有爱错人,也当真相信,自己做那些事是因为心中向善。
可是,他终是到了认清自己的时候。
上一次与陆宁初一起援战金城的时候,其实就已有了朦朦胧胧的感觉。
那时金城势劣,有兵败破城之兆,陆宁初提议以身做饵,破金城之局。可他只觉金城万民与陆宁初两相抉择,他只想取其后者。
如今形势更糟,他却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不管有多少人可能失去性命,于他眼中,都不如陆宁初一人重要。
他的心里根本没有什么天下苍生,“有龙君”能有盛名,不过是他无所事事,并且还未遇到陆宁初。
“你……胡说什么呢。”
虽然看不到表情,但龙渊能够想象他眉心拧出疙瘩的模样。他知道真实的自己会让陆宁初失望,可他也不想欺骗陆宁初。
“事实就是如此,我不想管什么天下苍生,我只想要你好好的,别去经受那些贪婪肮脏的……”
“闭嘴!”陆宁初往他后背上拍了一巴掌。
“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有龙君’?这是什么废话!会有‘有龙君’,当然是因为你是个好人啊。”
龙渊想说不是,可心脏却像被捏了一下般地重重一跳,随即生出麻意瞬间遍及全身,直令他失去对身体的控制,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还有什么叫‘一时兴起’?你懂‘一时兴起’吗?”陆宁初把他往自己怀里摁了摁,嘟嘟囔囔地数落起来,“不管是救灾还是画符,都不是容易的事,更别说你要隐瞒身份,做起来事更是束手束脚,哪个人的一时兴起是尽做麻烦事,而且坚持做了百多年的?”
“你救了那么多人都是‘伪善’,那我们这些所谓的正道成什么啦?做的好事还不如一个魔尊多,不如都去上吊,赶紧自挂东南枝好了!”
“还有,”陆宁初推开他,揪着他的领子道,“别觉得我是为了迎合你‘有龙君’的名声,也别觉得我是在跟你‘有龙君’学。我愿意用我的血给人驱虫,不是因为我有多高的觉悟,而是因为我相信你。”
“只要我能防止幕后黑手用人质拿捏我们,你就一定能很快抓住他,所以我才不怕引来其他人的逼迫,不怕自己陷入糟糕的处境,你懂不懂?”
龙渊目光怔怔,一时没有言语。
陆宁初摇了摇他:“你听进去没——唔!”
用力的啃咬弄痛了陆宁初,他推拒着呜咽:“你轻……点……”
却被攥住双手,死死压在墙上。
直到齿间漫开淡淡的血腥味,龙渊才终于放开。
陆宁初舔了下被咬破皮的唇,“嘶”了一声后,抱怨道:“刚才还不让我放血救人呢,现在就浪费我的血!”
龙渊又轻轻吻他,龙涎的作用使得本就恢复极快的伤口立刻恢复如初。
他碰着陆宁初的额头,在交缠的气息中回答:“我听进去了。”
陆宁初抿了抿唇,皱着眉头看他:“那你还拦不拦我?”
血色的眼中还是显出了不悦,不过出口的内容却是妥协:“每次放多少血得经过我同意。”
“哼。”陆宁初斜他一眼,“你凶我。”
“是我不好。”龙渊低头又要吻他。
陆宁初伸手推开他的脸:“亲什么亲,磨磨蹭蹭的耽误多少时间了?我师姐还等着我呢。”
龙渊没有强求,只按住脸上那只手吻了吻手心。
“好。”
他让开身体要走,陆宁初却没动弹。
伸出手去也不理会,龙渊只能问道:“怎么了?”
陆宁初幽幽看他一眼,然后缓缓移开视线:“——腿软。”
*
两人确实磨蹭了挺久,白霓云不仅收拾好了混乱的房间,甚至连身上的衣衫都换了一身。
陆宁初暗暗拧了龙渊一把,后者立刻从善如流地道歉:“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师姐见谅。”
以往龙渊都称呼白霓云“白道友”,突如其来的“师姐”让她怔了一下,随即打量二人一圈,笑意盈盈地道:“你们商量好了?”
陆宁初应声:“嗯。”
龙渊走到案边才把人放下,接着又自然地在陆宁初身边坐下。
白霓云取出一只跟刚才一样的玉盏,却没急着放到陆宁初面前。她拿着玉盏转了转,打趣道:“这回有龙君应该不会捣乱了吧?”
陆宁初睨了龙渊一眼,趾高气扬地道:“他敢——”
龙渊默然无声,像是承认了自己的地位。
白霓云忍不住笑了一声,这才把玉盏放下:“行吧,那就请剑君阁下快些吧。”
真的再把轻雪架到手腕上时,陆宁初还是有点怵地瞅了龙渊一眼。看到后者眼观鼻鼻观口,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他才终于下了手。
伤口的深浅控制得极好,完全愈合之时,流出的血液正好装满一只玉盏。
白霓云开始调配,陆宁初松了口气,又觉龙渊握住他的手腕,拇指抚过刚才割开的地方。
他想多往龙渊身上靠些,却忽地一凛,回头望去,正好对上白霓云玩味的视线。
白霓云不动不说,盯到陆宁初坐立不安地喊她“师姐”时,才带着捉弄够人的满意,嫌弃道:“现在用不到你,别在这碍手碍脚。”
委委屈屈地靠边站后,龙渊还握着他的手腕摩挲,陆宁初小声道:“不疼的。”
不料龙渊却是给了他凉飕飕的一眼。
陆宁初怂了一下,然后立刻福至心灵地道:“疼。”
他抬起手:“你给我吹吹?”
龙渊的眼中这才有了温度。他低头凑近陆宁初的手腕,却没有像要求的那样吹吹,而是用唇温柔地贴上。
轻柔湿软的痒意传来,陆宁初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缩手,奈何龙渊紧紧攥住,没有给他丝毫反悔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