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落在地上的,是一只尖尖的脚。
那脚像是刚缠上不久的,分明是男人的脚,却要被缠成前朝的女人模样。前朝后期时兴女人裹脚,景国建国时,便大力废除了这条习俗。即使是严尚书那样固执守旧的人,也斥责这条前朝的习俗,不曾让女儿裹脚。
然而,尽管这不合法规,一旦被举报必将受重罚,依旧有些男人私底下抱有这样的癖好。可周逊觉得奇怪的是,那只脚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双男人的脚,最开始被缠裹时的模样。
然后,是一个穿着绣花长衫的年轻人被扶了下来。他看上去浑身是伤,被布裹着脑袋,气质瑟瑟发抖、狼狈不堪。他对这些人极为恐惧,却连一丝反抗都没有。那边马车上的几人还在说着。
“……我早就说过,揍他几个月就老实了!熬鹰,就是这么熬出来的。”
“刚来那几天还不是哭天抢地的?现在可算是乖了。”
“以为自己还是大少爷呢?”
那青年跌倒在地上,浑身泥水,还在发着抖。他似乎听见了另一边周逊的马车声,向着这边抬起脸来。
“救……”他无声的嘴里,仿佛这样说着。
周逊拉下了窗帘,命人继续前行。
许久之后,他身边的副手道:“周大人,可要延迟……柳家之事?”
“不必为了这种小事改变计划,极乐巷那种地方,早该整顿了。”周逊淡淡道。
他不会救周采,如今周采所受的,都是他该得的。他曾经在王府中如何绝望,周采都会遭受同等甚至翻倍的绝望。
他也不会推迟对极乐巷、对柳家的处理。极乐巷中还有陌生的女子少年在受苦,他不会因想要拉长周采的痛苦,而改变自己应尽的义务。
他们只是一对陌生人,如此便罢。
马车驶到桥上,一匹快马追上了他们。周逊撩开轿帘,听见属下气喘吁吁的汇报声。
“周……周大人。”
属下这样说。
“秦良……抓到了……”
……
他们是在京城贫民窟的一条巷子里抓到秦良的,而最先发现他的踪迹的人,是沈老头。
如今多年的仇敌终于被抓到了手里,沈老头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一番。他知道北魏的皇帝决不许秦良死在景国,为了好好宰敌国皇帝一笔,沈老头倒也没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来。他最终要求得到的,是秦良的一大把头发。
他将秦良的头发在李至玮的坟前烧了。护国公见状跑来跳脚,大骂他污染环境。
周逊很耽搁了一段时间才去看秦良。虽说北魏皇帝要秦良活生生地回北魏,但其中还是有许多漏洞可以钻。看守他的人、景国知道内情的百姓大多对他恨之入骨,总会在细微处给他找些罪受。
然而最开始几天,秦良还一副高傲不屑的模样,不见景国幕后的头头,就不肯开口。周逊将此事汇报给皇帝后,皇帝思索了片刻,眼前一亮。
“我有一个好办法。”皇帝神神秘秘道,“你等等我。”
周逊:?
皇帝说着,招招手,让绿药去找个人过来。没过一会儿,一个老宫人便一路小跑着进来了。
那老宫人膀大腰圆,身体健壮,容貌慈和中又闪着诡异的光。皇帝在周逊耳边低声说:“这位嬷嬷不仅做事麻利,还和我很有缘。”
“有缘?”
皇帝道:“她和我穿越前是一个姓。”
“荣嬷嬷!”皇帝一锤定音,“此事就拜托你和桂嬷嬷了!”
后宫中害人不眨眼的阴私手段不少,许多年来,许多宫妃都钻研并经营此道。这些害人的手段大多有许多共同点——让你痛苦万分,又看不出皮外伤。
毕竟害人与被害的不是会碰见皇上的宫女,就是皇上的妃子。
自从赵贵妃都被扔去了庙里后,这些心狠手辣的老嬷嬷们许久不曾有用武之地,颇有点十八般武艺无法施展的遗憾。而如今,北魏皇帝让秦良全须全尾地回北魏,因此像是什么扎针啊、下药啊……之类的让人看不出伤痕的酷刑。
就交给荣嬷嬷等人了!
荣嬷嬷等人组成的后宫私刑小队不愧是嬷法世家,她们在牢里施展嬷力、大展身手,所施展的诸多手法让身经百战的秦良都为之震慑,边惨叫边直呼内行。
“所以养一个后宫还是很有用的!”皇帝这样竖起大拇指,“储秀宫宫人们可以陪我踢足球打篮球,还能在外国使节来时表演才艺。嬷嬷们还能帮忙施展酷刑。”
周逊:……
也只有皇帝会这样使用后宫。
秦良最终还是开口了。
他交代完了能交代的一切。周逊去见他时,看见那个传说中的秦良坐在他的对面。
秦良一直在咳嗽,见他来了,才抬起头来。在看见周逊时,他怔了怔,神情恍惚:“……萧山?”
“我死了……你来啦?”
“我不是林萧山,你认错人了。”周逊冷漠道。
秦良似乎缓了很久才缓过神来,他过了许久,才喃喃道:“对,萧山他……”
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死啦。
秦良一直不肯接受北魏战败的事实,但周逊总有手段让他接受。在得知一切后,秦良居然自己先苦笑了一声,道:“看起来,从今往后百余年,北魏再无南下之机。”
他满心都是北魏南下、青史留名的野心,因此得知宏图破灭,反而比他身体上的伤害更让他痛苦。
“是的,你此生都再无希望了。”周逊道。
秦良一下子仿佛苍老了三十岁,颓废得仿佛一个真正的老人。周逊看见他眼睛里的光熄灭了,心想,秦良命不久矣了。
秦良曾经输在了李至玮的死间手里,终其一生都在想着雪耻、一统天下、名留青史。而如今,他再也不可能实现这个愿望了。撑着他活到现在的这口气,已经散了。
而更让他脸色灰败的是当他知晓了林嫣的背叛后。他喃喃道:“我是真的把她当做……故人的女儿,在照顾她。”
“少自我感动了。”周逊冷冷道,“她在周府时你在哪里?而且林家的遭遇,不是拜你所赐吗?”
“……你是她的儿子,对吧?”秦良说,“你是林家……唯一的后人了?”
“皇上当然知道这件事,如今也将要替林家平反。”周逊冷笑,“不必挑拨离间。”
可秦良却不像是要挑拨离间。在失去了最终的野心后,他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精气神,却看着周逊的脸,发呆。
周逊隐约觉得他在透过他,看着谁。
这段审问终究告一段落,然而让周逊惊悚的是,秦良交代的,还有另一件事实。
肃王!
肃王嫉恨皇帝许久,原本的皇帝是个沉溺享乐的废物,他尚能伪装出温厚宽和的表象。然而私底下,他却一直在与北魏通信,渴望有朝一日能扳倒皇帝,赢得他认为原本该属于他的皇位。
而在之前的那场战争里,北魏一开始能势如破竹,离不开他的情报。他甚至将整个京城乃至禁城的布防图都借由他人之手传了出去。
他所传递给的对象,正是轻若。那个事发之后便被灭口的人,正是他的属下。
而如今京城内所有的流言也离不开他的操控。当初皇帝前往云州安抚时,他便越俎代庖、在各地收买人心。
而最要命的是……京城如今的御林军副首领,是肃王的亲戚!
在知道这个消息后,周逊心如火燎。他面上依然是平静神色,只对秦良道:“七日之后,北魏的皇帝会来接你回去。”
“多谢。”
秦良又咳嗽了两声。周逊打算离开,然而在他走时,他却听见了秦良沙哑的声音:“我听说……萧山他,留给了阿嫣一封信。”
“秦大人的情报网果然厉害。”
“那封信里有没有……”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不敢再说了。
周逊停下身来,顿了顿,突然之间,他就明白了秦良在问什么。
可无论他问什么,那个如美玉般天真的林家家主,都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
“没有。”周逊道。
秦良喃喃道:“没有……他没有提到我?”
“他说他,不曾恨过你。尽管你骗了他。”周逊说,“你难道不知道么,他原本就是那样的人。”
秦良很久没有说话。周逊又道:“否则,你怎么能那么容易便骗了他呢?”
说完,周逊离开了牢房。在牢房中,所有栅栏的阴影里,秦良缓缓地,蹲了下去。
他像是一只痛苦的蜈蚣,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嘴里发出无声的哀嚎。
周逊迅速地赶回了皇宫,可惜皇上并不在皇宫里。他心里急着,问绿药道:“皇上去哪儿了?”
“皇上今日应当是和肃王殿下在百香酒楼,肃王有一壶好酒,要请皇上喝。”绿药见他神色不对,连忙道,“怎么了?”
“皇上是什么时候……与肃王定下这个约定的?”周逊问。
绿药报出了一个时间,在那一瞬间,周逊的脸,便苍白了。
那一日……便是他捉到秦良后的第二日!
难道肃王的邀约,便是因此而生的、孤注一掷的反应?
“周……”
周逊没有再听绿药的话,他步履匆匆,冲出了养心殿。
……
与此同时,五王爷府。
脏乱,腐臭,腥味,放在两年前,没人会相信这里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五王爷府。
而如今,躺在这样的垃圾堆里的、颓废的男人,正是两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俊秀王爷,容汾。
曾经属于周逊的房间里堆满了酒瓶。容汾就躺在这个房间里,一瓶一瓶地喝。他的老管家哭着喊着求了他无数次,却被他置若罔闻。到头来,老管家也不说了,由着容汾糟践自己的身体。
膝盖断裂处还在隐隐作痛,容汾想,自己这一生就这样了。
可他没想到,这一日竟然来了一个意外来客。
第156章 “原来我这样一文不值啊。”
容汾躺在倚靠的榻上, 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桃花纷纷扬扬地落,许多枚落在他的肩头。他就在桃花树林里一直走、一直匆匆地走。他步履轻快,穿着优雅, 面容精致而俊朗。可他很急切, 他在找一个人。
他在找谁?
穿过桃花林, 他听见潺潺的溪水声。终于,他看见了远处的人。那个人撑着一把白色的油纸伞, 站在溪边,没有回头。
“逊……”
他在说出这一句话时, 便被疼醒了过来。
疼醒他的,是他关节处的风湿。他受伤截了一足, 又不忌酒,不曾好好保养过, 于是那只腿便在来回的发炎溃烂中变成了这样。
而他也不是梦里那个面如冠玉的、步履轻快的青年。如今他颓废烂醉如泥,昔日的意气风发与诗酒风流都没有了, 只有残废的腿, 与无尽的后悔。
窗外又有了雨声, 容汾抬着醉眼想,又下雨了。
只是不知道如今的周逊……还在容泫的怀里么?
他这样想着,可当他看见自己的断腿, 如烂泥般的身躯时,他就连想他,都觉得是自己的一种亵渎。
于是他只能不停地做梦,不停地在梦中去想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再与他相遇。
容汾于是又喝了酒,睡着了。在梦里,他又看到了那个撑着伞的青年, 这回他惶惶然地伸出了手,要去拍他的肩膀……
然后他就感受到了一阵来自身上的剧痛。
“容汾!容汾!”一个狂热、苍老而丑陋的声音,在他的梦外炸响,那个声音近乎疯癫,却又大喜过望,像是在极致的黑暗里看见了穿破天际的一道光,“容汾!”
到底是谁这么吵……
他的手指,距离梦里的青年,只有一点远了。
“容汾!快点!再不醒来,就来不及了!”
别吵了。
青年漆黑的发尾,白皙的脖颈,就在他的眼前。
“快醒醒啊容汾!去!快去百香酒楼!杀了他们!杀了皇帝,杀了肃王,让他们两败俱伤,快去啊!”
安静。
他看见了青年的鼻梁,小巧的,苍白的鼻尖。
真是奇怪啊……他曾在他的府上两年,他为什么从来都没有一次……吻过他?
“容汾—
—!!醒醒!!快!!”那个声音近乎尖叫了,还抓着他的肩膀摇晃,“这么多年来,就只有这么一次——这最好的机会,快,快去!!”
别吵了!!!
所有的拥抱在那一刻如镜花水月般碎掉。于是容汾终于知道,那都是他的梦境了。
梦境外没有周逊,没有桃花林,没有撑着白伞的青年,也没有身姿矫健、面如冠玉的他。
只有……
一张摇晃着他的、面目扭曲的、丑陋但肮脏的脸!
那张脸在看见他苏醒时,发出了狂喜的声音。
“容汾,你醒啦?”那个人像是很慌忙似的,用手擦了擦自己的脸,又梳了梳自己的头发,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不显得他很不堪似的。他用痴醉的眼神,看着五王爷道:“我来找你啦!快,我们去,我们去百香酒楼!我会让你当上皇帝……”
可他所迎接到的,却是五王爷的尖叫:“你是什么鬼东西?”
“鬼东西,我……”
“你是怎么混进王府来的?管家呢?管家……”
在说到管家时,容汾才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