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看来,文人言官们口中的局势对他大大有利。他只需要在酒楼里将皇帝擒获, 以皇帝之名下达罪己诏,挟天子以令诸侯。又或者,在酒楼里便让皇帝因暴病而亡、又或者让皇帝疯了,到时候整个京城群龙无首,自然就是他上位的好时机。
更何况,他手里还握着一张王牌。
——本该在五台山修行的太后。
——一心想要将自己的儿子,五王爷救出来的太后。
太后也在当时的宴席上。她是被肃王秘密地接回来的。她一出来, 便斥责皇帝如今言行失状,为了一个男宠戕害自己的手足同胞,几乎是发了疯。接着,她又一转态势,劝皇帝早日歇歇,朝政的事,就交给肃王吧。
放在过去,那个皇帝说不定就流着泪答应了。曾经的皇帝之所以成为暴君,便是因他与五王爷同为太后的亲生子,却只因他生下来就被抱给宠妃抚养,即使在宠妃死后回归太后身边,也从未得到过太后的爱。在登基之前,他与太后之间曾因此发生过极大的一场冲突。太后指着他,口口声声说他不配登上皇位——配登上皇位的,当然是她最爱的宝贝儿儿子容汾。
因此,在太后去五台山修佛后,原本的皇帝便成了个放浪形骸的暴君,他广纳男宠,做了那么多荒唐的事,也未必没有因母后而放逐自己,渴望得到对方的回看的意思。
然而……
“然而,如今站在酒楼里的,是英明神武的我!”皇帝用大拇指指着自己,得意洋洋道,“我当场就先发制人、杀声震天,我一记北斗神拳,将肃王拿下……嘶。”
周逊用沾着酒的棉布处理他的伤口,面无表情道:“若不是我来得够快,你早就死了。”
他眼尾红红的,还残留着哭过的痕迹。当时当他赶到酒楼、救下皇帝时,皇帝的肩膀上还插着那根乱箭。
周逊没见过皇帝那么乱来的人。
在肃王的人手包围中,皇帝居然先发制人,用刀抵住了肃王的脖子,大吼着“要死一起死,杀我先杀他”。
其实当时肃王还没有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他反而被皇帝的突然暴起给吓了一跳。
甚至皇帝还在乱军之中,当场扯下了肃王的裤子。他原本是想扰乱场面,却悲剧地发现,肃王,甚至是个天阉。
这对于肃王来说很悲剧,对于那些支持肃王的臣子来说,也很悲剧。
他们在那一刻控制不住地把自己的眼神投向了肃王的下半身。就在这羞愤欲绝令人窒息的氛围里,周逊带着人马赶到了。
然后就是平叛。在得知了肃王的天阉事实后,很多家臣甚至因此失去了战斗力。肃王彻底地疯了,拿起了刀要和皇帝同归于尽,然后被皇帝端起旁边摆放着的一整盘小米辣,糊到了脸上。
最终,肃王被乱刀砍死。而当皇帝的一个反了水的护卫向着被逼到墙脚的皇帝举起长刀砍来时,皇帝怔了怔,一时间没下手——
然后,他便被一把剑捅了个透心凉。
尸体倒下,出现在尸体背后的,是浑身浴血的周逊。他将那把长剑丢在地上,眼神有点涣散,还沉浸在自己第一次亲手手刃敌人的恐慌中。接着,皇帝便抱住了这个发着抖的修罗,带着他往楼下跑。
皇帝肩膀上的箭就是在那时中的,他一路上护着周逊,让他一点伤都没受。等到安全后,周逊便抱着他,开始哭。
他其实不爱哭的,可那一刻的所有恐惧胜过了其他。
回到宫里后,周逊眼睁睁地看着太医把射入皇上肩膀上的箭拔了出来。那根箭上还带着倒刺,可皇帝在被拉得伤口血肉模糊时,却依旧一声不吭。到头来抿着嘴,眼睛发红的人又成了周逊。皇帝于是让人拉了个屏风,在屏风里一边抖,一边给他讲笑话。
“你知道烽火连……连三月的下一句是什么吗?是……褒姒……笑成了个憨批,哈哈哈……”
“老王愤怒地打开水龙头,因为开水,烫、烫到他了。”
不过可惜的是,到了最后,周逊也没笑出来。直到他走到皇帝榻前,皇帝捧起他的脸,亲了一下。
替皇帝换好药后,周逊低着眼,又开始替他一下一下地吹热汤。皇帝瞅他这副模样,挠了挠脑袋,对他道:“你没必要这么担心啦,太医说了,我的伤很快就会好。”
其实皇帝不知道他到底在心疼什么。周逊想。
皇帝来自于的那个时代,只有鲜花雨露和阳光。那个时代的皇帝身边不会有刀光剑影,不会有那些满怀血腥的尔虞我诈,不会有这些仅仅只是晚了半个时辰不察,就会可能发生的死亡与悲剧。
这原本都不是皇帝应该承受的。他想。
“其实我的承受能力很强的,以前看过好多血腥的战争片呢。我还玩过吃鸡游戏,可6了,你放心!”
皇帝像是看出他在忧虑什么一般,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周逊看着他,对他勉勉强强地一笑。
“你别再不上心了。”皇帝坐起身来,用手托住他的后脑勺,抵着他的鼻尖道,“你再伤心,就不好看了知道不?”
“……嗯。”
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皇帝眼看着周逊快要高兴起来了,才和他吐槽道:“其实我没搞懂啊,那个肃王到底是哪里来的信心能搞掉我?还有那个太后,我好歹是她亲儿子吧,两个儿子谁当皇帝不是当皇帝,真是太诡异了……”
他想了想,又道:“而且那个太后像个神经病一样,她应该能看出我不是原本的皇帝吧?这下可麻烦了。”
“这都不是你现在应该操心的事情。”周逊认认真真道,“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好好养病。”
皇帝:“嗯……”
周逊好好嘱托了他一番,在确认一切无恙之后,又要离开。临走前,他听见皇上说:“其实我还有一件想做的事……”
周逊回头:“什么?”
皇帝对他挑挑眉毛,笑容中带了几丝促狭的贱意:“我想和你……”
周逊:……
他冷冰冰道:“养你的伤去。”
说完,他便关门离开了。他乌发如云,却没能遮住嫣红耳根。
他从养心殿里出去时,正听见小李子回报。小李子看了一眼养心殿里面,对周逊讷讷道:“周大人,太后娘娘说,她要见皇上……”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看四周,匆忙地补了一句:“太后娘娘知道五王爷死了。”
周逊听完他的话,点了点头,道:“我去见见她。”
“周公子,您小心点。”小李子看着远处的落日,提醒道。
……
周逊进入太后被幽禁的院落前,便听见了里面传来的声音:“哀家是太后,他是哀家的儿子,哀家怎么就见不得儿子了?”
院落外的守卫都是周逊的心腹。周逊让那些人回避,他进去时,太后正坐在茶桌旁。她在看见周逊的那一刻,便露出了厌恶的表情:“是你?”
周逊不卑不亢,也坐在她的对面:“皇上命我来探望太后。”
“就是你,你这个贱人狐狸精,要不是你,哀家的儿子怎么会……”太后看着他,高高地挑着眉毛,满眼的嫌恶。
周逊丝毫不理那些污言秽语。他看了眼空荡荡的茶杯,道:“宫人们照顾不周,茶喝完了,怎么也不替太后倒水?”
说着,他挽起袖子来,替太后倒了一杯茶,放在太后的面前。他动作优雅而赏心悦目,是专门练过茶道的模样。即使太后对他满眼的厌恶,此刻对于他的礼数也挑不出错来。
周逊看起来谦卑温和,又是替皇帝而来,太后自然便以为他是为了求和而来。太后冷笑一声,周逊于是适时地道:“皇上在病中很想见太后,可皇上如今,也是伤透了心。这么多年来,皇上放浪形骸,也是为了”
他一句一句地,先是用谦卑的言辞与温和的情态放下了太后的戒心。
在那之后,又是半个月,半个月来,周逊日日去看望太后,每日,都替太后倒一杯茶。
他是唯一一个能见到太后的人。
直到第十五日时,太后终于在谈话时,冷哼一声道:“当皇帝,他也配?当初若不是先帝说,我同那妖妃,谁先诞下皇子,谁便能晋贵妃之位。否则,他一只狸……”
在说到这里时,太后面露慌张之色。她连忙端了茶来喝,掩盖自己的失态。
这是她第一次喝那茶。
“皇上今日身体好了些,说,让您去见他。”周逊道。
太后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喜悦之色。她自称要整理衣着,到后面去了。等出来时,她看见周逊正一个人站在院落里,于是皱着眉头道:“迎接哀家的人呢?”
“这个问题。”周逊笑笑,对她不紧不慢道,“太后问问您藏在袖子里的……短刀吧。”
眼见着事情被拆穿,太后冷哼一声。她干脆狂妄地笑了:“你能怎么样?我是太后,是皇帝的母亲!他害死了我的亲儿子,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要带着你们下地狱!”
她话音刚落,却看见暮色中周逊笑容暧昧,然后……
她捂着脖子,缓缓地倒下。
茶水里有毒。周逊花了半个月,让她习惯了自己倒茶的习惯。
那是一种无色无味的,会让人心跳骤停、看上去却仿佛是在睡梦中去世的毒药。
周逊将太后的尸体进行了处理。史书上将记载,太后在睡梦中溘然长逝,仅此而已。
至于狸猫换太子的那些故事,他也会找到涉事人等,将它彻底埋葬。不过,似乎年轻时的太后远比如今还要心狠手辣一些。当初替她用健康男孩换走死胎的涉事之人早就被她尽数处死,而除她之外唯一对此知情的肃王,也早因天阉被公开处刑的打击疯狂、并在乱刀中死亡。
而这些事皇帝都无须了解。如果两个人要一起行走在这个世上,必然有一人的手里沾满鲜血与罪孽,周逊希望,那个人是他,也只会是他。
而皇帝只要站在他身前,带着无尽的梦想迎接与拥抱阳光,带领他前行的方向,就够了。
他希望皇帝的笑容永远如他从那个鲜花着锦的世界里来时一样,不要有一丝阴霾。
翌日,秦良被北魏的人以极高的代价接走,离开京城。在离开京城前,秦良突兀地提出了一个要求——他想去江州一趟,去看看林家的,旧址。
皇帝没有答应他。
他走那日,陆显道顶着一身的伤,也去城门外看他。他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秦良。秦良注意到他的眼神,只给他一个轻蔑的笑容。
周逊拍拍陆显道的肩膀,道:“陆大人……”
“我知道。”陆显道低声道,“他不能死在景国。”
那夜他回到床上时,又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是血与火,还有杨二的家人的哭声、与对他的怒吼。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因为父母不睦,而赌气进入绛卫卫所。在那无数个怕黑的日日夜夜里,老杨就像是他的父亲。
他从噩梦中醒来时浑身冷汗。在无尽的黑暗与混沌中,他看见开着的窗,窗外是一轮明月,明月里映着白衣的影子。
那一瞬间,他以为是神仙降临了。
陆显道怔怔地看着窗前的白于行。他来不及追究这个人怎么突然闯进了自己的卧房,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自己在梦中所说出的那些满怀恨意、恐惧与歉意的梦话,他只是道:“你来做什么?”
“来和你告个别。”月下的小神仙说着,甩了甩束在脑后的马尾。他穿着靴子,手里还在甩着他的白玉镇纸:“我要去北魏了。”
“去北魏……你去干什么?”
神仙对他咧开嘴,笑起来时带着无尽的潇洒粲然。他说:“去给你偷个礼物回来。”
说着,他将白玉镇纸抛到空中,又一把握住,对着陆显道道:“进福康公主府这么多次,还没偷过一个东西,你的这个镇纸,我今晚偷走了!就当是给你的礼物的交换品!”
“你……!”
陆显道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白于行道:“我们江湖儿女没有你们官府人那么多规矩,我先走了,江湖路远,山高水长,有缘再见!”
“对了,最后。”他转回侧脸,月光下,眼神闪闪发光,“老陆,你是个很够义气的朋友。我早该和你成为朋友的。以前我不喜欢你这么威风,现在我觉得,你还是一直威风着、不讲理着、理直气壮着,才好看,还有……”
“你说你看过我穿嫁衣的样子,我也看过你,穿红袍的样子,咱们俩倒是真的有缘,抵了!”
说完,他如轻巧的燕子,飞出了窗。陆显道来不及追住他,只追住一阵风。
直到后来他才明白,白于行到底是去北魏,替他偷什么。
偷遍了全世界的奇珍异宝的侠盗,这回偷的,不是夜光杯,不是琉璃盏,不是红宝珠。
而是秦良的项上人头。
可穿着夜行衣,停在秦良府上的白于行也不明白。他推开窗户,带进月亮与风的那天,所偷走的不只是书桌上的白玉镇纸。
还有一颗心。
……
如今大局已定,一切看似都要平息。生活仿佛也渐渐回归正轨。周逊却发现皇帝近来有些嗜睡。
时至冬天,又是一年冬。皇宫里点起了暖炉,两人每日除了上朝下朝、处理政务,就是窝在养心殿里,围着暖炉,用炉火烤橘子吃。
“老白说,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皇帝最近似乎喜欢上了用茶叶冲泡牛乳,加些黄糖,用暖炉烤热了喝。此刻他又烤了一杯,拿到周逊的嘴边,道:“来,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