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乡下的书院回来,皇帝给书院捐了些钱,并观赏了书院附近的西瓜地——涂润在外地为官,等他告老还乡后,他必然是会回来,做教书先生的。
两人走在江州的街道上,周逊一边走,一边慢慢地说。许久之后,皇帝道:“诶,现在给我的感觉真的像是……”
“像是什么?”
“像是我陪着你长大了似的。我终于分享了你在江州的少年时的回忆了。”他用感叹般的语气说着,“唉,说起来,要是我能陪着你一起长大,那该多好啊!竹马竹马,两小无猜……嘿嘿。”
周逊怔了怔,眼角有些发红。在途经一处驿站时,周逊又停了下来。
皇帝见他停下来,问他:“你在这里见过什么吗?”
“我在这里,下雨天,见到了你。”周逊轻声道。
那年雨天,他撑着伞,在这里慢慢地走。他看见自己的一生皆是荒芜,皆是绝望与无路可走的灰暗,然后,他在所有的蒙蒙烟雨中,看见了坐在这里的皇帝。
皇帝说,他觉得所有人都是想留在自己快乐的日子里的,他怕他……不回来。
可皇帝不知道,能留在他身边,就是周逊最快乐的日子了。而如今一年后,他走在他身边,将整个曾对他残忍的江州一一历数尽,周逊觉得自己曾经灰蒙蒙的少年时光,也变得快乐而温柔了起来。
原来还是有那么多细小的如糖一般的往事,藏在他的回忆里。
他想,自己的一生,真的很幸福。
在离开江州前,周逊去林嫣的坟前祭拜。
如今的坟茔里终于真正埋葬着林嫣的尸骨了。周逊端端正正地,上了三炷香。
“她身为我的母亲,我祭拜她,是理所应当的。”周逊道,“尽管她并未爱过我,但她曾给过我一个名字,这就足够了。”
“而她曾经的助纣为虐,我不会替那些百姓原谅她。我能做的只是,用尽我的此生,去回报那些百姓,让这个世界上,不会出现下一个林嫣,不会出现下一个林家。”周逊低声道,“希望存在一个世界,在那里,所有人都能幸福地生活。”
轻烟袅袅,他们离开了江州。船上,皇帝捉住了周逊的手,他坚定地道:“而我们正在向着那样的世界走去。”
周逊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看着皇上的背影,心想,只要跟随着他,他能坚定地走到任何地方去。
……
对北魏的大胜坚定了百姓们的信心。在过去,他们年年向北魏纳贡,已经有极大的不满。而如今,几十年来头一回地,景国居然在对北魏的战斗上扬眉吐气了!
而皇帝也慷慨地减免了今年的赋税,京城百姓一时间欢呼雀跃,及至皇帝回京时,竟然自发地上街来迎接。这几个月皇帝不在京城,事情都交由丞相们去代理,然而他的威信却不减反增,直到马车进了禁城,百姓们还在城墙外欢呼。
然而……
“近来朝野中,尤其是文人中,常有对皇上的攻讦。”皇帝的心腹们回报道,“其内容,大多同这次战争有关。”
“为何?”
无非又是所谓“劳民伤财”的那一套。然而这回他们的高明之处在于,拿出了几名战士的遗孀做筏子,以一个具体的悲剧形象为由头,由此对皇帝横加指责。而对于这样的孤儿寡母,士人们往往很容易对他们生起同情心,以至于埋怨皇帝不肯纳贡以求和的行为。
更有甚者,谴责皇帝为“暴君”,并列出了他修建运河、大兴土木、发动战争等行为以佐证。
“分明是北魏先打我们的,靠,他们有病吧!”皇帝大怒。
周逊则详细地问道:“那些遗孀的抚恤工作可有做好?”
做——自然是做好了的,只是额外的好处……
不言自明。
皇帝还在嘟嘟哝哝,周逊揉了揉自己的脑袋,道:“那么百姓们怎么看?”
百姓们?
百姓们对此没有什么看法。他们从来都只是沉默的大多数。可在他们眼中,不臣服于北魏、打了胜仗让国民扬眉吐气、并因此减轻了课税的皇帝,即使是暴君,也是让他们大快人心的暴君。
至于疏浚运河?至于大兴土木?京城中的下水道的确是越来越少有拥堵了,曾经的贫民窟的面貌也焕然一新,而运河?河堤?这……只要工钱给足了,又有什么问题?
他们怕的只是强征劳工,又不肯给工钱。既然替官府干活能拿工钱,他们管那些工程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更何况……自从运河的一段被疏浚后,船队运输变快,一些蔬果米面肉类的价格也降低了不少。
百姓不在乎君主的道德,他们只在乎自己是否获益。如今在他们看来,他们是获益了。
“卧槽!”周逊正思索着,突然听见皇帝发出了拍案声,“发工钱……印钱,我忘记通货膨胀了!”
周逊:??
皇帝:“以后真的要缓缓了!!”
周逊:……
他再度思考那些遗孀的事,并嘱托手下分几部分开展工作——一则,将纳贡一事的危害融进说书的故事里,再编写胜仗的热血沸腾的故事,放进戏剧或说书里,又或者在墙上绘一些将军英勇作战的连环画。二则,在士人之中,想办法同他们说清此事。三则……
查清这些传言的背后主使者。
周逊不相信舆论会简单地向着一个方向发酵。
而且……
他心中,已经有了怀疑的人选。
手下领命去做。
第一项进展得很顺利。第二项则受了些阻碍,但中间有了鲁丞相、谢正卿与李邈的发声,事情便容易了许多。让周逊没想到的是,严嘉居然也随之发声。看来严嘉经过严小姐之事后,的确成长了不少。
他曾在路上见过严嘉。严嘉当时在买东西,神色却较从前的怯懦或冷淡,变得温和许多。他在回头时看见了周逊,先是怔了怔,然后对周逊笑笑。
“最近还好么?”他主动说。
他的神色里并没有阴霾,而是海阔天空般的温柔。他告诉周逊,严尚书也接受了女儿私奔的事实,严小姐也常常寄信回家。严尚书终于在自己的面子和女儿的幸福中选择了后者,时常在家里偷偷地看女儿的书信,并念叨她的安全。他很想同周逊道歉,只是暂时还拉不下面子。
周逊笑了笑,他看着如今的严嘉,心想,未来的日子还很长。
他们都是年轻人,还有几十年的岁月要同朝为官。或许总有一日,他们会笑看年少时的轻狂,再度成为朋友。
他也不在乎严尚书的面子什么时候能拉下,严尚书老了。老人就让他固执着吧,又或者随他某一日,终于变得慈和起来。
而谢正卿在轻若“死”后沉默了许多,他变得越来越像家主了,只是向父亲婉拒了与顾大学士的孙女的婚事。他还是常常在那座茶楼上喝茶,看着蒙蒙雨色对面空荡荡的窗。
窗上没有兰草,窗内也没有绝世的美人。
可他对贫民也温柔了许多。据说,他同得知了先辈李至玮的故事的李邈一起,替穷人做了许多事。他终究还是那个心地善良的谢正卿,他心中埋葬着一块墓碑,却并未让他因此而堕落。
谢家家主对此有些不满,不过他终究知道,自己会老去。即将接替他的人是谢正卿,是新一代的青年。
至于第三项,使者还在查。
除此之外,还有个小消息——叶家家主终于承受不住惶惶不可终日的压力,疯了。他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在恐惧中窒息而死。
至此,林家的仇人,除周采,全灭。
沈老头则常常去李家的墓园里,找那块无字碑喝酒。他倒是从来不伤心,神色里都是幸福与豁然。
陆显道的身体也渐渐好了起来。白于行常常去看他。某天,他突然问周逊,如果想送人一个礼物,该送什么?
送什么?
周逊看见白于行苦恼的样子,顺便瞧见章灵素又来替陆显道把平安脉——他瞧见白于行立刻就有些紧张起来了,却明显不是紧张章灵素,而是一直在忍不住瞅陆显道,看他的视线有没有往姑娘那里瞟。
章灵素出去了,小五在外面等她。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小五说以后要是有了个女儿,就叫她橘子。章灵素反驳他,说要叫就叫她兰,她喜欢兰花,不喜欢橘子。
“那你……怎么每次都把橘子收下?”
两人走远了。
这边白于行还在眼巴巴地等周逊的答案。周逊看着他,突然有些狡黠地笑了,低声道:“你没看出来么?陆显道从来没喜欢过章姑娘。”
“那他喜欢过谁?”白于行下意识地就说出来了,刚说出来,就有些懊恼和隐隐的焦急。周逊瞧见陆显道正从里面往外看,笑了笑道:“自然是用心给他准备的礼物。”
“用心的礼物……”
“你为什么要送他礼物?”
“这,”白于行愣了一下,哈哈大笑道,“人道主义关怀,顺便感谢他之前开导我失恋……”
周逊:……
他拍拍他的肩膀,进房间去了。
白于行则叼着草叶,自己琢磨去了。
周逊坐在陆显道榻前,陆显道原本静静地看着外面的白于行,见他来了,转过来,艰难地要对他行礼。
周逊制止了他。
“……人,找到了么。”陆显道低声道,说着说着,又咳了两声。
“这几日发现了他的一些踪迹,只是……”周逊斟酌着道,“北魏那边,过来要人。秦良如北魏皇帝亚父,北魏皇帝绝不可能允许他死在景国。”
陆显道低低地嗯了一声,眼里满是复仇的烈火。
第155章 秦良被抓
周逊没有在公主府待很久, 便离开了。
他清楚地知道陆显道不可能释然——陆显道这个人其实很单纯,也很重情重义。秦良害死了他最信任的手下,他内心的复仇之火不可能罢休。但他也知道, 对于陆显道而言, 一旦知道复仇不可行, 即使自己心里憋出血来,也不会去做。
这就是陆显道了。
他走出去没几步, 肩膀上便被人拍了一下。周逊回过头来,只见白于行叼着根草看着他, 对他吹了声口哨:“小周大人,咱们一起出去走走?”
周逊没想到白于行会来找他, 不过转念一想,他也明白, 白于行来找他的缘由。
于是两个人就在路上走。当初处理章姑娘一事时周逊是章姑娘的大恩人,章姑娘感恩周逊, 常常给周逊送药膳来。当时在白于行心里, 章姑娘是他的小月亮, 他于是也时而往周逊这边跑,替章姑娘送东西。
两人就是这么熟起来的。
两人一路走着,却没有说话。许久之后, 是周逊先开的口,他道:“你还在想送什么东西的事?”
“……嗯。”许久之后,白于行没精打采地回了一句。
过了一会儿,他把草叶吐出来,道:“……我是这么想的,我好歹也是天下第一侠盗,什么样的宝藏没经手过?他可是公主的儿子呢……总得给他找个配得上他的东西。”
“我先警告你。”周逊半开玩笑道, “可别去偷东西,再偷东西,陆大人躺在病床上也得起来抓你。”
“他那个人就是这样嘛,无事忙。”白于行吐槽道,“而且他最近抓不了我的。他受伤了,绛卫卫所也乱成一团了。前天里面还跑出个老囚犯来,趁乱逃出来的,说是在里面关了快二十年了,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他又抓抓脑袋问:“那个啥……小周大人,皇帝应该送过你许多东西吧?他送过你什么?”
“他送过……”
周逊一时还真答不上来。
皇帝给过他许多,却难以用言语总结。要说物质上的,周逊一时间真的有些无法回答。他想了半天,最后只能诚实地回答道:“他送过我一座宅子。”
白于行:……
周逊:?
他眼睁睁地看着白于行给他比了个贫穷的大拇指。
白于行瞧见远处酒馆开了业,顿时又兴高采烈起来:“先不聊了,我先走了!”
“酒馆?”
“那儿的老板娘翠翠和我可是熟人,我答应了替她捧场。”
白于行招招手离开了,酒馆那美艳的老板娘见他来了,又笑又骂。周逊看着他的身影,心想白于行这样的人或许就是所谓的江湖浪子。
随心所欲的江湖浪子,总是兴高采烈,想起一出是一出。
他想起要偷侯爷的杯子,就偷了,想起要救章灵素,就救了。如今,他想起要替陆显道买个礼物……就想了。
他就像是一枚风筝,也不知道谁会是那根风筝线。和他比起来,陆显道就太固执也太认真了。
周逊摇了摇头,心里想,小陆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今日原本是要去城郊办事,在路过一所住宅时,他瞟了一眼,在看见门匾上的家纹时,觉得有些眼熟。
他=让自己的马车停下,在脑海中搜寻着记忆,一辆马车却已经停在了那所住宅的门口。
周逊想起来了。
那似乎是柳府——即柳辙所在的家族——的家纹。而柳府,则是那与极乐巷牵涉极深的人家,与不干不净的黑道生意牵扯极深。周逊原本便打算着,战后稍微稳定了,便开始清理这家。
只是没想到柳府在这里还有个宅子?
他透过窗户,看见马车上有人被扶着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