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峻抿唇,觉得喉咙像是哽了一团棉花,噎得他生疼。
无妨,只要抄了皇叔的家,找出他谋逆的证据,他便能将皇叔永远圈禁在宫中,永远陪着他——景峻如是安慰着自己,仿佛只要这样想,胸中郁结的恨意会少一些。
抄检的东西都被撂在屋前的台阶下,景峻抬步走过去,蹲下身,一一翻检察看。
四五只大藤箱凌乱地撂在地上,盖子都被挑开了。
靠近左手边的第一只箱子里,满满当当地叠放着衣裳。
景峻抓了几件,抖开来,这些是皇叔常穿的,再往下翻,便是贴身亵衣、汗巾、皂袜一类。
第二只藤箱则码着厚厚一摞书,景峻踢翻,书卷尽数倾洒出来,他随手翻看,不过是一些古文典籍。
再往后便是一些零碎的古玩,他记得这些,都是父皇或者他自己赏给安王府的。
这么一通翻检下来,他并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安王谋反的证据,他甚至细细翻了安王府的账簿,也没查出异常,上头清清楚楚地写着每一年银子的收入和支出。
景峻跌坐在地上,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模糊的不安。
这座王府比他想象的都要干净,没有赃银,没有谋反密信,更没有私藏刀剑弓.弩......所有他以为王府会有的东西,都不存在。
那些被抄检的东西,仿佛在无声地指引着他,教他去想另外一个事实......但是那个事实,是他不愿意面对的。
蓦地,他忽然想起那夜皇叔对自己说的话——
“我为你守江山,退蛮人,杀逆臣,不让你的手沾一点的血,你便是这样报答我的?”
这句话仿佛变成了无数根触手,企图将他拉入不见天日的深渊,景峻大口大口地喘气,他逼着自己忽略心中的那股不安。
然而,那模糊的不安却如同藏匿在山洞中慢慢苏醒的野兽,用两只空洞的眼睛紧紧地看向他的内心深处,尔后,血淋淋地揪出了他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手心后背都沁出冷汗来,捎带着连四肢都有些麻痛了,景峻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
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他替你守江山,退蛮人,杀逆臣,不让你的手沾血,可是现在,你却要亲手杀了他......景峻,你便是这么报答他的?”
景峻悚然回头——
晨光中,陆逊玉带束发,白衣胜雪,他站在通向后院的垂花拱门前,朝自己扯了抹冷淡的笑。
“你......”景峻皱眉,他觉着此时的陆少主和之前大不相同,但他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
陆逊的目光从散落一地的藤箱上挪过,尔后,他抬脚径直朝景峻走,待走至近前,他止了步子,垂眸细细打量着景峻。
半晌,他道:“你在害怕。”
景峻脸色一变,摇头,矢口否认,“没有!”
“没有?”陆逊冷笑,他看着景峻,目光仿佛能穿透景峻的内心,“你就是在害怕,因为你不敢承认自己做错了。”
他弯下腰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账薄,翻开来粗略扫了几眼,又丢给景峻,“账薄上记录了安王府的每一笔花销,就连景承珏去秦风馆玩弄小倌赊的账也在上头。所以景承珏哪里有钱去培植私军,去置办刀剑兵器?”
“再者,朝中他杀掉的官员基本上都是孟拱一党,就算不是,最后也被查出卖官鬻爵、贪赃枉法的罪证。剩下的那些人,例如寇谦,例如戚无羁,都是公认的两袖清风、刚正不阿的清官,所以他如何乾纲独断、结党营私?”
陆逊看着景峻,眼底尽是讽刺,他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做过的事总会留下痕迹,但是安王府很干净,根本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就连与外邦往来通信的信鸽都没有。”
“这些线索汇合在一处,只能说明一个事实,景王爷没有贪污,不曾乱杀无辜,也没有勾结外邦,更不会谋权篡位。他的王府之所以这么干净,不是因为他把证据都销毁了,而是你想要的那些本来就不存在。”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陆逊有些心累,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摊开手,耸了耸肩:“这个事实你不愿意承认,也害怕承认。七年的时间,你将景玥当成一个野心勃勃、想要谋权篡位的仇人去恨,最后终于将他逼进了死囚牢狱。怎么样?你满意了么?他马上就要被处死了,还是凌迟处死,一刀一刀地割他的肉......”
“不!不会的!”景峻大叫了一声,他痛苦地捂住耳朵,不住摇头,他喃喃道:“不是的!朕没有逼他!朕不想让他死,从来都不想!”
“可是他如今不在王府,而是在大理寺!他是被你送进去的!”
陆逊的情绪也有些激动,他猛地伸出手,攥住景峻的衣领,眼底有些赤红,话说出口时便有些哽咽,“景峻,你把他的心伤透了你知不知道啊?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却拿刀子一点一点地剜着他的血肉,你怎么这么坏啊?”
“不,没有,我没有!”景峻胡乱踢着腿,他茫然四顾,想要抓住景玥的一片衣角,然而这只是徒劳,只有秋日的寒冷从指缝间溜走。
景峻颤抖着捂住脸颊,他沙哑着嗓音哽咽,“我只是......只是恨他七年前要掐死我而已......我只是不能原谅他而已。”
后悔和自责终于如溃堤的洪水,将景峻淹没,他将景玥的衣裳抱在怀中,嚎啕大哭。
陆逊别过脸,他稳了稳心神,松开揪着景峻衣领的手,深吸一口气,说道:“把大理寺囚牢的钥匙给我,我要去找他。”
·
牢狱里的石床又冷又硬,景玥睡得骨头缝儿都疼,他拧着眉,缓缓坐起身,捏起搁在手边的两只硬馒头,蘸进清水里,等泡软了,这才放进口中嚼着吃。
外头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之后便是几声闷哼,声音甚是低沉,但景玥听得出来,这是被人点中了穴道,才会发出的吐气之声。
他撕馒头的动作一顿,眼皮微动,暗自思忖来人是何目的。
正沉默着,牢门外传来一阵铜钥开锁的声音,眼前白影微幌,一个人便站到了自己面前。
“景承珏,我回来了。”
声音很轻,像是一片羽毛轻轻落在水面,漾起一层薄薄的涟漪。
景玥身形巨震,他猛地抬头,正对上一双清澈的眸子。
“你想不想我?”陆逊笑得眉眼弯弯,他扑进景玥的怀里,双膝跪在石床上,捧着景玥的脸,细细地瞧,“怎么瘦了这么多?这些日子没好好吃饭么?手怎么伤着了?”
景玥恍然回神,脸颊旁温热的触感,让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逊儿回来了。
眼前的一切都变成浓稠的黑暗,仅剩下那人弯眉浅笑的模样,景玥的整颗心都痉挛着收紧,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摁着陆逊的后脖颈,狠狠地吻了上去。
镣铐铁链哗啦直响,但他已顾不得那么多,仿佛是久旱逢甘霖,景玥粗暴地吮吸着陆逊的唇舌,舔过那人口腔的每一寸地方。
一开始这只是一个疯狂且贪婪的吻,就像困兽死前会互相舔舐伤口一般,急躁,绝望,粗鲁,景玥将陆逊狠狠地掴在怀里,用锁链缠住陆逊的腰身,直到那人衣衫下的雪白肌肤被勒出了红痕。
他已不记得与陆逊唇齿纠缠的滋味了,思念和爱意排山倒海般将景玥裹挟其中,终于,他放慢了动作,将这个吻拉得绵长且温柔。
“宝儿,宝儿是你么?”景玥扣着陆逊的肩膀,亲吻他的额角、眼皮和脸颊,他用手胡乱去扯陆逊身上的衣裳,喃喃道:“逊儿,我的逊儿......”
陆逊放软了身子,任由景玥的手在自己身上毫无章法地游走,他的眼眸有些迷离,过了半晌,似想起了什么,这才挣扎着去摁住景玥的手。
“别、别乱撕,衣裳扯乱了待会怎么出去?”
仰起脖颈,陆逊粗喘了几口气,他攀上景玥的肩膀,贴着他耳畔轻声道:“没时间做了,你忍一忍,先听我说。”
景玥“嗯”了一声,他抬手搭在陆逊腰间,轻轻按揉摩挲,声音甚是沙哑,但很好听,“适才没控制好力道,勒疼了么?”
“不疼。”陆逊反手攥住景玥的手腕,嗔怪道:“你别乱摸,现在不是跟你做.爱的时候......”话说到一半,声儿便颤了,因为景玥根本不听话,揉的他整个身子都酸软了。
无奈之下,他只能趴在景玥肩膀上,吊着半口气,断断续续道:“我跟景峻设了一个局,我来大理寺劫狱,尔后带你逃走,他假装气急败坏地派御林军来追杀咱们......嗯......咱们出去后,直接投奔休屠耶,这人再谨慎,也绝不会怀疑一个从死囚牢里逃出来的叛王......呜......”
话说了一半,便被景玥扳过脸吻住。
两人不知亲了多久,陆逊挣扎着稍微移开了一点,他抬手摁住景玥的唇,气息不稳道:“先别亲,等我把话说完......景峻已暗中送信到了辽东长白,命戚无羁率领二十万大军,秘密攻打匈奴王庭。咱们要做的,便是想办法将休屠耶拦在楚朝境内,等戚无羁打了胜仗,你我再将休屠耶和努尔术一并杀死,或者咱们先杀了这两个人,静候戚无羁凯旋的消息。”
景玥听完,眼底浮起了笑意,他额头抵着陆逊的额头,轻声道:“这计划是你想的罢。”
“嗯。”陆逊也笑了,他道:“你不是一直想除掉北面的戎狄么?这次咱们便将他们一锅端了。”
第69章
月光从牢狱墙上的小孔照射进来, 薄薄地洒在石床上,蟋蟀躲在墙角的柴草堆里低鸣,秋夜清凉。
陆逊从袖笼中摸出一串钥匙, 为景玥打开手脚上的枷锁, 尔后借着月色去看景玥手上的咬痕, 轻声问:“疼么?”
“一点小伤,无妨。”景玥重新将陆逊搂进怀里,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偏头轻吻陆逊的薄唇,“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想着死了便死了——”
“瞎说什么呢?”陆逊抬手摁在景玥唇上,蹙眉嗔怪, 他抬眸, 用目光细细描摹爱人深刻清晰的眉眼轮廓, 总觉着怎么也看不够。
他这次能顺利回来, 契机是景玥昨夜的那场“未央门兵变”。
休屠耶爽约, 景玥被抓了个正着, 人证物证皆在,谋反的罪名便坐实了, 一时间,景玥的处境危险到了极点,系统觉察后, 自然而然地将他重新送了回来。
饶是如此, 陆逊还是狠狠地捏了把汗, 因为这个契机的不确定性还是很强。
最核心的是景玥对原主的态度,囚禁或者打残都可直接避免景玥“临阵倒戈”的计划被破坏;其次是景玥能否纵容原主去给皇帝报信,这直接决定了夤夜起势的性质是兵变还是反水;最后是景玥在得知楚皇陈兵埋伏在未央门,是否会取消夤夜起势的打算。
凡此种种, 景玥都有两种甚至两种以上的选择,陆逊在赌,拿景玥对自己的爱来赌。
最终他赌赢了。
景玥对自己的感情,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很多。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是被景玥“追”回来的,就像那些在佛前苦苦祈求的信徒一样,甘愿用此生的一切来换回至死不渝的爱人。
“景承珏。”陆逊抬手捧住景玥的脸颊,眸中柔情万千,他凑上前,轻轻吻了吻那人的薄唇,一字一句道:“以后我都不会走了,咱们永远都在一起......我心悦你。”
酸楚和甜蜜搅合着在四肢百骸间漫延,景玥心潮澎湃,颤抖着将陆逊揉进怀中。
他曾想过爱人对自己表露心迹的模样,应如戏文诗词中的那般——
明月蒹葭,关关雎鸠,采葛落梅,桃之夭夭......将缠绵悱恻的缱绻思绪写在纸卷,尔后低吟浅唱。
可真的等到了这一天,他突然发现,便是没有那些诗句作陪衬,仅短短的一句“我心悦你”,便足以教他丢盔弃甲,与陆逊纠缠一生,不死不休。
“嗯,我明白。”景玥偏头去寻陆逊的唇,狠狠吻住,贪婪攫取。
两人在逼仄的囚牢好一番温存,待月上中天时,陆逊才喘着气去推景玥的肩膀,“好啦好啦,咱们该走了。”他坐起身,将凌乱的衣衫重新整理好,尔后去拉景玥的手。
三道石门次第打开,陆逊和景玥一前一后走出。
门口站着两名侍卫,看见两人出来,他们嘴唇一动,像没瞧见似的,扭头移开了目光,其中一个还特地抬手揉眼睛,颇为夸张地说了句“我什么都没看见”。
陆逊弯眉轻轻一笑,突然想逗一逗这两个少年侍卫,遂回头对景玥道:“你如今是要被凌迟处死的叛王,决不能让人瞧见你逃了出来,不如咱们杀了那两个侍卫?”
这话一出,守在门口的两位少年登时绷紧了身体,他们眨眨眼,不确定地朝陆逊那边看。
景玥宠溺一笑,他点点头,“你想怎样便怎样。”
于是,两人心照不宣地互相对视了一眼,折身往回走,径直奔向守门的侍卫。
夜空被霜华般的月色擦得洁净通透,如墨玉一般,几颗星嵌在上头,闪着幽光。
蓦地,一道十分短促的尖叫声响起,惊起树上的寒鸦,扑簌簌飞远,景玥和陆逊站在石门台阶下,身后是被扒光了衣裳、瑟瑟发抖的两名守卫。
陆逊整理着衣袖,蹙眉道:“这两人多久没沐洗了?一股汗臭味。”
景玥正将褪下的衣裳扔在守卫脚边,营造出越狱逃走的迹象,闻言,他揽了陆逊的腰,埋首在他颈窝轻嗅,“你的身子好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