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魔头看他的时间要长了许多,到最后易潇都觉得自己要身体崩毁在这一眼里了,魔头才又移开了视线。
而后,是一道有些缥缈的声音传入了他耳里:“哦?人类?魔界已经许久没有人进来了。”
言语里似有些好奇。
易潇尽管疼得神志都有些浑噩了,这一刻也不由得心情微妙了一瞬,暗想,这句话不应该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说么?
魔神又问:“你来此地,所求为何物?”
他重新将目光投注在了易潇身上,但却是轻飘飘的,没有那种天然的压制感了。
易潇直觉此种情境过于诡异,警惕心起,并不回答。
那魔头竟也不生气,自顾自地说:“你是万年来头一个进入此地的人,若你能接下本座一招,这枯骨山上的东西,便任你选择,如何?”
第23章 多情苦(十六)
“若你能接下本座一招,这枯骨山上的东西,便任你选择,如何?”
不如何。
这魔头的态度未免过于奇怪,易潇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即便是有,也绝不会是在这散发着无尽腐朽味道的魔界。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还没开口,却又觉得那魔头的目光一冷:“不愿意?”
易潇脊背被迫下折,霎时间疼得脸色发白,而魔头显然不容许他拒绝,冷酷道:“那可由不得你。”
话音未落,易潇便觉气机被锁定,他一瞬间毛骨悚然,抬头便见一道掌印兜头压下,来势迅极,威势赫赫,浑如泰山压顶。
——他毫不怀疑,假如他有丝毫疏忽,顷刻后便要葬身于此。
正如那魔头所言,在这里,愿不愿意,从来不是他说了算。
他不得不咬牙站起,一提气急速后掠了数十丈。然而那一掌既然锁定了他,就绝不是区区后退就能避开的。他不得不接连打出数十掌,稍稍将那掌印阻了一阻,而后又将自己拥有的法器引爆……
短短片刻内,他已将底牌出尽。可他的全力以赴,在那样令天地失色的绝强一击下,却只是蚍蜉撼树,根本无法挡下。
他只能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他便被狠狠地击飞出去,身体重重地撞在一座山崖上。霎时间他眼前一黑,只觉得浑身骨头碎裂了十之八九,五脏六腑尽皆移位,绝不是人所能承受的痛苦席卷全身,他几乎一下子就失去了意识。
他以为自己死了。
可是并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他居然还是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浑身已经痛到失去了知觉,而心脏却仍像被什么重物压着,每一次跳动都像在不堪重负地哀鸣。
呼吸都成了一件痛苦的事。
他一张嘴,便有夹杂着血块的鲜血从喉间涌出。在那样无处不在的疼痛下,神智很快被迫恢复清明。他知道自己短时间内约莫是无法站起来了。
然而他心里才冒出这个念头,便听一道冷漠缥缈的声音道:“醒了?既然你接下了本座一招,本座自当守诺。来,挑选你要的东西吧。”
易潇心底一阵发寒。
前车之鉴,他如何不明白,这依然不是在与他商量什么,而仅仅只是通知?倘若他不答应,还不知会有怎样的恶果等着他。
他更明白的是,他答应了,这魔头要反悔,他也无法……奈人家何。
实力不足,便是如此残酷。
何况,他的确是有想要的东西。
不管了,先将三世镜取到再说。
易潇心念电转,转眼已有了决断,目光转为坚毅。他不再拖延,用力一掐掌心,手撑着身体,强行站了起来。
从他跌落的地方,到枯骨山约莫有数十丈。
只有数十丈。
换作平常,莫说修士,便是凡人,也能轻松抵达。
于此时的他而言,却无异于天堑。
他身上遍是伤口,在他昏迷的那段时间里,虽然痊愈了些许,可更多的,却还没来得及结痂。他站起来的时候,简直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在抗议,疼痛转为尖锐,差点把他又给疼倒下去。
等他站稳的时候,脚下已形成了一片小小的血泊。
这是他来魔界之后第一次,闻不到丝毫魔界独有的腐竹气息,一呼一吸之间,已被浓郁的血腥气充满。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视野都是一片红。
然后他便拖着这样一副几乎被打碎了的身体,想着枯骨山走去。
一步,两步……
每一步都会在地面留下一个清晰的血脚印。他动起来了,那无处不在的疼痛仿佛也活跃了起来,他又开始冒冷汗,本能地想晕过去,但又被他自己强行忍住了。
大概翻越一座刀山所要忍受的痛苦,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短短数十丈,用了易潇半天的时间。
至后半程,失血过多和疼痛已经让他陷入了虚脱的状态,意识昏昏沉沉,看不清前路,只凭着仅存的一点念想,浑浑噩噩地挪到了枯骨山脚下。
而后,便再难更进一步。
他艰难地抬起头来——事实上只是他以为自己抬起了头——看着眼前这座枯骨堆叠的山体,只觉得这座山从来没有如此高险过。
他在心里苦涩地想,他是真的没力气了。
说了要回去把魂珠还给林岫的,他向来守诺,这一回大概要不得不食言了。
魔头没说话,不知道是还在等着他爬上山去“挑选”礼物,还是已对他的表现大感失望。易潇懒得猜,也没力气去问,只是沉默地在山脚下站成了一尊雕像。
不知道过了多久,易潇都要体力不支地昏迷了,他才听到那魔头问:“你所求为何物?”
易潇模糊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句:“三世镜。”
哐当一声轻响,一面反光的物事落在了他脚边。
易潇过了半晌才迟钝地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挣扎着又清醒了一点点,疑惑地想,这魔头有这么好心?
魔神漫不经心地把三世镜扔下来,又道:“心性不错,来日堪当魔道重任。”
易潇便想,哦,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自己当了十多年的仙修,虽然并不为阴差阳错地入魔而伤神,可也没当真就把自己当魔修看。看到这万年前凶名赫赫的魔尊,心里仍会本能地升起防备和敌意。可人家看他,却是在看魔道的一个后辈。
怪不得,态度会如此“和蔼可亲”了。
他自然不会在这时耿直地去辩驳什么“我不会助纣为虐”,一言不发地任那魔头打量了片刻,正要费力地弯腰去捡那蒙尘万年的宝镜,便感觉又有什么东西,兜头向他砸了过来。
易潇瞬间心神一凛,第一个念头是“这魔头果然是在玩弄他”,可那物落在他头上,却没带来任何痛感,只流水一样化开,濛濛地将他包裹了起来。
霎时间,易潇只觉得周身剧痛一轻,碎裂的骨骼又变得完好,就连修为,都精进了不少。
——那竟然是最精纯的一团魔气。
来自魔神的魔气,这世间再没有比此物更适合魔修的宝物了。易潇感受着还在不断飞涨的修为,惊疑不定地想,这是当真把他看作一个可造之材了?
他断然无法相信,稍一抬头,却见那原本还颇凝实的魔头神念,已经淡得几乎透明。
他愈发觉得奇怪,怎么也无法相信,魔神会有这样舍己为人的精神。
然而等他终于把那团魔气吸收干净,能开口说话时,那道神念已经不见了。
易潇捡起三世镜,他此行不仅能活着带回三世镜,还修为大涨,收获是意料之外的丰富。可他不知怎么,却无法感到丝毫庆幸,高兴。
他满腹不安地走了。
而在他的身后,一道半透明的人影又现了出来,冷漠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片刻,又把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天际。
第24章 多情苦(十七)
既已拿到了三世镜,尽管心内不安得厉害,易潇出了魔界,还是带着三世镜,乔装打扮一番,掩盖好了自己身上的魔气后,第一时间赶去了白玉京。
他多少留了一个心眼,并没有莽莽撞撞地直接上门。那毕竟是出自魔界的东西,他不敢就这么给林岫用了,而是先去了白玉京一家名气颇大的珍宝阁,请专人鉴定了一番,确认了这面镜子即便无法使人恢复记忆,也绝不会对仙修有害,这才转道去了李家。
门房还记得他的样子,但也不敢随便放人,请他稍待片刻,便让人进去通传了。
上次进李家,易潇处于昏迷状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去的,但想来,有族长独子带领,便是难也难不到哪里去。是在这一回,他才切身体会到,像李家这样的门第,要跨进他们家的大门有多难。
门房通传了,出来接待的是一个小管事。易潇向他言明来意,小管事一脸为难,说这事他不能做主,要告知给上面的人。
如此反复几次,过了足足一个时辰,终于来了一个真的能管事的“管事”,据说是某长老身边的近人,微胖,面白无须,但却不是什么和善的长相。他问易潇有什么事时,脸上还挂着一点客套的笑,等听到易潇说要见林岫时,那笑就瞬间消失了。
“这位公子。”他不遮不拦地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易潇,“你说,要见岫公子?”
那语气算不上尖刻,可搭配着他的神情和动作,便实在是让人舒服不起来。
易潇察觉到了,微微皱眉,认真道:“我有事找他。”
“我晓得。”那管事点了点头,“每个来这儿的人,都有事。”
可不是每个人都能见到正主的。
易潇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道:“劳烦管事进去通报一声,他知晓是我,想必会……”
“这可不行。”管事打断他,语气里透着微嘲,“倘若什么人来,都要去打搅主子们,那要我们这些人又有何用?”
易潇盯住他:“那在管事看来,怎样的人才能打搅你家主子?”
管事被他这么一个“修为低微”的年轻修士直接地看着,脸上露出几分被冒犯的不悦,不客气道:“家世与天赋,至少得有一样。而观公子你,不像是什么天骄,不知公子你是哪家的?”
易潇压下心头焦躁,再三对自己道,这怨不得别人,他确实已无从前天资。而他如今修为虽比从前高,可若是显露出来,只怕结果会更差。
他耐着性子道:“那不知管事可否告知,要如何……”
“如何都不行。”
易潇心知此行约莫是得不到他想要的结果了,便告辞转身离去。
那管事却还在记恨他方才那“没有礼数”的一眼,沉声道:“等等,你当李家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易潇脚步一顿:“那管事要如何?”
管事打量他片刻,眼里闪过一丝算计,先出声屏退了左右的人,方才道:“我观公子你皮相倒是不错,恰巧我知道府中有位主子,最爱的就是公子你这样的白面小生。”
易潇表情一冷:“不必了。”
管事笑了起来:“要走?可没那么容易。”
说罢,便要亲自出手拿住他。
易潇万万没想到,李家如此门庭,竟会出这样的败类。左右旁边没有别人,眼看着那管事出手迅疾,显是并未留情,也不再忍耐,猛地一把钳住那管事的手臂一拧,并赶在他张嘴的时候把他自己的手塞进了他的嘴里,硬生生地堵住了他即将出口的惨叫。
管事脸上顷刻滴下了冷汗,色厉内荏地瞪着他。
易潇才不会被他一个眼神吓着,压低了声音道:“想叫人?你可以试试,是你的人来得快,还是我下手更快。”
管事只觉自己被压制得动都无法动一下,心里骇然。他不明白有如此修为的人为什么要装得弱小可欺,更不明白,易潇已经出手,为什么他却依然看不透对方的修为……
他能当上李家说得上话的管事,自然不是庸人,大小也算是一个元婴修士。可他看不透易潇的修为就算了,他居然还觉得易潇此刻流露出的气息让他说不出的心悸。
那是和他面对族老时截然不同的感觉,非要形容的话,大概就像是……遇到了天敌。
这到底是什么人?
已经撕破脸了,易潇也就不管什么印象了,冷声问:“现在,你可以去通传了吧?”
管事猛摇头,见易潇脸色不好看,又忙指了指自己的嘴,示意易潇放开他。
易潇端量着他的神情,慢慢地放开了他。
管事并没有耍花招,苦着脸说:“这位前辈,不是我不帮你,是岫公子他如今并不在府内啊。”
林岫不在李家府邸内。
他在玉华山。
易潇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不客气地一掌打晕了管事,转身走了。
他在白玉京待的时间不多,且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晕着的,对这周遭并不熟悉,可玉华山的大名,他还是听过的。
那是修真界盛名远扬的圣地之一,也是最不具实际价值的圣地。
玉华山灵气至纯至净,还有天地至宝,若是能在那儿修行,自然是事半功倍。
但前提是,你得忍得住玉华山极度恶劣的气候。
而事实是,很少有人受得了。
修真界普遍认为,玉华山是守门人才有资格居住的地方。因为只有在守门人出世的时候,玉华山上终年不息的风雪才会温和那么一点点。
而现在的玉华山,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等到他的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