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魔不入魔的,易潇其实不是很在意。
包括那种刺骨锥心的痛楚,也不是不能忍受。要真说起来,从某个方面来讲,他还应该庆幸。
——毕竟不是每一个金丹破碎的仙修都有重新修行的机会。
仙修要堕魔,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
只是在魔气灌体的漫长光阴里,他意识昏昏沉沉地,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一年前和林岫并肩走在熙攘人群中的日子。
这样的时光,约莫是不会再有了。
——唯一的遗憾。
三天三夜后,他精疲力尽地醒过来,趁着夜色回了赵家村。
并在自家门口看见了抱着膝盖蹲在那儿的赵七。
听到脚步声,赵七抬起头来,露出了一张容色憔悴的脸,眼下一圈青黑,似乎这几天都没休息好。
看见是他,赵七愣了一下,随即一下子弹了起来,喊他:“易潇哥哥!”
他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没事的,我,对不起……”
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然而他这样激动,易潇却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家里的钥匙早就被魔气侵蚀掉了,易潇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利落地一跃,翻墙而过。
赵七的脸色,瞬间就白了下去。
易潇没有管他,枕着胳膊躺在床上,扭头默默地望着窗外的月色。
他很累,但是睡不着。
从他正式转化为一位魔修,停止吸收魔气那一刻开始,他的脑海里就不断地有陌生的画面闪现,起先是模糊的,片面的,他只能隐约判断出画面中大概是什么景象:烧焦的残骸,荒芜的断壁,幽深的洞窟,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沙漠,而构成沙漠的,是无数涌动的,漆黑的虫子……
无论哪一幅画面,都笼罩着或浓或淡的魔气,无论哪一种景象,都只会让人想到绝望,不适,残忍,黑暗等词。
而等到他回到家的时候,那些画面就变得清晰了许多,出现的速度也快了起来,画面中的景物也不再局限于凝固静止的天地山石,开始出现了人。
——如果那些眼神麻木,举止残忍,会直接生食同伴血肉的人形生物,的确能被称为人的话。
迅速变幻的光影让他无法睡眠。如此瞪着眼睛捱了一会儿,易潇忽然反应过来,这是某个魔修的一生。
想来,那个魔修布置下这一切,原本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卷土重来,不料却出了意外,反倒给他作了嫁衣裳。
虽然这件嫁衣,易潇并不怎么想要就是了。
过了半宿,易潇知道了这个魔修的身份:他竟然是活在万年前的一个名声颇响亮的魔修,号称什么“乌有天魔”,很得当时的魔尊器重。
易潇出身平平,修为可以依仗天赋提上来,关于这些上古秘闻却不大有渠道知道。也是通过这个魔修的记忆,他才了解到,万年前竟然还有这样一场劫数。
那个时候的魔尊,不仅仅是魔道最厉害的人物,也是整个修真界最顶端的人,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放眼全仙道,竟无一人是他一合之敌。
——这个人,还有另外一个称号:“魔神。”
心魔蛊,也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是魔神无聊时的闲暇之笔,只会赏给看重之人,对所有魔修都有一定的震慑作用。
易潇能捡回一条命,也有一部分原因在这里。
但到这时,易潇的心情依然是没什么波动的。此时此刻,他身心俱疲,委实无心关注他人波澜壮阔的一生,他只是觉得烦闷,有些生无可恋地想,不知道这个什么天魔的记忆什么时候才能到头,才能放他去睡一觉。
他已经不是那个天赋出众修为尚可的修士了,魔气灌体只是改变了他的体质,却没有当真给他的精力带来多少提升,他急需一场深眠来恢复体力。
他觉得自己的脑汁都要熬干了,精神都恍惚了起来。
一直到,他忽然在那些断断续续的记忆中听到了一样东西。
三世镜。
据说,这面镜子本是仙道至宝,然而持有它的主人却在前往魔界讨伐魔尊时被无情打死,元神都一并碎落。这面镜子失了主人,便遗落在了魔界中,成为魔尊的若干件战利品之一,被随意地扔在枯骨山上。
站在三世镜前,能让人回想起遗失的记忆。
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就是了。
易潇几乎是立刻坐了起来,呼吸急促地抓着身下的被褥,恨不能快点读取有关三世镜的一切记忆。
他反复思量,确认了这记忆是真,当下便下了决定。
翌日清晨,他便包袱款款地离开了家。
这其中有一个小插曲,因为赵七仍旧守在他家门口没离开,所以他一打开门,就被堵了个正着。
赵七拦着他:“易潇哥哥,你是在怪我吗?我知道我做错了,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事?我,我很担心你……”
易潇急着出门办事,此刻见到他,比起昨晚的漠然,就更多了一份烦躁。他不耐烦听赵七叽叽歪歪个没完,眉头一皱,头一次对这个曾经当弟弟看的孩子说了重话:“滚开!”
赵七如遭雷击,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易潇哥……”
但身体依然没有让开。
易潇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你再不让开,可别怪我不念旧情。”
赵七握紧了拳头:“对不起,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易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一把推开他,走了。
赵七被推得踉跄了一下,但心里反倒升起了一丝希望,他想易潇哥哥果然还是对他心软的。
他看着易潇的背影,追了出去。
易潇不知道为什么,竟也没有甩开他,任他一路追去了镇上,追去了私塾。
然而赵七跑进私塾时,却扑了一个空。
他失去了易潇的踪迹。
与此同时,还被私塾的先生告知,从前送他进来读书的那人已把束脩收回去了,若他要继续念书,需把束脩补上。
赵七身体一晃,跌倒在地。
老先生吓了一跳,说:“你也别着急呀,你爹娘呢?”
……
赵七之后会发生什么,易潇并不关心。
他费了一番心思,掩盖了自己身上的魔气,去了一个朋友那里,花了大半个月,终于确认,三世镜的消息,是真的。
既然是真的,他少不得要往魔界去走一趟了。
万年前那一场天魔劫最终以上界神明舍身殒落告终,魔界也因此被封印,不见天日。现如今的修士们,多半只听过一些与魔有关的似是而非的传闻,堕魔的修士都没见过几个,遑论魔界了。
可易潇知道封印在哪里。
他还知道,那个什么乌有天魔能设局来捕猎血食,是因为那以神明的身躯为基石的封印,在万年里的时光冲刷下,已经出现了松动。
他可以从缝隙中摸进去。
这一程必定危险重重,也许是十死无生,可易潇已经顾不上这些。
他只知道他一定要恢复林岫的记忆,而好不容易才知道了这样一个消息,他便一定要试一试。
生死不计。
否则,他念头不通达,余生都无法安稳。
第22章 多情苦(十五)
魔界。
听说过魔界被封印一事的人约莫都会以为,魔界该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景象。毕竟万年不见天日,怎么能有人活得下去。
这话算不得错,但也算不得对。
易潇死死地抠着一块凸出的岩石,踮着脚尖,几乎是半挂在陡峭的山体之上。他的十指都已血肉模糊,但他却已顾不得这些,只扭过头,喘着气,看着下方。
魔界是暗无天日的罪恶之地,以他的目力,也只能看见身周方圆几丈里的事物。因此,他此时只能看到一片平静的黑暗。
但是他知道他脚下的深渊里藏着什么。
魔界,的确没有“生灵”,但却有无数形状扭曲的生物。长年生活在没有阳光的黑暗里,这些东西的眼睛都已经退化到没有,整日里,便是在不断地吞吃,它们比修真界灵智低下的虫豸都不如,什么都吃,土,同类,腐烂的尸体,枯朽的植物……
整个魔界,就一直处在这样一种诡异的平静里。
而易潇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平静。
鲜活的血肉的气息在已经腐朽的深渊里是如此的突兀,他几乎一进来,就陷入了无穷的追杀中。好在,这些东西都没有灵智,很容易糊弄,但数量多了,也让他疲于应付。
有时候易潇甚至有种错觉,他仿佛变成了一根刚出锅的,热腾腾的骨头,后面是一群恶犬,还是饿了大半年那种,不然不可能有这种穷凶极恶的气场。
幸好他知道前往枯骨山的路,这一路狂奔,总算没有迷失方向。
甚至如果没有这些玩意儿的追赶,他也许还不能这么快就接近枯骨山呢。易潇苦中作乐地想。
他挂在峭壁上,待了约莫两个时辰,半边身体都麻木了,终于又回满了法力,一跃而下,继续亡命狂奔。
——这是他在魔界遇到的第二件好事。这里魔气充盈,即便他不运功,待上一段时间,消耗掉的法力也能自动回满。
他一路飞奔在荒无人烟的旷野,渐渐地,除了身后舍命苦追的不明生物,又依稀听到了别的声音。
隐隐约约,时有时无,有哭号,有尖笑,还有絮絮叨叨的低语。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被风裹挟着飘进他耳里,目之所及却是沉默的,看不清面目的黑影。此情此景,倘若是一个胆小的,保不齐魂都要被吓没了,以为在闹鬼呢。
说“闹鬼”,某种程度上也是真相。
易潇对那些阴恻恻的声音充耳不闻,事实上,这些声音也只能装鬼吓吓他了。
——这都是被封印在此的万年前的魔头们的魂魄。
一万年的时光,熬不过的早都连灰都不剩了,熬得住的大多也疯了,好不容易等到他这么一个活口,可不得抓紧时间取乐。
一开始进来的时候,易潇还会被这些鬼哭声干扰得精神不振,到如今,他已经可以完全忽略这些了。
任谁在稍微走神就会被狠狠咬下一块肉的极限环境中,都不会让自己继续分心关注这些细枝末节。
他不知道具体已经过去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的进步速度前所未有的快,然而,随着修为突飞猛进而来的,却是精神的过度紧绷。偶尔,偶尔得到喘息的机会时,他看着从始至终都没有丝毫变化的天色,也会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活着出去。
但这种灰暗的情绪在这时毫无意义,也没有人能给他鼓劲,只会平白消磨他自己的意气。每次他都会逼迫自己强行把这种软弱的情绪压下去,甚至会主动去挑衅那些丑陋的东西,以免让自己沉溺在颓丧中。
林岫的魂珠被他用一个拇指大小的瓷瓶装了起来,又用一根红绳穿了,挂在脖子上。那是仙修的东西,里面蕴藏的纯净灵力对于如今的他而言只有妨害。仅仅是佩戴在胸口,就时常让他觉得不适,但他一直没有取下。
实在觉得无能为力的时候,他会不停地对自己说,他还欠林岫一样东西,他不能死在这里,必须要活着出去,亲手把这个还给他。
在这样反复地暗示强调下,仿佛他就真的能从那粒雪色的珠子里汲取到无形的力量,又能咬牙撑一段时间。
虽然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力量,还能支撑他多久。
万幸,他终于还是活着到了枯骨山。
不幸的是,他在枯骨山看到的,不止是魔神的战利品,还有……魔神本人。
确切地说,是魔神的一道神念。
他高高坐在枯骨堆叠的山头,几乎要和身后沉默的山影融为一体,面目异常的模糊,不知道是因为光线黯淡,还是因为他本身只是一道神念。
——又或者,是因为他是“神”,凡人不可窥探他的真容。
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别的特异之处,身形甚至比那些身量颀长的男子还要矮小一些,可在他看过来的一瞬间,易潇却分明有种看到了高逾千尺的巨人的错觉。
这种感觉只是一瞬,却让他呼吸一滞,心跳骤停,几乎像是死过了一回。
回过神来后,易潇再看着那道平平无奇的身影,手心里便不由得冒出了薄汗。
这和那个什么乌有天魔不一样,和他从前遇到过的任何对手都不一样。
甚至,易潇都无法说他是他的对手。人和神怎么会是对手?对方只是随意一瞥,就能让他迷失在无穷无尽的绝望幻境里。
而他甚至无法升起抵抗的念头。
源自于生命本源的压制,是如此的粗暴而强硬,绝不是依靠意志就能抵挡的。
易潇强撑着没屈膝跪下,维持最后的尊严,心里却已明白,此行多半是失败了。
别说取走三世镜了,就是能否留着一条命回去,都是两说。
他皱起眉,传闻中是一位神明降世,以己身将这大魔头镇压住,他此刻在这里看见了魔神,那么,神明呢?
沿途见到的都是只能装神弄鬼的魂魄,他没想到魔神居然可以显出身形,但假如他能找到那位神明的踪迹,或者一些遗物,也许就能觅得一线生机。
但没等他有所动作,他便感到那道模糊的人影,再度将目光投在了他身上。
他一下子又被无形的压力定住了,全身的骨骼都被压得咯咯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