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知我家中有些权势,而你李府因你当初之过遭受陛下冷落,李大人每天上朝都是提着脑袋战战兢兢。我的祖母是元春大郡主,背后有一整个南宁郡王府,我的父亲是御史,担任监察百官之职,我的母亲是诰命夫人,陛下亲赐一斛金珠,我们燕家满门荣耀,唯我一脉香火,你胆敢折辱我半分,我一头撞死在这里,你说下场当是如何?”
他的每一个字都很缓慢,但是每一个字都很可怕,令人浑身战栗。
雅间中的华衣公子们突然心底发寒,后背汗涔涔,连站都有些站不住。
“我的贴身侍婢已经回去报信,待他们赶到这里,看到我变成一具尸骨,我的祖母会敲响登闻鼓跪倒在殿前恳请陛下做主,我的父亲会写一千道一万道奏疏弹劾整个李府,而我的母亲则会直接拔刀闯进李府与你父亲搏命,介时不止是你,这厢房中所有与你为伍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你们固然不会全都替我偿命,但你们为家族带来灾祸,南宁郡王府不会放过你们,我父亲不会放过你们,被你们假借名义的祁二公子以及大理寺也不会。”
“为了一个宋意,何如?”
最后一字落下,“扑通——”一声有人瘫软在地。
方才还气势跋扈的华衣公子们丧如考批,声音颤抖:“我……我要退出。”
他们因一时义愤再加上李世宜的撺掇才聚集于此,万没想到事端竟然这么严重。
他们后悔针对燕挽了,更后悔将燕挽骗到这里。
李世宜是他们当中家世最为显赫的,竟也比不上燕挽一根脚趾头。
恐怕,他特意将他们拉来是为了事后将他们当作替罪羔羊吧,华衣公子们突然想到这一点。
于是,此起彼伏的,所有人纷纷倒戈,并出口加以谴责:
“李世宜,你好自私,你跟我们说此来是为了宋先生出气,真正目的却原是为了报一己私仇,我们就不该信你!”
“快放开燕公子,你李家想得罪南宁郡王府,别连累我们一起。”
“宋先生被逼婚燕公子已经知错投河明志了你还想怎样,今天你胆敢伤害燕公子一根汗毛,便是跟我们过不去。”
……
李世宜要气疯了,他揪着燕挽的手骨节凸起,牙齿磨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
“你……你们……”
燕挽轻易就将他的手拂开了,缓缓从蒲团上站起,手上还拿着一壶酒。
李世宜死死剜着他,死死的,目光都能杀人千百回。
燕挽问:“不动手?”
雅间众男子忙替他答:“岂敢岂敢,燕公子快走。”
燕挽便拎着那壶酒,淡笑道:“多谢款待,失陪了。”
言罢,优雅而潇洒的从雅间中离去。
李世宜一脚踹翻了桌子,其他人悻悻摸鼻,不想留在这个多事之地,尽鸟散离去。
……
燕挽方踏出齐贤居,就撞见了去搬救兵回来的画莺。
画莺急匆匆的,头也没抬,就与他擦肩而过,欲要进齐贤居里去。
燕挽唤了她一声,半只脚跨进门槛的侍婢登时回头,扑到他怀中大哭:“公子!”
燕挽嘴角一勾,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轻笑调侃道:“我的好姐姐,大庭广众之下你哭得这样伤心,别人都以为我欺负了你去。”
画莺哭了好一会儿,方才断断续续抽抽噎噎的停了,然后揪住他的袖子,小声的唤了一声:“公子。”
这一声有不妙的成分在内,燕挽挑眉道:“怎么了?”
画莺回过头去,燕挽循着她的目光一望,方察他们身后站着一行人,为首的是一个霁月清风般的男子。
大概所有人看到他第一眼想到的都是“皎如玉树,举世无双”这八个字。
衣带似雪,乌发如墨,一根白色缎带系在发间便已是不胜风流,他的眸清冷无欲,他的唇淡而不浓,面庞较旁人少一份血色,便好似白莲出尘,周身气质皎皎如月不可亵渎。
这一眼犹能令他想到当初他船头吹笛夜月游湖,湖上飘满莲灯的盛况,他似从天上而来,信步人间,自那以后,整个京都都传遍了——
江畔少女皆少眠,夜闻笛,芳心动。
燕挽从没想过自己会这样毫无征兆的看到宋意,但仅为他的姿容惊艳了一下,再无旁的。
怀中的画莺退了一步,肿着眼呜咽道:“对不起公子,我太害怕你出事了,所以撞见宋太傅,想也没想就把他带过来了……”
燕挽已是一脸平静,摇头温声安慰道:“没事,我不要紧。”
上辈子他被拒婚了四次,宋意是第一个,他便是伤心也该为后三个伤心,哪儿还记得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想了想,当初宋意并未亲口对他说过喜欢他悦慕他,全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拒了他的婚也该在情理之中。
总归是释然,心里不悲不喜,燕挽远远唤了一声:“宋太傅。”
那声音似乎有点隐忍的悲情。
当然,并不知道悲情纯粹是他们脑补的一干宋意同僚此时俱是竖起耳朵,难以按捺那颗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
宋意此人太过冷静自持,情绪不外泄,行事也小心,自他被琅寰公主举荐进入众人视野起,他从没有一点污点,完美得像相国寺大殿的那尊佛像,遭受燕挽逼婚是他唯一一件风流韵事。
此时,宋意便立在这里,一派云淡风轻,好像跟他说话之人毫无瓜葛,一个眼神也没施舍。
同僚们想:燕挽肯定要缠上来了,说不定还哭。
余光中,燕挽果然向他们走近,身后跟着踉跄的侍婢,似乎想阻止他,但他仍是上前来,然而却停到了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拱手一揖:“多谢太傅顾念学生安危前来相救,学生感激不尽。”
画莺欲言又止的话彻底退回到了肚子里。
同僚们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学……学生?
第6章 难嫁第六天
没有想象中的死缠烂打,没有想象中的哭哭啼啼。
没有想象中的凄凄切切,更没有什么苦大仇深。
燕挽脸上的笑容是那么明朗,眼里的神采是那么亮丽,眉宇间带着少年的意气,与成熟男子该有的豁达,倜傥潇洒,耀眼无比。
这让他们陡然想起两年前京都时兴将世家公子排榜对比,眼前的这位少年在断袖之名还未广传之时,从未掉出过前三名。
他曾经受尽喜爱,京都大半女子芳心暗许,就连走在街上都会有人称他为“玉郎”,往他手里塞绢帕瓜果,当了茶楼半个月的谈资。
这样的人是天之骄子,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出众了的呢,大约是在他直言拒绝别人说自己是断袖之后,又或是宋意的光芒太过遮目,以致于人们再提起他时,便只想得到“断袖”“逼婚”“逼婚”“断袖”。
但现在,他们感觉往日那个燕挽又回来了,他仿佛仍是当初十六岁的少年,但又不纯是,多了些什么,他们说不上来也弄不清楚。
大抵燕挽的态度太过端正坦荡,连宋意也觉得有些惊异,他终于正眼看向燕挽,淡棕色的眸中泛起涟漪。
他朗若清风般说道:“举手之劳,不必挂齿,你既自称是学生,就不必称我为太傅。”
燕挽想了想,笑了一下:“宋院主。”
如今太书院由宋意担任院主,叫声院主合情合理,左右他不再去太书院,“师父”一词他已担当不起。
况且,发生了那样的事,他们也不适合做师徒。
燕挽是这样想当然的认为,殊不知宋意的同僚们往深里想去。
看。
果然还是无法无动于衷。
燕挽表面与平时无异,其实是在跟宋意赌气呢。
宋意面上亦是流露出一丝不满,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对身边人说道:“走罢。”
燕挽道了谢,也没想再多留,带着画莺离去。
宋意的某同僚回头看了一眼,莫名觉得他背影萧瑟,对他升起几分同情,询问道:“宋太傅,这燕小公子毕竟是燕家独子,当初做出逼婚之事也不过是见你心喜,如今他跳过河谢过罪,也算了了,你方才对他是不是有些太过冷淡了?”
宋意面色依然冷淡,低垂眼帘,漫不经心道:“是我没教好,无颜让其称我一声师父,他既放下,我自当给足颜面。”
这时,齐贤居的二楼下来了一拨人。
这拨人皆是京都贵族子弟,家族势力虽然不大,但常常参加诗会亦是有些名头。
只见他们个个神色仓皇,紧张不安,噔噔噔从楼梯上下来时步子都有些虚浮。
宋意的同僚们见了,将他们与方才的燕挽一对比,忍不住叹道:“这些年轻人,莽莽撞撞,没有燕小公子半分稳重。”
接着,他口中的年轻人就望见了他们,然后如同看到救星一般扑过来。
“宋太傅!”
宋意好看的眉头微微一蹙。
跑得最快的褐衣男子转眼到了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宋太傅,请救救我们。”
宋意不温不火的问:“何事?”
华衣公子将方才天字号雅间里的事悉数说了。
虽然燕挽走时没撂狠话,但是他们总觉得燕挽肯定会找他们秋后算账,心里怕得不行。
这会儿一见到宋意,满心只想着燕挽那么喜欢宋意,宋意若是替他们求情,必然可让他们免责。
却没注意听完一切的宋意罕见的流露出了失态。
他高高在上的表情像是裂了条缝。
宋意的同僚们也觉世事好像有些弄人,原来方才燕挽叫宋意“宋院主”不是赌气,而是讽刺。
他必定觉得自己一腔深情喂了狗,被拒婚也就罢了,还要被这般折辱,任是哪个七尺男儿都遭受不住。
宋意素来不辨喜怒的嗓音里终于多了丝别的:“好,我明白了,此事因我而起,自当由我来解决。”
华衣公子们均是感恩戴德,觉得此番碰到宋意真是老天有眼,不叫他们遭受无妄之灾。
宋意回眸,方才那恣意少年早已不知消失在了何处。
……
一路上,画莺都在吹捧燕挽,夸赞燕挽方才面对宋意的表现是极好的。
夸完之后,她又贬低宋意:“公子许是没看见,叫完宋院主之后,那负心汉的脸色都绿了。”
“呸,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除了一张脸根本一无是处,哪里配得上公子。”
燕挽啼笑皆非,心道此话若是传出去,不知要犯多少众怒,宋意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是摆在那里的,且如今已脱离寒籍,做了高高在上的太书院太傅,京都同他年纪一般的男子几乎没有人能与他比得,不然当初燕家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燕挽有些惋叹,与好友祁云生的小酌终是落了空,他还得改日修书一封,将他约出来再聚。
反正现在是没这个心情了。
两人边说边进了燕府,接下来自是要回居院里去,燕挽想起昨天没读完的书,若有所思的,眼角倏地闯入了一道挺拔的身影,那人立在回院的必经之地上。
画莺还在耳边叽叽喳喳:“今日之事若叫祁二公子知晓,即便公子愿……”
燕挽停步,含笑宴宴的唤了一声:“兄长。”
画莺的话语戛然而止。
她抬眼朝前方望去,只见纪风玄站在那儿,不知道将他们的话听去了多少,直到燕挽停在他跟前,他那深邃幽沉的视线才落到燕挽身上,低声问:
“出门了?”
“是。”燕挽笑着反问,“兄长呢?”
纪风玄简单的说了两个字:“等你。”
这倒叫燕挽有些意外,他跟纪风玄算不上多亲近,公事上也没什么交集,何故要在这里专程等他。
似乎看穿他的想法,纪风玄摸了摸他的头:“近来府中的流言,不要往心里去,我知你不是那样的人,父亲母亲也知道,一群下人嚼舌根,没必要在意。”
噢——
原来是为了这事。
燕挽本就没有在意,此时纪风玄提了,也是一派云淡风轻:“放心吧兄长,流言蜚语伤不了我,我问心无愧。”
纪风玄摸他头的手定了定,然后慢慢收了回去。
燕挽问他:“兄长还有事吗?”
纪风玄道:“无。”
燕挽便轻快与他打了招呼:“那兄长我先走了,你且适当休息,不要累坏了身子。”
纪风玄点了点头,就这样微微怔的目送他的背影消失。
回居院后半截的路,画莺从骂宋意变成了骂纪风玄,一口一个“假惺惺”。
燕挽毫不在意,感觉自己累了,卧榻小憩了一会儿,没两刻钟,纪风玄派人送来了蛋黄酥。
燕挽还睡着,画莺打开点心看了一眼,立刻满脸嫌弃:“讨好人都不会。”
燕挽明明喜欢吃甜的,他却偏偏送咸的,不是故意跟燕挽作对是什么?
想到燕挽不喜欢吃咸的,且这蛋黄酥还是纪风玄送来的,画莺随意处置了,半个字也没跟燕挽提过。
如此安然过去了几日,燕父过来找燕挽,总算想起要把伴读的事与燕挽说。
燕挽着实懵了好一会儿,直到燕父担忧问了一句:“挽儿,你怎么了?”
燕挽才反应过来,笑了笑:“没什么。”
燕父仍是忧心忡忡,一副为难的样子,他的意思是燕挽若不想去,三皇子那边先拖着,等他再想想转寰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