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沉默。
这是纪风玄生平第一次正视了自己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便宜弟弟。
他于明灯下含笑宴宴,一双眼睛好看至极,被他这样注视,心头会不由自主的发颤,血液滚烫,可这么久以来,他竟然只关注到了他那张昳丽的脸,与他深埋于心的某位故人一模一样。
燕挽将匣子放下,起身说:“我送送兄长罢。”
千言万语终在齿间泯灭,直至出了院门,纪风玄说了声:“你再想想。”
……
好事来得迅猛,消息传开后,整个燕家都呆了。
这才多久,又……又要议婚……
不到半天,这事就跟长了翅膀似的飞出了燕府。
此时,宋府。
“呸,用尽手段向我们大人逼婚,还以为是个什么深情人物,这会儿就要改嫁了。”
宋府的掌事早上奉了宋意的命令遣小厮去燕府递帖子,小厮登了燕府的门,帖子没送进去,反而听到这个消息,连忙回来报。
管事心道他家大人也是糊涂,既然都拒婚了,就索性断个干净,还递什么帖子约什么见。
不一会儿,衣如皓雪的男子回来了,身后跟了几个同僚。
他们有事相谈,直往书房里走去。
管事立在原地踌躇了半晌,还是跟了过去:“大人。”
宋意同一干同僚驻足,他面色平静,问他:“帖子递出去了吗?”
当然是没有。
不仅没有,并且燕挽马上要与别人结亲了,管家心中气愤,却没有开口,而是看向了他的身后。
同僚们皆识趣掩面,准备回避,不料宋意轻飘飘的阻止:“无妨,尽管说罢。”
管事磨了磨牙,横下心来:“整个燕府都不待见大人,帖子方进第一道门,小厮就给扔了,并且……”
“燕小公子要同祁二公子订亲了!”
嗡——
好似琴弦拨断,琴音戛然而止,偌大宋府一片寂静无声。
宋意一阵错愕,接着面色沉了下来,一干同僚们我望我我望你,心道:真狠!
好,你不喜欢我是吧,那我不要你了,喜欢我的人多得是,我随意挑一个都可。
郎既无情我便休,是世上最为洒脱之事,亦是对昔日之人最狠绝的报复。
管事暗自后悔,早知道他迟些再说,没得让宋意失了脸面。
宋意昳丽的眉眼怎么看怎么阴沉,冷静了好一阵,他才慢慢道:“他不应该如此,即便与我置气,也该精挑细选,仔细相看,祁云生固然不错,却与他并不相宜。”
管家登时替宋意抱不平:“大人,燕小公子绝情绝义,您便不要替他操心了。”
却见宋意回身:“诸位,我眼下有重要之事,今日暂且失陪。”
也不等同僚们同意,拂了袖子离去,留下一袭冷香。
同僚们鲜少见宋意失态,此刻见他竟是连片刻风度也维持不住,不由咋舌。
啧。
……
自从订了婚事,燕挽与祁云生的书信往来比平时多了几倍。
这不通信燕挽还不知道,祁云生说起甜言蜜语来竟是惯会。
祁云生道,上次匆忙走人实在是自己太激动了,他喜欢燕挽多年,陡然天上掉了个大饼下来,他给高兴傻了。
还说,他走后去了相国寺的大殿,给佛祖上了三炷香,谢佛祖成全他的心愿。
又道,回来之后发现凉亭没人,整个人都慌了……
……
燕挽将书信一一收起来,好好珍藏,画莺看了酸酸道:“没想到公子最后跟祁二公子成了一对。”
燕挽也没想到,这或许就是天意吧,他的良人是祁云生,所以上辈子跟别人四婚未成。
却是这时,燕挽听到外间有人问:“公子在里面吗?”
“在的。”
接着,一个小厮急匆匆跨进了门槛,禀告道:“公子,宋太傅登门了,称是公子许久没去太书院专程过来探望,家主正拦着,遣奴才来问,公子要不要见。”
宋意?
他来干什么?
燕挽有一瞬懵逼,又想到自己同祁云生的婚事太过突然,转眼移情别恋,打了他的脸,他许是来问罪的,连忙换了身衣裳,跟着小厮到前厅去。
燕挽到时,宋意果然在那儿,他一身雪色长衫飘然若仙,没坐,只手负在身后望着墙上的画卷,同燕父一块很是安静。
燕挽甫一踏进去,同时吸引了厅中两人的视线,燕父唤了声:“挽儿!”
宋意不紧不慢道:“御史大人,能否让我跟燕留单独聊两句。”
燕父看了看燕挽,征询他的意见,燕挽镇定浅笑道:“父亲且去忙吧,不会有事的。”
燕父方才将前厅腾给她们二人。
燕父远去,燕挽目送,尚未等到他完全从视线淡去,就听宋意冷淡的声音含着一丝质问:“燕留,你为何这么做?”
果然是来问罪的。
燕挽回过头来,轻轻挑眉:“我不明白,太傅大人在说些什么?”
宋意道:“你不该如此鲁莽冲动,轻易订下与祁云生的婚事。”
燕挽笑了一声:“那依太傅大人看,那应该等到什么时候?”
“他不适合你!”
“他很适合我。”
宋意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上回齐贤居的事我不曾料到,若我知道,定然不会让人折辱你,只是你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
燕挽轻飘飘打断了他:“太傅大人言重了,他们做出那等举动不过不满我仗势欺人替你出气可以理解,我并未想过找他们麻烦,不过太傅大人若是以为我同云生订亲是出于报复,那便大错特错了……”
“我与云生,是两情相悦的。”
宋意的剑眉顿时蹙得像打了结。
燕挽并不在意他是什么心情,似是想到祁云生,他的表情有些甜蜜,慢慢道:“从前我心系太傅大人,以为情爱就如浓香烈酒,穿喉辛辣,回味无穷,轰轰烈烈,但与云生在一起后,我才知道喜欢是一件很细微的事情,潺潺若泉,汇流成河。太傅大人有着世间难寻的丰姿和容貌,我原先以为那是一见钟情,现在才明白,那不过是顺从本心对美丽的追逐,以及寻常的孺慕之情,很抱歉我这么快就订了婚给太傅大人造成困惑,只是我实在等不及珍惜眼前人,还望太傅大人海涵。”
好似完美的花瓶裂了条缝,宋意脸色微微僵硬,语气也不再那么平静如波,“果真如此?”
“正是。”燕挽不好意思的微笑,“介时还请太傅大人前来喝杯喜酒,过去之事我已尽忘,还望太傅大人不要介怀。”
广袖之下修长好看的手逐渐握成拳,宋意终是恢复漠然,淡淡道:“好,我定然会备上薄礼,祝你与祁二公子举案齐眉百年好合。”
燕挽说了声“多谢”,问宋意要不要留下来用饭,宋意冷拒了。
他已不想分辨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反正他不喜欢他,纵是好心也没有立场,且盼他好自为之吧……
宋意拂袖离开。
燕挽送了宋意一程,毕竟曾是他的学生,礼数还是要有的。
回来的路上,他碰到了纪风玄,纪风玄倚着廊柱把玩腰间的玉珏,面无表情的垂着眼睑,直至闻到脚步,他斜眼抬眸,大步迎了上来,燕挽唤了声“兄长”,便听纪风玄道:“他可有为难你?”
燕挽受宠若惊道:“不曾,兄长在担心我?”
纪风玄的脸上丝毫没有不自然的神色,坦诚点头:“嗯,过来看看。”
燕挽顿时含笑:“兄长有心了。”
纪风玄望入他澄澈明亮的眼,不由自主挺了挺背脊:“我送你回去。”
前厅离他的居院并不是很远,但燕挽还是说了声“好”,两人一道漫步在小径。
第9章 难嫁第九天
今天月色出得早,玉兔弯弯一轮挂在树梢,散着皎洁微弱的光,天是将黑不黑的样子,像晨时鱼肚的那种颜色,只是掺了墨,不纯粹,暗了不少。
纪风玄快了燕挽半步,踢走了踩着容易滑倒的石子,便听燕挽问:“兄长能不能教我算账?”
纪风玄眉心拢了一下,反问:“学这个做什么?”
昀国重农抑商,学算账不是文人该做的事,况且,那双手拿拿圣贤书便罢,不适合打算盘。
燕挽认真道:“兄长马上要离开燕府了,燕家的产业无人接手。父亲平日事务繁忙,这些琐碎事不好叨扰他,母亲不食人间烟火,只爱琴棋书画,打理起来恐怕棘手,而祖母年事已高,不好麻烦,实在不适合操劳这些,我是燕家的独子,应该担起责任。”
毕竟燕家吃穿用度不低,那些产业是不可能丢下的。
纪风玄沉默片刻,启口道:“算账不必学,有堪用忠厚的算账先生我明日替你引荐,看账却是一定要会的,避免有人暗做手脚私吞银钱,明日你有空,与我一道,我教你。”
燕挽欣然应允,不教纪风玄送了,半路与他挥别。
……
次日,燕挽早早起床,同纪风玄一块去了华阳金铺。
这是燕家名下最大的产业,占了一年收益大半,还有一些亏损的铺子,全靠它往里贴钱。
纪风玄带他巡视了一圈,跟他说了一下大致的运营流程,然后将几个得力助手召来,让他们将燕挽认个熟脸。
最后,他将他带到后院,命人呈上账本。
等待期间,燕挽给纪风玄倒了杯茶,让他润润嗓,好为接下来做准备,不经意间一瞥,只见几个肌肉发达的壮汉一个人挑着一个扁担,扁担两头是竹筐,竹筐里装着密密麻麻的账本。
燕挽:“……”
纪风玄眼里隐有笑意:“全都要看。”
燕挽咋舌,忍不住抱怨:“这也太多了吧?”
纪风玄笑意更深,从竹筐里随意拿了一本账本出来,翻了翻,说:“倒也不必太心急,慢慢学。”
燕挽眉心抽动,还没学就已经感觉到太阳穴胀痛,无奈道:“劳烦兄长赐教。”“必不会手下留情。”
这一天,燕挽是在金铺度过的,十分的凄惨。
他原以为看账就只是简单的看个账,谁知道其中门道多了去,一堆东西下来,砸得燕挽头晕。
中午的时候,画莺来给他送饭,燕挽得方才得以喘息片刻,摸了摸额头,已是出了一脑门的汗。
他连眼神都是飘忽的,画莺甜甜笑道:“做的全是公子爱吃的,糖醋鱼,蟹粉狮子头,开水白菜,野参菌菇汤……”
食盒统共那么点大,除了这几道菜还能装啥。
燕挽有点尴尬的看向纪风玄,纪风玄心领神会,淡然起身:“无妨,我稍后随便用点就是。”
燕挽也不好留,只得点头:“兄长去罢。”
纪风玄撩开衣摆,转而离开了屋子,他走后,燕挽无奈又头痛的瞧着画莺:“我的好姐姐,你以后不要再这般针对兄长了。”
画莺俏脸一垮,振振有词的嘟哝:“奴婢哪儿有针对他,奴婢是公子的奴婢,自然只伺候公子的。”
燕挽:“……”
倒也是。
……
纪风玄去附近的铺子巡视了一圈,并没有到附近的食楼酒肆填饱肚子,左右他现在不饿,忙起来就顾不上吃也习惯了,算了算时辰差不多就回了金铺。
他回去时,画莺已经走了,而燕挽也已经吃完,趴在账本堆里小憩。
阳光勾勒着他的睡颜,静谧又乖巧,清风拂过,账本翻起一页,令人心动。
纪风玄看着这一幕陡然想起了另一个人,那个人有着和燕挽一模一样的睡颜。
初入燕家之时,他十四岁,忠义侯府一夜倾塌,他满眼都是双亲躺在棺木中的样子,人生黑暗无比。
他每夜做梦都会梦到忠义侯府一大家子和和美美的样子,然而每次梦至最幸福最甜蜜之时,他都会突然被惊醒,泪流满面,直到他见到了那个女子。
——燕家体弱多病的大小姐燕怀枳。
彼时她才十一岁,一张包子脸都没长开,圆鼓鼓的十分稚气,她总是爱纠缠他,笑得月牙弯弯,好似他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年少时的他进了燕府就知道夹起尾巴做人,只有这独一份的温暖是她赐予的,渐渐的,他的梦里也会出现她的身影。
可是后来,她终于嫌他太过冷淡不再来找他了,并且有了别的玩伴,却不知自那以后,他一直在暗处默默注视着她,看着她这五年来的人生。
她念书了,夫子们夸她聪明勤奋。
她生辰了,最喜欢的礼物是文坛大家的手抄。
她犯错了,抱着燕母的胳膊撒娇。
……
她似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鸟,每天都是快快乐乐开开心心的。
十六岁时,她如自己想的一般长成了亭亭玉立绝色动人的模样,符合了他心目中对妻子容貌的所有标准,可是她殁了。
一夜之间香消玉殒,葬礼简单,草草下葬,道是不能冲撞马上从五台山回来的小公子,省得晦气,整个燕府欢天喜地,唯有他心在滴血。
有一段时间,他是恨燕挽的,恨他为什么要回来,让她连个风光的葬礼都没有,夺了父母所有的宠爱,后来他逐渐想开,想必燕怀枳在世也不希望看到他这么痛苦,况且这本就属于迁怒。
他是燕家的人,自然该回来,燕父燕母疼他,亦不是他能左右的,怪就怪燕怀枳是女儿身,得不到重视,最美的韶华留在了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