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自己想呕吐。过了这许多年,他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因沈将军的死,而觉得不公,身为马夫的儿子也要上京讨个公道的沈小六。
然而……
“其实当初,皇帝原本属意的那个人选,是你,而不是李至玮。”
仿佛有一盆冰水泼到了沈老头的身上。
“你说什么?”
“李至玮说服了你师父,说服了皇帝,把那个人换成他,因为他去做这件事,更有可信度。而且,他从来没有看不起过你。”
他的人生是残缺的,他是护国公府的天潢贵胄,母亲却是烟花巷里卑贱的妓子、贫民。所有人都告诉他,贫民不配住进护国公府的祖坟里,他们生来卑贱,生来便与他不该是一个层次的人。
可他身上终究流着一半母亲的血,那些人的歧视,让他愤怒、孤独而迷茫。
直到他遇见他的师弟——一个有些傻乎乎的、却固执的,来自底层的青年。他毫不避讳自己出身的卑微与行为上的粗俗,明明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什么都没有的人、却执着地说,自己要提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沈将军平反。
云泥之别的两个人,也能联系起来。泥巴,也要为云朵平反?
许多人都是这样想的,觉得他不自量力。可没人知道,李至玮在那一刻的感受。
他觉得自己仿佛得到了救赎。他仿佛又看见了自己年少时,曾经用剑抵着自己的脖子,以性命为威胁要将自己的妓子母亲葬入李家的祖坟里。那时所有人环绕着,看着他,眼中的神情怜悯而嘲讽,像是看着某个不懂事的孩子。
没人认为一个妓女配做护国公府小少爷的母亲,没有人相信一个马夫的孩子能做替沈将军平反的救世主。
可他愿意相信,他愿意给予时间,去让那个倔强的青年实现一个奇迹。
如果他们还有更多的时间,他或许会和他成为一对很好的师兄弟。小姑娘福康还是会追着他跑,师弟还是会为了喜欢福康而和他跳脚,而他还是会斟一杯酒,将两个吵吵闹闹的家伙按在桌子上,再和他们说笑话。
可时间太紧迫,他们都来不及了。牺牲一个人,换更多的人存活,是谁都会做的选择。
直到护国公走后,沈老头还坐在那无名的墓碑前。他用袖子抹了抹墓碑,又抹了抹那个墓碑,轻声道:“老李,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嗯?觉得我没有你聪明,做得不如你好?”
“他没有,他从来没有,他一直为了有你这个师弟而骄傲。”周逊在他身后说。
“我知道。”沈老头轻声道。
“我同皇上商议过,决定将这件事,写入史书,连同沈将军的事一起。待未来,会有人翻看它们,这些事将大白于天下,会有人记得他的功绩。”
“这样胡闹好么?皇帝也同意吗?你们两个真是两个小孩子。”沈老头低声道,“会损害高宗的名声,不是吗?”
“可他们的名字不会消失,至于高宗,未来的人自会给他公平的评判。他为了国泰民安付出了许多手段,而他的功绩,因他而安康存活的百姓,也不会有人忘记。皇上说,他想让人看见的,是一段真实的历史。不过如今还不太稳定,或许等几百年后,才会让以及足够幸福的人们去看。”周逊轻声道,“每一个曾为了这个世界而牺牲的人,都该被记住。”
“没有大局观的小东西。”
“什么是大局?敬畏每个人的尊严,就是大局。没有人能为了所谓的大局而选择随意决定谁去牺牲,又或者,去埋葬任何人的牺牲。”周逊说,“或许再过几年皇上也会改变主意,不过,师父,你也年轻过啊。”
沈老头没有回头,没有笑。他只是拼命地用袖子去擦那块墓碑,明明上面没有灰尘,他却像是擦着不存在的眼泪。
许久之后,他轻声道:“你们两个……还有皇帝,他能来这里,真的很幸运。”
他曾想在林嫣的箭下结束生命,只因他觉得自己如今已经生无所求,福康幸福,周逊长大了,沈将军已然被平反,他的一切故事都已经完结。
然而此刻,他想,自己守了那么多年的书店,也该在自己剩下的日子里,去写一本书。
来记录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来记录一个人。
——即使这本书,或许会被藏起来,许多年。可终有一日,会有人看见它。至于那时那些人,觉得那本书究竟是无根据的野史,还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那都已经无所谓了。
三日后,边境传来消息,戾将军遇刺。他被一把刀刺伤了心脉,陷入了长久的昏迷,刀上的毒废掉了他的两条腿。
他曾经想带着铁骑侵扰景国,可如今已经不能了。他至昏迷也未曾明白那名死士刺杀他的原因,死士很快便自尽了。
他始终不知道,他所受的这一刀,是他曾经在一次酒宴上,随口狂言要屠遍江州城、抢遍其中美人的回报。
翌日起北魏败势如一泻千里。更多的武器被端上了战场,除却大炮,还有烟雾弹,甚至还有散发闪光的爆炸物。
可北魏人没想到的是,景国的报复还没有停止。
一队骑兵以极快的速度,突入了北魏境内。
第153章 “阿鲁巴!阿鲁巴!”
这队人马急如电、迅如雷, 他们在顷刻之间便突入了北魏,视一切阻拦如无物,似刀锋刺入无人之境。
北魏为了入侵景国已经是孤注一掷, 整个大后方守备空虚。他们自以为堵住了一切地方, 却根本没有料到这群人的到来!
他们是从新月国抄小道进来的!
他们身上佩戴着古怪的武器,那是一种被叫做“烟雾弹”的东西,隔着百米远, 就可以命中眼前的敌人。枪上还带着刺刀。而比起那更加诡异的,是他们随身携带的各种各样的、可被发射投掷到远方的堡垒中的东西——它们或喷射出刺鼻的气味, 或制造大片的烟雾、或制造闪光、或制造燃烧……
这批队伍只是开头的尖刀。在他们身后,更多的队伍如洪流般熊熊卷来。终于, 北魏的皇帝坐不住了, 他终于向着景国,发出了和谈的邀请。
而此刻,那柄尖刀, 已经兵临城下, 直抵北魏的咽喉。
至此, 尘埃落定。
北魏显然是慌了。他们早就震慑于这只军队一路上所展示出来的闻所未闻的手段——无论是各种火器,还是各种诡异的弹药。景国拥有的手段仿佛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他们不敢用这只军队拉得过长的补给线,去赌他们是否会在接下来的几日里就施展出新的手段, 例如, 那传闻中的“白磷”。
而皇帝, 也赌赢了。
“知识就是力量!!”皇帝得意洋洋道, “其实他们再坚持三天, 我们的人就没有饭吃了!”
说着,他冲着周逊击了下掌:“我们赢了!”
这段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画上了句号。皇帝又恢复了昔日的快活,并狮子大开口向北魏要了许多补偿, 然后——
慷慨地,将捉到的康王,送回了北魏境内。
康王毕竟是北魏皇帝的弟弟,北魏皇帝下了很大的一笔血本来买回他,其中不乏许多良种的马驹。这些马驹将流入景国的养殖场,在科学养殖、科学杂交之下,生出越来越多的良马,最终,它们将成为新的骑兵保家卫国的力量。
因此,送出这些马种,北魏皇帝的确是下了大血本了。然而在最后,皇帝想了想,又道:“再拿点钱来吧。”
“多少钱?”
“一文钱。”
康王是在一处乡下的小院里被找到的。找到他时,他已经喝得人事不知,仿佛一滩烂泥,直到梦里,还叫着“鸿雪”的名字。陪在他身边的则是周婉婉,康王分明已经成了如今的模样,她还勉力保持着笑容。
不过比较古怪的是,周母却死了——她的病分明已经在好转,却偏偏莫名其妙地死在了病榻上。众下人原本有疑虑,但看见周婉婉哭得那样伤心,那样想让母亲入土为安,于是也舍不得戳她的痛处,并将周母直接葬了。
没有人知道周母是怎么死的。
只有周婉婉知道。
她在去见周母时,不慎将那些未曾销毁的、来自周采的信件碎片落在了周母的房间里。周母看见了那些碎片,得知了兄妹相残的真相,挣扎着要爬出去,叫嚣着要告诉康王——
然后,她就被自己的女儿,亲手用被褥——
闷死了。
临死前,她在极度窒息的痛苦中,挣扎着质问自己的女儿为何如此不孝。对此,她只听见周婉婉带着哭腔的声音:“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娘!这是你教我的啊!你的眼里只有大哥,我只能为自己争取啊!”
“娘!你放心地走吧,我会替你找一处好的坟茔的!”
叶氏怀着不甘与痛苦,死在了自己亲手教养出来的女儿手里。直至死时,她也不明白自己一生争强好胜,努力做好高门主母,为何却落得如此下场。
而周婉婉也没能践行她的诺言——景国的人来得太快,周母只来得及被抬进乱葬岗。等她想起这件事时,周母的尸身已经被秃鹫啃食得什么也不剩了。
而那秃鹫……不也就像她一样么?
她扶着康王,颤巍巍地走到了皇帝的身前,并跪下。打死她也不明白,为何皇帝会亲临云州。
皇帝将那一文钱甩到了康王的身上,对他说:“这是你的赎身钱,你可以走了。”
当初他用万两白银买来鸿雪,而他自己,却一文不值。
康王如烂泥般被拖走。而站在树后看见这一切的,有周逊,也有站在他身边的,带着银色面具的人。那个人在直指北魏咽喉的那只部队里,是其中最肯杀的一枚杀神。部队里许多人都怕他,私底下偷偷叫他疯子。
“你看到了,皇上把他留给你了。”周逊说,“你要记得你的承诺。”
银色面具的人点点头。
银色面具人离开后,周逊从树下出来。他走向皇帝,走得那样快。而远处,扶着康王离开的周婉婉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
从那一刻开始,她的眼睛便如被火烧,那一幕两人的拥抱被牢牢地钉死在了她的眼睛里。
周婉婉带着她的王妃梦,跟着康王返回了北魏的王都。一路上她厌憎康王的满身酒气,直到看见康王府的富贵后,她才回过气来。
如今,所有阻拦她成为康王妃的阻碍都被她扫除掉了!没有人能阻拦她成为康王府的女主人!
她四处交际,仿佛自己是康王府的女主人似的,享受着王都的富贵繁华。然而她没想到的,却是仅仅在一个月后,她就收到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康王,要带着全府搬到新月国去!
周婉婉不理解,她上前想要温言细语劝解,却被康王打了一个耳光。
“你说小雪是个什么东西?”康王冷笑道,“你以为你又是什么东西?”
那一刻周婉婉终于知道王都里那些人看着她时那种微妙而嘲讽的表情了——在他们眼里,她只是一个玩物。
周婉婉最终还是跟着康王去了新月国。除了康王身边,她又有何处可容身?她相信,日久天长,总有一日,她能让康王忘记小雪,能让康王转而投入她的温柔乡……
可她终究不明白的一件事是,康王对小雪的怀念并非源于痴情,而是自我感动。
她终究是死了,在她试图给康王下药、生米煮成熟饭那天。康王掐死了她,对着她遍体鳞伤的尸体喃喃道:“小雪,我没有对不起你。”
他嘴上这样说着,觉得自己很感动,仿佛自己又做了一件能让人十分感动的、痴情的事情。
尽管在所有人的心中,小雪早已惨死在那场火灾中。
在那之前,周婉婉日日做着噩梦。在那些噩梦里,她看见自己变成了秃鹫,而周母残破的尸身始终从坟茔里爬出来,伸着白骨做的手指,来找她。
她也看见周采,看见周采愤恨的、满是血泪的脸。她时常尖叫着醒来,精神衰弱,满脸都是眼泪。这份几乎将她折磨疯了的痛苦伴随她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以至于,直到她的尸体被收殓时,甚至有人看见,她的脸上,竟然带着释然而解脱的笑容。
……
皇帝此次来云州,是来赈灾的。他的出现引发了所有百姓的欢呼雀跃,就连附近的西洲与梁州的百姓,也纷纷来围观。
“我仿佛成了所有人的爱豆。”皇帝如此美滋滋对周逊道,“我明天继续去检修下水道!”
是的,皇帝抵达云州后,便组织进行了一系列的基建复原工作,其中所包括的最重要的一条,便是……
疏通,修建云州的下水道。
“卫生系统是最重要的!不卫生的下水道,是一切疫病的来源!”皇帝如是道,“对了,新的云州知州,怎么还没向我报道?”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擦着汗匆匆进来:“恕属下来迟!属下是新任的云州知州……”
见人进来了,皇帝矜持地颔首:“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一擦汗,露出了快乐的笑容:“在下名叫马化腾云!”
皇帝:…………
“你特么怎么不叫马宝微呢?支付宝的宝,微信的微……”
马化腾云顿时兴高采烈:“谢皇上赐字!!”
皇帝:…………
云州的复原工作展开得如火如荼。周逊也在一个晚上,敲响了一家的门。
那家人出来的,是一个苍老的男人。他见周逊来,有些困惑道:“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