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逊?”
一个清亮的女声在远处响起,周逊回头,红的衣,红的唇,正是上官家大小姐上官明镜。
她看见真是周逊在这里,立刻便向着他走来。周逊拍拍皇帝的肩膀,对他道:“你自己先上去吧。”
皇帝瞅了瞅那红衣的美貌大小姐一眼,心里突然敲起了警铃。
周逊交代完皇帝,又想起去交代自己的师父。可谁知他回头一看过去,原本还站在那里,做出老态龙钟般模样的老头子,居然已经不见了!
就好像他刚才看见了什么人,迅速地便逃上了楼去。
周逊:??
敏锐的周逊自然不觉得这是什么巧合。皇帝上楼本就是走的避着人的一条通道,这里也没什么人眼。他回过头去,顺着此处的方向,他能看见的,只有高高兴兴地向他挥着手的上官家大小姐。
和……
站在她身后的,面色冷淡的陆显道。
经皇帝的改造,如今审理案子的威武厅可变了个样。犯人在一楼里被审判,有乐意旁观的官员,还能坐到二楼包厢里的椅子上去观看。
准备包厢的人也是皇帝的亲信。前几日他就听小李子说皇上今日不仅要来,还要带着另外的人来。而那人的身份,小李子虽然没有明说,却偏偏多加了一句:“在包厢里多放一束红月季,嗯……再将两把椅子,靠得近一点。”
红月季?
皇帝前些日子遣散后宫之事,亲信也是知道的。坊间对此难免有些揣测,就连他私下里,也琢磨着,皇帝和太后闹了这么多年别扭,收了这一后宫的男宠,这回是不是终于收心了,碰到了自己真正喜爱的人。
那人的名字被藏得很严实,亲信怎么打听也打听不出来。不过今日这捧红月季、挨得近的椅子,倒是让他很有几分想法。
想必今日跟着皇上来此处的,便是皇上的心上人了!
这样琢磨着,亲信表面上站在包厢门口垂手等待着,心里却满是八卦的激动。□□上刚响起两道脚步声,他的眼睛已经无数次地往楼梯的方向去瞟,恨不得把眼睛贴到那里,好做这儿的第一个发现者,好好看看这名皇上的心上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想必是位绝世美人。亲信这样想着。
玄色的衣角一闪,亲信瞬间便激动了起来!
那刀削斧凿的容貌,那伟岸挺拔的身姿,不是皇上还能是谁!
隔得远远的,他也能看见皇帝似乎侧着身,正在对楼道里的某人说话。皇帝略微低着头,一手伸出,似乎是在扶那人上楼。
伉俪情深四个大字,几乎就在那一瞬间,出现在了亲信的脑海里。
亲信少年时曾和皇帝一起长大,没人比他更了解皇帝的伤痛过去,和皇帝对太后的种种心结——以至于多年来,都未曾纳女妃入宫。
而如今,皇帝站在墙脚,耐心而温柔(皇帝:?我那明明是尊老爱幼的眼神)地看着楼梯下的人。一贯孤高冷淡的他居然主动伸出手,去扶那人上来……
亲信的脑海里顿时就出现了大量“穿越成暴君的掌中珠”“在病娇暴君的萌点上反复横跳”“我治愈了高冷君主”等言情小说桥段。
治愈,扶持,相爱,温馨。
想必那位治愈皇上的娇软美人,一定,有一双……
有一双,细白而……
满、满是皱纹的手???
亲信:????
亲信眼睁睁地看着一只枯瘦而满是皱纹的手搭上了皇帝的手,下一刻,一个老态龙钟的灰衣老人,在皇帝的搀扶下,走向了这边。
亲信:????
眼见着那位灰衣老人和皇帝走向了这里,皇帝扶着老人的手,他们之间……
相互扶持。
治愈。
还有点,预料中的,温馨。
亲信的大脑在颤抖,直到皇帝来了,他的魂魄还飞在九天之外。
皇帝似乎说了句什么,亲信颤抖道:“皇上,这位老人……坐在这个房间里?”
皇帝点点头。
亲信看着皇帝和那个老头坐进了那飘满红色月季花瓣的房间,看着他们的背影,精神也恍惚了起来。
“他娘的,”他喃喃道,“这真爱,也太无敌了。”
……
无敌的周逊站在一楼之下,上官明镜见他来了,很高兴,拉着他叽叽喳喳了一番。然而在说到周鸿时,她的脸便垮了下来。
“这案子我们本来想交到大理寺那边去的,按理来说,这件事也能由大理寺处理。没想到护国公那边突然进来横插一杠子。而且谁不知道,刑部侍郎是那位严大人的门生啊……”
“严大人?”
“周采那位高风亮节的老丈人咯。”大小姐冷笑一声,“瞧瞧,亲还没成,就想着拉帮结派、给自己牟利了。”
“上官姑娘慎言。”中年男人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我严某人行得端、坐得正,从未做过任何有亏于品行之事!”
他这样一说,上官大小姐翻了个白眼,不说话了。
周逊这回才算是和这位从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严尚书打了个照面。他长得和严嘉有几分相似,然而嘴边却有很深的法令纹,看着非常严肃,且不好相处。
他对陆显道略略点了个头,目光扫过上官大小姐,停到了周逊的身上。
严尚书对于这帮整天追着官员们的腥气跑的鹰犬是很不屑的,他看着周逊,原本也觉得此人是同道中人,不屑为伍,然而在看见周逊腰间的玉牌时,他愣了一下。
此人腰间的玉牌,倒和他未来女婿腰间的令牌,长得极为相似。别说是雕工花纹,就说远看过去那玉料,也是从同一块玉上切下来的。
他知道周采那块玉牌是皇帝亲自赐予的,以为亲信的象征。原本他想着从未见过周逊此人,看他穿着打扮,也是无官无职,难免对他有几分轻视。
可如今他身上有了这块玉牌,那就大不相同了。
而且再定睛一看,此人气质冷淡清贵,容貌隽雅,的确不像是池中物。
严尚书那打量的眼神让周逊不太愉快。他微微蹙了眉,正打算上楼去,却听见那中年男人换了个带有尊敬的语气:“不知这位公子姓甚名谁,在哪里高就?”
周逊随口一答:“不过一个普通的举子罢了。”
“周逊?你也在这里?”
好巧不巧,又有一个熟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周逊回头便看见谢正卿向着自己走来:“你最近气色看起来好了不少。”
“我原以为,你不会来这里。看来外面虽那样传言,你到底对家里,也是关心的。”谢正卿从来觉得周逊面冷心热,拍了拍他的肩膀,夸奖道。
周逊笑得很疏离客气:“谢公子想多了。”
和这些人聊天让他倍感腻歪。可谢正卿却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罢了,我明白。不过我谢某人看人,从来不是看他说了什么,而是看他做了什么。”
周逊:……
他真切地觉得有些厌烦了,然后又听见谢正卿道:“你今日来这里这份心意,我一定替你传达给阿采,让他好好谢谢你。我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可你已经踏出了一步,他身为兄长,更应该有所表示。”
周逊:……
他总算没忍住,“扑哧”地笑了一声。
好吧,他想,谢正卿这种看谁都是好人的圣父,也有圣父的好处。
至少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周采在听见谢正卿的“问候”后,那种吃了屎一样的表情。
“那我替周采谢谢你的心意。”周逊对他一笑。
他这一笑仿佛新雪融化,旁边的人看了,心里都是一荡。谢正卿也觉得自己的一颗热心更加热切了,点头道:“嗯。”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旁边冷哼了一声:“周逊?你就是周采那个弟弟?”
发出声音的果然是严尚书。他看着方才自己还欣赏着的那个年轻人,此刻心中却是厌恶至极:“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鹰犬们混在一起的……啧,果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106章 天家的人?
这边三人的热闹早就吸引了刑部许多大大小小的官员。他们看见这边站着严尚书、陆副指挥使等人, 虽然不认识与严尚书发生冲突的是那位年轻人,但还是都围了过来。
周逊丝毫不意外严大人会说出这种话来。凡是和周采扯上关系的,无不例外, 都是些捧着流言当圭臬的货色。他只淡淡瞥他一眼,道:“我听说严大人满腹经纶, 平时经常花时间在外面给他人的子女讲学, 只是不知道大人用在家里子女身上的时间, 有没有大人给旁人讲学的时间的一半多?还是说——严大人比起言传, 更喜欢身教?”
严尚书皱了皱眉, 他不知道周逊此言何意,但也没有追问的意思——与周逊多说一句话, 他都觉得掉价。
可他转身还没走出两步,便听见周逊道:“对了, 正好严大人在这里, 这封信, 便拜托严大人转交给严嘉了吧。”
大庭广众, 众目睽睽, 几个看热闹的人眼睁睁地看着周逊将一封信从怀里掏了出来——那信封是严府特制的,上面还印有严家的家徽。
严家很喜欢做这些很有□□风格的事,并将此引以为“风骨”,就连自己家里寄信, 用的也是特制的信封。严尚书原本以为周逊是气急了, 正在胡言乱语,正想回头好好嘲讽一番。
然而当他回头看见那信封上熟悉的家徽时, 就连神情都凝滞了。
“前几日严嘉寄信给我,向我讨教应如何阐释‘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 与之俱黑’。他常来我府上同探究典籍,可惜这几日似乎是触怒父亲,出不了门。”周逊道,“今日我原本该照例托小厮将信带去严府,正好遇见严大人,便省了这道功夫。严大人满腹经纶,想必比我更懂得这个道理应该如何阐述,只是……”
他微微眨了眨眼,像是很为难似的:“严兄明年便要春闱,严尚书是做父亲的,比起在这里教育旁人,或许更该抽些时间,回去关照关照自己的子女,对吗?”
严尚书瞧见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如遭雷击。可除了信封之外,周逊还将另一条盒子递给他:“严兄上回还一并寄来了一盒剑穗作讨教的谢礼,可惜我不舞剑,不需要此物。便也劳烦严大人一起带回去。”
围观之人看见这片热闹,小声地议论起来。
“严家家风不是出了名的好么?严大人方才斥责那名青年,怎么连自己的孩子同他交好也不知道?”
“家里父亲就是大儒,整日在外面论道,自己的孩子却要向他人请教功课……”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蓬生麻中,不扶而直……这两句话对上,还真挺有意思的?”
“我看那剑穗,价格不菲啊!”
“不过,严尚书的独子竟然会向他请教、与他交好,甚至赠谢礼……这个人应也不是池中物?怎么没听过他的名字?”
“周逊……是周状元的弟弟么?”
严尚书接过东西,他听见旁边的议论声,借着有人唤他,羞恼着拂袖而去。周逊只静静立在那里,神情舒缓。
旁人见没有热闹可看了,也就散去了。周逊转身要上楼,身后却传来了一个男声:“方才那可真是巧。”
陆显道。
周逊表情不变,他双眼依旧是冷冷淡淡的,嘴角也依旧是平缓的模样:“很巧?”
“正巧你身上就带着给严嘉的回信,正巧回信,便是由严家的信封装着的。正巧,还有能验明的确是严嘉所赠的剑穗……”陆显道缓缓道,“正巧……”
周逊用手指敲击着栏杆。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唔……”他居然笑了笑,“同年的学子,聊到《荀子》,聊到这句话,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
——至于严嘉会和严尚书发生冲突只能写信给他,严尚书今日会来这里,那种自诩清高的人,会在他面前说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种话来规劝与他厮混在一起的人,又或是评判于他,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
陆显道没说话了。
周逊施施然对他一笑,兀自上楼去了。
行走在楼道中,他想,世间哪有那么多完美的巧合。
巧合只属于幸运儿,而普通的人想要得到幸福,却要付出千倍百倍的努力。天之骄子唾手可得的幸运,旁人想要得来,却要遍体鳞伤、流尽鲜血地用尽一切算计。
脚步踏在楼道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周逊在亲信的引领下,走向那间预定的包厢。
在看见内里玄色的衣角时,周逊笑了。
他唯一不用靠遍体鳞伤就能得到的幸运,已经在这里了。
……
楼下声音清亮,是官员在诵读周鸿的罪状。周逊坐在皇帝身边,眯着眼看着中间跪着那灰扑扑的人影。
自上次牢中相见又过去半个月,他简直要彻底认不出周鸿来了。
他眸光扫过一楼后面的座位,周采在那里,周采也正看着周鸿。他身侧坐着周父,自己看上去则是面沉如水,似乎很是焦虑。
今日周鸿被审,周采身为兄长自然是要来的。他这表情也是很符合周采身为兄长一贯对周鸿的偏宠疼爱。不过周逊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说不出来这感觉是什么,心里却越来越警惕。楼下,诵念供状的绛卫不疾不徐道:“……在路斌伤重后,周家也并未派人去进行探望与补偿……”
在听闻事发之后,周家竟然对路斌等人不屑一顾,就连探望也从未有过后,围观的人群里出现了一阵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