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三先张了张嘴,但想到论说话对方还没输过,又闷声咽下了这口气。
似是看穿了他消极回应的态度,图南眯了眯眼,又换了个话题道:“你可知晓,师父他老人家因为你出走之事,都气病了,光是血都吐了几个帕子,郎中说……怕是……哎……”
一听父亲病得如此严重,狄三先心里便是‘咯噔’一声,忙问道:“什么病?可有请上池垣木使前往?”
“请自是有请~不过。”图南用扇柄敲了敲对方的肩膀,一脸沉重道:“木使如今正于衔花城内做客,我此番前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那便即刻前往。”父亲生病,狄三先即便再想退隐,心里也是放心不下的。但余光瞥见身边想搭话又不敢,正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季子旺,他又道:“我曾允诺带季子旺去衔花城,何不.....”
“留春楼不欢迎外人。”不知何时已安排好前来接应的衔花弟子,祁长言只淡淡看着狄三先,道:“只你便足够了,余下之人,自有安排。”
“咦~竟是古洗的留春楼,南闻名许久,竟有幸在今日得缘一见~真的是~”图南用扇子半遮着脸,仿佛偷了腥的狐狸一般狡黠地看自家师弟,道:“多亏了我们家狄~大~侠~”
“这......”
狄三先对祁长言没意思,对他的留春楼自然更没意思。如今事从紧急,他便想说父亲身体不好,此去还是快些请到木使,做客之事以后再说。但还未开口,就听祁长言道:“木使为六出荼蘼徘徊数月,要请动她,唯留香楼。”
竟是六出荼蘼?
听到对方竟愿意让出这百年难得的灵花,狄三先也不禁微微动容。他记在心下,不再推辞邀请,只转过身,对着那个不错眼盯着自己的季子旺,抱歉道:“家中急事,还望莫怪。”
“我....我自是不会怪你!!”激动得大声说出了这一句,又忽然意识到这样会吓到偶像,季子旺忙调低了些音量,抖着嗓子,不确定道:“你……不...您……您当真是狄三先大侠?”
看着他这小心翼翼的样子,狄三先淡色的唇角微弯,无奈笑道:“如假包换。”
“真的是你!!”这下别说嗓子,季子旺激动得全身都开始抖,幅度大到连左手的两个金镯子‘叮叮当当’地响。他却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情况,满心都是对面这人,两眼放光地大声道:“果然闻名不如见面!你真的!真的好厉害!”
“多谢。”并不擅长应对这种夸赞的话,狄三先略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转移话题道:“我记得你说过,要与我把酒言欢,一醉方休。”
“是是是的!”季子旺更激动了,整个人简直有抖出残影的趋势,嘴上倒是不含糊地大声应道:“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狄三先眉宇舒展,轻笑道:“此次虽是无缘,但下次见面,我定当携好酒三壶,与你共饮。”
“一言为定!”
“咦~年轻人就是好。”展开扇子,横在两人之间,图南一双狐眼弯弯,指了指他身后一群劫后余生,神情激动得简直要扑上来的人,低笑道:“不过你若是再呆下去,今日我们便不用走了。”
回首看了眼众人,狄三先也实在不擅长应付这种事情,便交代了两句,趁着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与祁长言和图南离开了。
衔花城不愧是以术修闻名,进城的入口并非实体,而是飞燕衔来的柳枝。
在将灵力注入青翠柳枝的一刹那,身周荒凉的野色尽褪,如今外面虽然是春季,城内却似已值盛夏,四处千妍争艳,万色斗香,各色灵蝶翩然飞舞,繁艳芬馥。几个身着衔花长群的少女手执一篮鲜花,身形轻盈地穿梭在花丛间,耳边隐约可闻缈缈琴音,仿若仙境。
图南弯下腰,折下身边一枝庆云黄垂眸细嗅,轻笑一声,转手递给狄三先,满面欣赏之色,摇着扇子道:“平生自是爱花人,到处寻芳不遇真。只道人间无正色,今朝初见……”*
视线在自家师弟俊美的脸上徘徊两圈,他低笑一声,接道:“衔花春~”
狄三先见他分明是在借机挑衅自己,眼不见为净,只目不斜视地跟在祁长言身旁。图南也不觉得无趣,唇角含笑随手一抛,那花便落在了远处少女的鬓间,换得一顾秋波。
穿过花海,面前便多了湖碧波,青莲吐蕊,碧叶连天,又是不同的景象。祁长言心念微动,便见一乌蓬小船自荷叶间缓缓驶了出来,分明船上无人,却似有灵般稳稳地停在三人面前,待到所有人站定,又自己带着众人驶入荷花中了。
待出了荷花丛,天色也暗了下来,此时却不需众人注意,单从逐渐变冷的温度和细碎的飘雪便知景致当是又变了。
举目望去,琼枝低,霜雪满,晚风凝月玉梅寒,竟是直接从夏季来到了冬季。
狄三先早知衔花以灵术将四季容于一城之中,这般亲眼见到,也不禁为这参透时序的能力所动容。
乌篷船摇摇晃晃地停靠在岸边,众人下船,便已是留春楼外的雁道了。
这雁道冬日密雪,若浮云盖木,此时万籁俱静,唯闻碎玉声响,三人皆是当世高手,踏雪无痕,沿路向上,便到了地方。
留春楼名为留春,却四时落雪,一丝春色也不见。院中纯白荼蘼花开,祁长言本就雪白的肤色在这片冰雪映衬中更似冰雕玉琢,不类人间凡俗。
穿过花架时,狄三先隐隐见到数只冰蝶翩飞,翅膀柔软,体态轻盈,但不知为何,总有些违和感。祁长言见他似是感兴趣,便随手捻了一只递给他,道:“给你。”
狄三先道谢接过,翻来覆去细看才发现,这冰蝶的翅膀与身体之间,竟有十分细小的接缝,凑到耳边,也能听到十分细小的机括运转声,顿时恍然道:“这蝴蝶竟是偃甲?实在是巧夺天工,古洗这般技艺,即便放在百年前也不遑多让了。”
听到这句夸奖,祁长言虽未回答,也算默默地接下了。
待到楼前,他雪白袍袖轻扫,便有矮桌,白玉觥盏,酒具与三个坐垫自楼内飘出,整齐地摆放在廊下。
红泥火炉烧得正旺,祁长言扬袍落座,执壶续入三杯酒,以灵力送至面前。
风过,雪与荼蘼共落,同入杯中,白玉映衬着琥珀色的酒液,配上洁白柔软的荼蘼花瓣,香极,雅极。
图南端盏浅啜,阖目细品,酒意初入口时冰凉冷冽,仿若一汪冰雪划过喉间。待入腹中又回暖,只觉唇齿鼻端俱是荼蘼花香,令人回味无穷。再饮第二口,更觉难得,不禁叹道:“早闻古洗酿有缇齐清酒,封以木香,色若雏鹅,馥郁甘醇,和荼蘼花瓣共饮,是谓酴醾酒。世人求之而不得,如今一品,方知妙处。”
旁边的狄三先本不好酒,又心系父亲安危,无意吟风弄月,只浅尝一口便放下了觥盏,问道:“不知木使现下如何了?”
祁长言并不理会他的疑惑,反问道:“你为何退隐?”
若说季子旺询问原因只是无心,祁长言这便是实打实的在打探了。要论江湖地位,狄三先与他齐名,甚至隐隐还要胜过一头,再加上两人并无私交,所以只拿了对外界的说法应付道:“不过是厌倦了江湖罢了。”
这种言论,祁长言自是不信,蓝玉似的眸中波澜隐现。他薄唇微启,似是有什么话语酝酿其中,未及出口,就被旁边之人打断了。
“咦~师弟不愿说,南倒是有些想法~~”图南折扇轻摇,狐狸似的银眸弯弯,像是刚偷了腥般,拖长了语调,意有所指地看向仙人似的衔花古洗,打趣道:“江湖传闻师弟是不堪忍受江湖第一美人的示爱,无奈选择退隐的~是也不是?”
狄三先:…………
季子旺不了解情况,信了这无稽之谈就罢了,怎么连你也……
努力压住额角将要显形的青筋,狄三先面无表情道:“师兄,自重。”
“江湖第一美人……”祁长言神色里罕见地有丝迷茫,问道:“是谁?”
狄三先:…………
看对方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上认真的态度,‘是你’两个字卡在嗓子眼,怎样都无法说出口,图南那个狐狸也一脸兴味地在旁边围观,半点没有要开口解围的意思,简直愁煞他也。
好在老天开眼,正在犹豫之际,忽闻远处传来嘈杂声响,抬眼望去,隐约可见一处楼阁中有火光浓烟,像是着火了。
衔花乃是名门大派,强者如云,这种事情本轮不到他一个外人插手。但为了避开这个令人尴尬的话题,适当的越界也是允许的,况且从传来的声音来看,似是情况相当紧急,便有些担心道:“哪里走水?”
祁长言原本全然不受外界影响,只静候回应,听是他问,这才淡淡道:“珍宝楼。” ?
是那个江湖闻名,收藏无数珍贵灵器的珍宝楼?
狄三先瞬间哑然,但看对方毫无波澜的态度,全然不似门派根基要毁的模样,不由地开始思索衔花城是不是在什么时候又新建了个名为珍宝楼的普通楼阁。刚想到这,忽然,他感受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煞气,竟与悬湖森林里遇到的一般无二!
危险!
想到那饱含怨气,怎样都无法扑灭的黑火,狄三先立时便坐不住了,道:“我可能帮上什么忙?”
看着他毫不掩饰担心的眼神,又看了眼自己特地备下,连一半都为饮过的酴醾酒,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挥袖收起酒具,起身引路。
待三人飞至着火处,火情不仅未降,反倒严重了许多。熊熊黑火自最下面一层向上蔓延,已经烧过了一大半,剩下那些烧光也不过时间问题。
负责看管珍宝楼的乃是六吕之一的南吕,自火灾一开始便赶了过来,用尽办法却都灭不了这怪异的火,楼内灵阵不管用,楼外防御灵阵又布置得太强,一时间连他们自己都破不开,此刻急得简直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几次都恨不得自己冲进去救里面的灵器。
但术修的身法远远比不上武修,进去不小心沾上火就是个死,要不是旁边弟子眼疾手快,现在人都没了。
慌乱间他正看到祁长言的身影,诧异了一瞬对方竟会出留春楼,回神后忙迎了上去,恭敬地行了一礼,头也不敢抬,语气焦急道:“古洗大人,您可有何方法能灭掉这火吗?若是再烧下去,这珍宝楼里的灵器可就全都保不住了!”
祁长言蓝玉似的眸子转向他,毫无波澜道:“此火乃怨气所化,又经灵宝加持,水土不灭,无能为力,且等它自行烧完。”
“可若是烧完!衔花多年的积蓄也毁于一旦了!”南吕自己都快冒火了,但还是半点不敢在对方面前放肆,只得抱着一线希望问道:“哪怕一件也好,可有……”
话音未落,只听一剑铿然,珍宝楼外部法阵一下便被破掉大半,紧接着又是一道白光闪过,珍宝楼最顶上三层未沾染黑火的部分竟从底部齐齐断裂,被巨力打飞到旁边桃花林中,生生压折了几百株上品紫叶桃。
南吕一惊,赶紧上前查看,见各式灵器虽散落一地,却毫发无损,不由得满心激动,忙召集弟子来整理。回首望向珍宝楼断裂处,正见一身影自缺口处冲进仍在熊熊燃烧的楼内,忙问道:“那个冲进去的人是谁?我派何时来了武修?”
旁边的弟子只道这人是和古洗一同来的,再具体的也答不上。正待去问古洗,却见那个刚刚珍宝楼要烧了眉毛都不带动一下的人,此刻冷冰冰的脸上居然隐现担忧,拿出静中玉箫,化灵为线,帮起楼内那人来?
楼内的狄三先现下也不好过,这楼内灵器大都有灵阵护持,硬破恐伤其内,而这怨气之火蔓延极快,几乎不给他停留的时间,实在难办。快速扫了一圈,他瞅准了西北角双钟结界薄弱,正要去救,却忽然听见南边传来呼救声。
那里立柱尽塌,黑火也几乎侵蚀过去,楼内黑烟缭绕,熏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当机立断地剑风一扫,狄三先定睛望去,却见是一只羽毛斑斓的鹦鹉半边身子被压在横梁下,奋力挣扎,沾着血的羽毛掉了一地,扯着嘶哑的嗓子艰难地冲他喊‘救命’。
一人一鸟视线对上,他竟从那黑豆似的眼里读出了痛苦和哀求,那般可怜无助……
再也没有时间思索,狄三先一剑切碎横梁,飞身捞起鹦鹉护在怀里,自楼顶一跃而下,借着楼外灵丝稳稳落地。
旁边南吕还以为他又救下了什么灵器,赶紧迎上去要接,看到他怀里的鹦鹉顿时就傻了,道:“怎么是鹦鹉?灵器呢?”
狄三先护着鹦鹉退避一步,道:“时间不够,只来得及救下它。”
南吕的职责便是守护灵器,现下急火攻心,气得眼睛都红了,口不择言道:“你救下只鹦鹉有什么用!第五层那么多珍贵的灵器,每一件都少说历经千年,经过衔花十六代城主努力才得以保存至今!你凭什么用它们来换鹦鹉!凭什么!你……唔……”
他还想继续骂,却被灵术封上了嘴,祁长言收回灵力,双眸似是化不开的冰霜,冷冷道:“放肆。”
旁边有几个弟子满面愤慨,不敢对祁长言有异议,只能盯着狄三先,想要讨个说法。剩下尚有理智的则是在漫天飘雪中瑟瑟发抖,恨不得缩到地底下,别被任何人——主要指古洗,注意到。
可惜他们躲得过祁长言的冰封,却躲不过某只狐狸的嘲讽,明明狄三先还未说什么,就听他嗤笑道:“咦~古洗何必如此,南还想听他能再说出什么歪理来呢~”
手上悠哉地摇着扇子,图南假做不经意地挡在狄三先面前,面上和和气气,话里夹枪带棒地笑道:“我师弟这人就是心太软,又好管闲事,不过是来做客,何必看到火光就紧赶慢赶地跑过来,耗尽灵力救下上三层楼的灵器,甚至还不顾危险地冲进火海,就为了再帮点什么,谁知道,哎呀~”
他大大声地叹了口气,‘啪’地一声收了扇子,恨铁不成钢道:“灵器固然珍贵,我师弟可更是无价之宝,南刚刚就应该把他拉住,这楼要烧就烧了,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帮了这群不知好歹,恩将仇报的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