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尝试着在下一次的通信中提了一下,没想到阿佑竟然同意了。
见面的地点定在定安城中最大的酒楼,时间也是在信中约好的,并没有像上一次那样限制同行的人数。
但阿佑不说,阿舅却不能不想。
他把陆涛派来的人全部留在了客栈,准备孤身赴约。
结果刚到门前就被常随拦住,央求着要崔安带些人手。
“郎君,这里毕竟不是岐江城,你自己出门,又没有封家的人护送,出了事咱们都说不清啊!”
崔安被他抱大腿的姿势搞得心烦,想踢他,却被对方后面的话止住了动作。
“郎君!”
那常随蓦地压低了声音。
“郎君与那墨宗矩子言谈甚欢,若是有外人从中起事,挑拨离间……”
最后四个字,崔安听进去了。
常随不知道他要见的是阿佑,阿佑信他,没限制他带随从,他也信任阿佑,不想带陆涛的人去给他徒增危险。
但,如果有人想借着这个机会动手起事,那不是等于给阿佑添麻烦么!?
想到这里,崔安改了主意,将陆时己之前送给他的人手,捡了几个精干的,一同前去赴约。
酒楼就在定安城的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崔安径直上了二层的包厢,门口有两个墨宗打扮的弟子正候在那里,见他带人前来,朝他拱手打了个招呼,然后把人往包厢里引。
崔安有点紧张,但这次的期待与上次不同,多了几分知己相见的喜悦。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让随行而来的护卫等在门口,自己则是亲手推开了包厢的大门。
门开的一瞬间,他看到房中站着一名青衫少年。
他回过头,视线与崔安交汇的一瞬间,俊美清秀的脸上扬起一抹微笑。
这个瞬间,崔安忽然眼眶发酸,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
是阿佑,是阿佑没错的!天下不可能有人与阿佐长得如此相像,只是阿佑比阿佐笑容更纯净,身体却瘦削孱弱了不少,一看就是小时候伤了根底。
他张了张嘴,正要呼唤对方一声,却在这个时候,身后的走廊异变陡生!
噗噗噗几声,身后恶风扑来。崔安大骇,本能地回头,却看到自家护卫中的一人,手中正提着一只手弩,弩尖正对着自己的方向。
本能地,崔安用自己的身体去格挡,他想拼着性命拦住对方,不让他危害到包厢中的少年。
但是太晚了。
对方伸手矫健,一把将他甩开,几枚银针被弩弦激发,擦着崔安的右肩冲出,径直刺中了房中少年的胸口!
崔安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连滚带爬地抢到包厢门口,正看到少年的胸前泛起大朵血花,青色的长衫瞬间被鲜红渗透。
与阿佐一般无二的少年,捂着胸口,满眼惊愕和绝望,盯着他的方向缓缓倒在窗边。
“阿佑————!”
第285章
电光火石之间, 世界都被颠覆了。
崔安眼睁睁地看着少年捂着胸口倒在地上,再无动静,心也跟着沉入了无尽的深渊。
他扑过去想救人, 结果还没等从地上爬起身,就被门外的墨宗弟子一拥而上, 死死按到在地, 动弹不得。
他听到墨宗的人大声呼喊着矩子,声音凄厉绝望, 听到门外传来打斗声, 拳脚击打肉体, 有人痛叫,有人喝骂,有弩箭发射的机括响声。
一枚弩箭滚落到崔安眼前, 让他的瞳孔有瞬间收缩。那是阿佐的死士携带的制式武器。
很早以前,当阿佐还是个小少年的时候,曾经给他看过一次。
彼时, 崔家有意再嫁一女给陆涛续弦。阿佐担心后母的孩子威胁到自己,便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的地位不可动摇。
续弦的事是崔家的一厢情愿, 最终被陆涛婉拒了。
但弩箭的事崔安却是记得清楚, 那小箭设计精巧,两侧都有放血槽, 不大像是中原匠人的手笔,倒是与胡人的弩箭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如今眼看着阿佐的弩箭滚落到眼前,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个时候, 整座酒楼已经乱成一团。
尖厉的哨音响起,外面响起了疾驰的马蹄声,有人在大声呼和着什么, 没过多久,定安城中驻扎的边军便彻底控制住了局势。
崔安被拖下了楼,扔进了一辆囚车中。
随行的兵丁气不过,骂骂咧咧地嘟囔着“坑害矩子,狼子野心”,还暗搓搓踢了他好几脚,踢得他蜷缩起身体,默不吭声抵御疼痛。
还说什么?还能说什么。
从打阿佐的护卫出手的那一刻,他崔安和这些陆家人的结局就已经被决定了。
在封家的定安城中,大喇喇地击杀封家看重的墨宗矩子,这不单单是对封家的挑衅,也代表他崔安此行,不过就是一个笑话而已。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出手的竟然会是阿佐的人!
刚刚没有看清楚袭击者的脸,但那身形和衣着他还是认得的,那分明就是阿佐送给他的护卫!
可是那个滚落到眼前的弩箭……
崔安现在才明白,原来自家外甥送来的人并不是护卫,而是实打实的死士!
死士与护卫的区别,出身世家的崔安一清二楚。护卫是保护主家人身安全的卫士,一般挑选的都是身强力壮,身家清白的后生,接受的训练也都是兵器和拳脚功夫,是放在明面上的安保力量。
而死士的选拔则更隐秘,更严苛了。一般只有家主的继承人才能拥有死士。这些人都是从小培养,日复一日地训练,断绝亲情不说,脑中还只有服从一个念头,做的也是见不得光的脏事。
阿佐派死士跟着他一同到定安城来,意图已经不用再细想了!
可是,为什么?
一直到被关入城中大牢,崔安也没想明白其中的缘由。
阿佐知道阿佑的存在。
阿佐知道他这次来雍西关,一定会来见阿佑。
阿佐想要阿佑死,而且还要借着他这个舅舅的手!
最后一个推测,崔安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他知道陆家会出手,所以自从发现阿佑的存在之后,他一直都在小心提防陆涛的人。
可阿佐……
一瞬间,崔安忽然又想起了陆涛续弦的事。
那时候的阿佐,既然晓得用死士暗示自家娘舅身份,那又怎会容得双生弟弟威胁大自己的地位呢?
想到这,崔安狠狠抽了自己好几个嘴巴。
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傻蛋,竟然想不到阿佐真正的心思,还一厢情愿地以为阿姊生的两个骨血会和睦相处,互相扶持。
他以为的强强联合,他以为的血浓于水,他以为两兄弟一南一北各有经营,便不存在利益冲突,全他娘的是狗屁!
呵,天下哪有那么多兄友弟恭的好事,更别说是从娘胎里就开始竞争的双子,可叹他崔安一把年纪都白活了!
懊恼的崔安在天牢里扇自己嘴巴,也便注意不到此事墨宗矩子遇刺,在定安城中掀起多大的波澜。
封大都护的幼子封慷亲自带兵围住了崔安下榻的驿站,小少年的眼睛红得吓人,却一声不吭,只差人将里面的崔陆两家人马都撵了出来,若有反抗者,立刻格杀勿论。
有人不服,想他一个半大小子能有什么本事,便趁着出驿站的关口伺机偷袭他。
结果十二郎也没有客气,横刀大金划出完美的弧线,几个回合之后,一颗人头应声落地。
小少年也受伤了,左臂被死士的刀划出了一条伤口。但他混不在意,眼角斜飞,目光凛冽,手中的银刀血迹未干,刀尖直指陆家众护卫。
“还有么?放马过来。”
刚刚的两场战是他单枪匹马应对的,亲卫想要放箭被他喝止住,他有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唯有手刃害了小非哥的兄徒方能平息。
那个姓崔的狗贼,若不是因为阿爹不然他动手,他早就一刀砍了,哪还容得他送去大狱?!
“还有没有?我不放箭,你们一个个上来!”
众人噤若寒蝉,良久没有人吭声。
陆涛这次派出来的都是正经护卫,平时也多是干着保护主家的工作,哪有陆时己死士那样的凶性!?
他们这才意识到,这小少年体内流淌的是世代镇边的封家血,便是年纪不大,那也是在战场中历练出来的宝刀,小小年纪便有了杀伐决断的猛将气势。
少郎君派出来的人马他们知道,那都是些不得见光的人,平时与他们也没什么交集,但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他们大致心中有数。此次封家小郎君忽然发难,多半是有人失手事发,死伤了封家的要人,拖累了他们这些做惯了正经活计的人,跟着一起吃了瓜落。
士气为人所夺,余下的也便再也燃不起斗志。
驿丞立在一旁,冷眼看着众人被押上囚车,揣在袖中的手早已紧握成拳。
他是边军出身,一路走来到现在,城中的变化他都看在眼中。
他的娃现在送去九凌城读书,他家的婆娘在布坊做工,他的同袍伤了残了,再也不用怕拖累家里,只要还能做活,就有一口饭吃!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墨宗的那位先生带来的。驿丞不晓得百年前的大德圣人有多大的德行,可在他看来,能让百姓吃得好,穿得暖,老有所养,幼有所依,这才是真正的恩德,也是他们边城人的福运!
这些世家的狗,一刀斩了他们的恩德和福运,那就别怪大家与他们拼命了!
一夜之间,定安城中蓦地变了风向。
许多与南郡有往来的商贾都被带走盘问,上一次大清洗过后安插进来的钉子,这一次再度被全盘拔除。
同一时间,远在西南的左谷蠡王接到线报,墨宗矩子在定安城中被崔安带去的死士刺杀,原本驻守在东莱城的封恺惊怒交加,连夜离城返回雍西关,如今东莱城中主将空虚,群龙无首。
“呵,耽于儿女情长,不成大器!”
火雷圣巫嗤笑一声,毫不掩饰脸上的轻蔑。
“墨宗那伪主死了正好,墨宗本就是我岳家的墨宗,若不是因为司马略和世家勾结谋夺我家传承,墨宗也不会落到外姓人的手中,这次陆家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等下找个时机,我便要亮出身份。我乃是大德圣人唯一留存于世的血脉,传承唯有我有资格,天下墨宗弟子皆归于我脚下!”
“我登高一呼,拿回墨宗传承,成为墨宗矩子,你朝思夜想的陌刀、火炮之类的自然不在话下。”
说着,他看了一眼一旁皱眉不语的左谷蠡王。
“还等什么,趁着封家那小子心神大乱,自然是要尽快打回东莱城,夺取通往通汇的水路。”
“你把大军移回边城,我便可以召集墨宗弟子皈依宗门。封家不过是借着伪主窃夺我岳家传承,与中原那些狗贼并无差别,在天下大义上便立不住脚!”
“如今大军困在西南的时日已经不短了,须得尽早与部族那边的援军汇合,早些将南北练成一线,打通大军的补给。你一路辛苦打到中原,不是就为了窝在这旧京城做个部族头领吧!”
听他这样说,左谷蠡王的脸色十分不好看。
他当然不想只我在旧京做个土皇帝,可在旧京的正殿做得久了,他也越发不能容忍身旁还有个火雷圣巫在指手画脚。
再忍忍,再忍忍,毕竟需要那人的血脉才能拿到墨宗的技艺。
一旦那人成了墨宗的矩子,那么封家和黑甲军现在用于的巨炮利器,将都属于他的大军,他便可以真正马踏中原,横扫千军。
为了这个目标,他还要忍耐,但不代表他会对火雷圣巫言听计从。
“封恺虽然离城,但此人多智近妖,甚是狡猾,走之前不大可能不做安排……”
“便有布置,那竖子在与不在毕竟不同。”
火雷圣巫嗤笑一声。
“你与黑甲军对峙这样久,不还是蜗居在此处,不趁此机会有所斩获,等那竖子归来,你便能有胜算了?”
这话说的虽然尖酸,但话糙理不糙,的确是这个道理。
封恺在的时候,东莱城防固若金汤,左谷蠡王不但找不到半点进击的破绽,反而还被对方牢牢压制在旧京和南召一带,勉强维持着局势。
若不是黑甲军的补给线拉得过长,之前又过于轻信寿平郡王的能力,封家的大军早就兵临旧京城下了。
想到这里,左谷蠡王咬了咬牙,差人召唤麾下众将进殿。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就算封恺走之前有布置也没甚关系,毕竟不是他本人亲身,总能找到机会。
若真错失了这一次,等到那小子解决定安城中麻烦后回转,怕是更加难以应付!
那便趁他病,要他命吧!
第286章
左谷蠡王不是鲁莽之人, 不会因为火雷圣巫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悍然出兵,事前也做了充分的准备。
根据他的消息源,封恺的确是回了定安城, 日夜不停换马加鞭,一路飞驰回雍西关, 入城的时候许多人都瞧见封大公子那一身独一无二的黑金甲。
之后不久, 有人见到封大公子和胞弟封慷亲自押送一具棺木前往九凌城,两人神情悲恸, 腰部还缠着白麻布, 俨然是有至亲至爱离世。
一并随行的, 还有封家一众郎君,以及在九凌城学堂上学的封三娘子。封大都护及几位长辈亲自将车队送出七里亭,无数边军沿街肃立, 场面不可谓不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