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经了长久的流浪后,在柳家的这几日过得算是非常滋润。柳辙把他安置在京郊的小院里,院里院外都有许多守卫把守,周采很感念他的帮助。
甚至给他送饭照顾的人,也是个哑巴。
他没想到柳辙会对他这么好。想到这里,他又有些不自觉的轻蔑,心想自己到了这个时候,依然能靠着这些对他有好感的人,飞上枝头。
万事俱备,只等康王来接他了。而当日在那片窑子里发生的事,他倒要仔细考虑考虑,要不要让柳辙“封口”。
柳辙的确是很在意他的,这几日他吃好喝好,甚至柳辙还命人带了许多衣服进来给他,只是略有些不合身,但衣服都很漂亮。可他不太明白的却是,这几日,柳辙始终没有找人来给他治伤。
不过他倒也能理解,如今他是逃犯,一个口风紧的医生,很难找。
远处小门传来了声音。周采立刻从榻上起来,这几日不知道怎么的,他总是很没力气,或许是之前流浪,身体亏空了。
柳辙进来了,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背着箱子的女人。
这是医女?周采想。
看见柳辙后周采便笑了。柳辙也笑,他温柔地问过周采几句后,突然抚摸着周采的头发道:“如今你是哪里都去不了了,既然这样,有没有想过好好在我身边待着?”
周采既为自己的魅力而自豪,又不知怎的,竟有一点心动的感觉。但他还是没有忘记康王,只是低声道:“……多谢柳兄收留。”
“我带了瓶好酒来。”柳辙道,“一起喝酒?”
周采于是跟着柳辙一起喝酒,他喝着酒,看着那个在一旁的女人,心想,她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呢?
那酒的味道有些上头。周采喝着喝着,便有些不胜酒力,感觉脑袋晕晕的。他渐渐抓不住酒杯,眼皮开始耷拉,视野里,他看见柳辙向着自己凑了过来,他模糊的样子,像极了他当日狼狈地在巷中看见的那救世主。
周采于是痴痴地笑了。他凑上去,竟然想吻他。
柳辙看着他,也笑了。
“真像周逊……我的周逊,可惜,周逊要比你冷得多,漂亮得多,不过你穿着这身他穿过的衣服,确实更像他了……倒也不错,他是周逊,你就是我的周逊,以后,就叫你阿寻吧……”
那一刻,周采迟钝的脑子终于仿佛听见了什么。他惊恐地想要叫一声,身体却没有力气地瘫在了榻上。
而柳辙托起了他的脚踝。
“脚底倒是有许多伤疤,罢了,裹一裹也看不出来。”他对那个妇人道,“你过来吧。”
“壮年男人的脚可不方便弄。”那妇人道,“得花挺长一段时间,分几次来。”
“那就慢慢来,别弄死了。先从脚开始,其他的地方以后再弄。”柳辙道,“看紧点,下次别让他送信出去。”
周采陷入了昏迷。他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了。
……
景国,云州的某个小城里。
“周姑娘,”侍卫毕恭毕敬道,“这是京城那边送来的信,麻烦您交给王爷。”
周婉婉莲步轻移,接过信,对侍卫一笑。侍卫见她拿过信,便离开了。
在前些日子的逃亡中,周母得了病,如今卧在床上,连吃饭饮水都要靠人伺候。可周婉婉却没有陪在她的身边——相反,她利用着这难得的时光,挖空了心思要钓上康王这个金龟婿。
康王这段日子过得很颓靡。他常常喝酒,每日酒醉时边叫着“鸿雪”“小雪”之类的名字。周婉婉知道那似乎是他曾经的一个奴隶,可她并不关心。
而康王清醒时,会不断询问人找到周采没——周采与小雪,仿佛他红白的两朵月季,他如今失去了小雪这颗朱砂痣,便不能再找不到周采这抹白月光。比起小雪,周婉婉更在乎周采。
而如今他颠沛流离,只有周婉婉这个适龄的女性陪在他的身侧。两人难免亲近许多。可周婉婉知道,康王看她时,总想着周采。他会对她客气,也是因她是周采的妹妹。
她和周采是长得有些像的,可她身为女子,也没有周采漂亮。
但她是女子,是女子,就更有一些资本去争夺。如今她在景国的名声已经彻底坏掉了,想随着康王去北魏,再找个金龟婿,也是极难的一件事。而且到北魏再去找——又怎么比得上近在咫尺的康王?
这个算盘,周婉婉打得很清。
因此她靠着周采的事,整日陪在康王身边,如今他们躲在乡下,时间久了,那些下人们也开始视她如女主人,一口一个“周姑娘”,就连康王不在时信件也交给她以递给康王。可光是这样还不够,康王时刻念着的是周采,她可不想日后做一个有名无实的王妃。
而且有周采在,她做不成康王的王妃。
周婉婉找了个无人处,打开信封。她快速地将信里的内容看完,然后,便以更快的速度,将它揉成了一团,撕碎了。
那是周采送出的求救信。
碎片她不敢丢,带在了身上。不久之后,她就听见了康王回来的声音。
周婉婉连忙笑脸盈盈地迎了上去。康王揉着脑袋,很头疼的样子,问她:“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呢。”周婉婉道。
第150章 “鲁丞相找到了一样东西。”
连日延绵的雨到了祭祀那日, 终于断绝。
边境与北魏的战事,也终于暂且停歇。北魏在西洲与梁州损失惨重,暂且屯据云州。整个云州已然被景国的军队包围, 尽管云州有北魏著名的戾将军在, 此刻也是大势已去。
皇帝就要在这一日登临京城中设立的祭台,向上天请求和平、告慰战士英灵。
祭祀前两天,皇帝便拉着周逊来, 让他看自己穿的衣服,翰林院几次定稿的祷词也放在旁边。周逊看他兴致勃勃, 神情严肃,对皇帝道:“没想到你这么认真啊。”
“嗯?什么?”皇帝一边给自己的头上戴头冠, 一边问他, “什么这么认真?”
“没什么,就是想到去年给你写祷词的事了。那时候文武百官让你去祭祀,你很不喜欢去, 抱怨了好多次。”周逊低下头, 专心地替他理身上的腰带。皇帝低头看见他一头黑发, 脸上红了红。
“……如今心态发生变化了嘛,我既然来了这里,就要为这里的百姓负起责任来。既然成了这个时代的君主, 就要尊重这个时代人民的文化和习俗。总是拿着自己的所谓‘先进观念’嘲讽人家的文化模样, 和脱离现实、高屋建瓴有什么区别?而且, 既然没有尊重, 就没有对他们的理解。如果祭祀能让他们安心, 就该尊重他们,就该去做,而不是口口声声说什么‘科学’, 仿佛自己比他们更高贵似的。”皇帝说,“抱着自己的学识、将百姓视作愚民,不是真心地想要这个时代变好,而只是对于自己的炫耀。而傲慢,是一种无知。”
“这句话是谁说的?”周逊替他将腰间的玉佩挂好,“又是哪位先生?”
“是我说的。”皇帝道,“你之前说我太急了,我反思过自己,确实,我的急切来自于我的傲慢和无知。”
周逊整理好,抬头看见皇帝。那一刻他发现,皇帝比他高大半个头,低头看他时双目漆黑,鼻梁挺拔,睫毛很长。
他突然觉得呼吸有点紧张。
如果周逊和皇帝同在一个时代,那么他应该会知道,自己现在的反应可以被称之为——
“被突然严肃的皇帝苏到了”。
不过皇帝很快笑了,眉梢眼角依然是他熟悉的阳光与爽朗。他伸出手来,摸了摸周逊的脸颊道:“你最近瘦了好多。”
周逊不自觉间声音就变软了:“有……一点吧。”
他被皇帝抱在怀里,呼吸间都是对方的气息,没忍住就紧张地抓上了对方的肩膀。皇帝埋在他的脖颈间,对他道:“最近几个月我们都好忙,每天都加班到凌晨,倒头就睡——”
然后身下就传来了悬空感。
周逊一句惊慌失措的“不行明天还有事”刚到嘴边,就感觉到一把把他抱起的皇帝把他……
晃了晃。
然后又晃了晃。
皇帝:“嗯!!真的瘦了!!以前抱你时感觉没这么轻的!!”
然后就把他放了下来。
周逊:……
“从明天起让莲蓉她们多给你炖点鱼汤蹄花汤之类的补补身体你的腰抱起来都有点硌手……嗯??你怎么瞪我了??”
周逊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直到周逊离开一个时辰后,独自躺在养心殿里的皇帝,才猛然明白了原因。
然后泪水从眼睛里流了下来。
皇帝:“呜呜呜,九九六害人啊!!”
……
无论皇帝如何痛心疾首,第三日的祭祀,都如期举行了。
叶家族长如计划时一般,当日从会从暂时所羁押的地方被运出。然而周逊却在运出他的前一日,迎来了一名意外的访客。
说是意外,其实也不是很意外。最近一段日子,鲁丞相常常到周府来。他们时而下棋,时而看书,偶尔鲁丞相和他说说他新收的那几名徒弟的事。鲁丞相的确是很有学识的,他们在一起时,倒像是朋友。
可意外的是,鲁丞相带来的东西。
他在案卷里发现了一封未曾被交出的绝笔信。
那是被林家家主缝在囚服里的,写给自己的女儿的绝笔信。
当时林家家主未能看见女儿进门,他被流放时,向押送他的狱卒求来了笔墨,写了这封信。这封信被他缝在了衣服里,原本等着某一日,能寄出去。可惜他罹患了风寒,最终却去世,那封信便被一直放在了档案库里。这封信最终也不见天日。
鲁丞相发现了这封未曾被拆封的信,将它带给了周逊。
“如今你是林家唯一的后人了,这封信,的确是该给你的。”鲁丞相这样说。
周逊感谢了他。鲁丞相在叮嘱他好好休息后,便走了。直到他走后,小多才过来,告诉周逊,鲁丞相送了两只大猪蹄过来。
周逊有些哭笑不得,让他们把猪蹄拿去煮了。
他一个人回到书房里,信在他的手中,陈旧泛黄,是二十多年前的气息。拆开那封信时他突然想起皇帝说的一句话,天空中的星星其实离人们很远,人们所看见的,是它们几百年、几千年前发出的光。
而这一刻,他一行一行地阅读那些字迹,看到了那个几十年前因心软而结交好友、过于天真的林家家主的星光。
……
翌日清晨。
清晨,叶家家主在隐秘的马车里被送走。他们一路捡着小路走,路上没有什么人。他戴着脚镣,努力把自己缩进马车的角落里,惊慌失措着随时会到来的袭击。
清晨,皇帝从皇宫出发。他所乘坐的马车将会穿越京城——直至新搭设的祭坛。他会在祭坛上告慰所有的亡魂,将必胜的信心带给在警戒线之外的、人山人海地、等待着他们的百姓。
清晨,沈老头从福康公主府上出发。
他碰到了福康公主的驸马,被她称为“老陆”的那个人。老陆是那年的榜眼,学识好,却没有什么野心,笑呵呵的,成了公主驸马从此便再无有大好官途的可能也不在意。刚开始尚公主时,福康不肯同他相亲,更不要说是圆房,他也不在意,每日只沉在书画里,每画好一幅画,就给福康送过去,福康不肯要,就拿回来。
这样一日一日地过去了,他也终于从“驸马”,变成了“老陆”。
他同老陆说了些话,老陆依旧笑呵呵的,手里提着鸟笼子。他从府上离开,慢悠悠地,开始在京城的路上走。
他走得偏僻,路上除他之外没什么人,拐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终于,在某条街道他停下了。
他脱下鞋,开始甩,鞋里进了沙子。
他没有听见来自外界的声音,只是一直甩、一直。与此同时,叶家家主的马车途经一条小桥。皇帝的马车被堵在一条人流熙攘的路口。
有一群地痞流氓冲撞了叶家家主的马车,却只是虚晃一枪。
拥堵的人群被疏散开来,皇帝的马车,开始继续前行。
与此同时,有人抓住了拉弓人的手。
而身为皇帝护卫的陆显道,眼尖地看见了人群中似乎有一个有些眼熟的人。他在命贺凉接替后,下意识地追了过去,在他身后,酒楼中的另一个人看见他,也慌张地追了过去。
“停手吧。”弓箭手的身体背后,传来了周逊冷漠的声音,“你的主子就在那边的茶楼上,对么?她要亲眼看着自己最恨的仇人的死亡。”
弓箭手要咬舌,可其他人来得更快,他们掐住了他的喉咙,不让他就死。还有些人上前,将那根毒箭小心地收了起来。而周逊也撩开帘子,静静地看着沈老头。
今日他原本不必出门的,可他却出现在了这里,以步行的方式。
——他是故意的。
在已有周逊和他的谈话之后。
他将自己作为诱饵,以赌一个周逊的来不来得及。又或许,在看见福康和老陆的幸福、在看见周逊也有了着落后,他原本,已经没有在赌周逊是否能来得及。
或许他原本来这里时就已经考虑过死的可能。他的副手,应该已经告诉了他“将军”的身份。而他也知道了“将军”诞生的最初根源,是秦良因重伤在林家的寄宿。而追逐秦良、最终查到秦良在林家、又因秦良及时逃走而无心此案、将此事直接交予了江州知州,最终导致了林家覆灭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