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了打的刘潇更疯癫了,他扯着嗓子大喊,“你们两个还傻坐在那里干什么?给我按着他!”
刘演神色挣扎,却并未动作;刘溪坐立难安。刘演终是开了口,他道:“刘潇,别闹大了,这是在法租界上头,洋人的地界咱安分点儿,别给自己惹麻烦,倒时候爹爹不好收拾。”
“啪!”
苏河挥动的双手,一个不经意重重扇在了刘潇脸上,他已是张着嘴极力喘息,脸色胀红宛如血色木棉;脖颈因为被大力挤压,青色的血管犹如打上了死结,结成一个个青紫色的小疙瘩;一双清澈的眼睛偶尔忽闪两下,但也只留下眼白!
“你打我?!”刘潇反手一个耳光重重地打了回去,苏河的脖子被他固定在立柱上,一巴掌下去,小少年的头颅像是断了一般应声甩向左侧,而后刘潇又是一个巴掌,苏河的头又被甩向了反方向,他胸前的小匣子磕的“咚咚”作响,里头的零碎儿摔了一地。
刘潇把人狠狠推到在地,抬脚又是几下踹在了苏河的胸腹上,嘴里还狠狠地不停骂着。此时的苏河已经紧缩成一团,短暂昏厥后,他又被剧烈的疼痛刺激清醒,可他清醒后的第一件事竟然……竟然是把刘潇脚下的那些香烟干果用手拨到一旁!
“你他妈是不是傻!你喊一声‘救命’啊!”季路言抱着地上的苏河,涕泗横流破口大骂。回到自己的上一世,季路言所见的每一帧,所处的每一秒,都让他生出自己罪孽深重、活该报应的感受,现在,他只觉得自己的报应还不够!他配不上苏河洲,更配不上那份让他无地自容的爱!
“捡那些破烂儿做什么,啊?”季路言撕心裂肺地哭喊,“还要给那个王八蛋买坠子吗?!他配吗,你值得吗?!为什么,你那么好,为什么就是没人看见,为什么老天就不肯给你个好报?!”
“别打了!”较为理智的刘演冲了上来,一把拉住了疯狂的刘潇,急急道:“孩子小,你下手没个轻重,到时候打坏了麻烦!你忘了,今天来剧院里都是什么人,我们现在又是站在谁的地界上!”
“什么人?”刘潇放下抬起的脚,阴气森森地半转过头,过白的脂粉配上狰狞的表情,仿佛他转头很是艰难一般,短暂的死寂中,近乎能听到他身上发出骨头碎裂的“咯嘣”声,这刘潇活像僵尸厉鬼!
他忽然抚掌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继而尖声道:“都是凡人罢了,都是等死的人罢了!谁的地界?那是我们老祖宗的地界!”他的笑容没有缓冲,就像是翻过一页上下内容毫无联系的画纸,下一刻刘潇一脸阴狠道:“老子的地界儿,老子就是王法!我还不能做主了?!”
画册再翻,刘潇竟然嚎啕大哭起来,他推开刘演扑向了立于刘演身后半步的刘溪,他拼命摇晃着瘦弱的刘溪,狂叫道:“刘……刘……呸!我们没有一个人姓刘!!!”霎那间,他又满脸肌肉抽搐,那脂粉仿佛化作千年前的墙灰,犹如墙灰落尽后,墙也不复存在一样,“爹不疼妈不爱,死了爹没了娘,娘能生爹不管,入了狱的爹和被洋人当牲口往死里打的娘……这就是你、我、我们!那狗东西刘东喜就是个畜牲不如的!
我们生而就该如此痛苦卑贱?有人生来就该锦衣玉食?这天没个天理,这世道没个公允,这地也没个平处!
为什么?凭什么!我打他怎么了?那我们就活该没刘东喜打?被刘东喜拿去做人情?哈哈哈……我早死了,拉个垫背的咋啦?现在不是闹革命么?那我们的队伍再壮大壮大,不挺好?冤死的人多啊,才能证明这个世道他妈的黑!”
“刘潇!你又抽了多少大/烟!”刘演一怔,突然意识到眼前之人的癫狂之色是为何,“干爹也没缺过你吃穿银钱,这乱世里能安生活着,你我比绝大多数人活的都要好,你还有什么不知足?谁不是这样活?怎么就你活不下去!”
“活?”刘潇仿佛听见了笑话,眯眼摇头道:“那人和人活的是一个样儿吗?!你且推开窗往下看,一院子的人,有几个是人?又有多少条狗?呵……就连吸血的都能分出个恶魔和跳蚤的三六九来,这算哪门子活?打仗啊,亡国吧!化作冤魂再分个上中下来,看看这回是不是先入地狱的人能占个好位子!”
“就拿这小蹄子说,””刘潇指着地上缩成一团的苏河,“都是下贱人的命,死一条有谁会在意?又有谁会为我们掉一滴眼泪?!你们心里真的像演的这般模样?士农工商,谁又给过我们一个好脸色?楼下的戏子比我们都要风光,也是个人物啦!我们是什么啊,哈,是比姐儿还不如的臭虫!”刘潇眼神一愣,忽然吼道:“可那小贱皮子居然打我!眼神里都是厌恶!我他妈花钱去烟/馆里当个爷,前脚花了钱,后脚还不是被人骂得猪狗不如?这命啊,改不了!!!”
刘潇突然抬起红木镶大理石面儿的圆凳,那重量险些将他绊倒,脚步一晃才堪堪稳住,突然,刘潇抡起圆凳就朝苏河砸去!他口中叫嚣着,“我打不了穿金戴银的,打不了拿枪携公文的,我还打不了这么个小赤佬?!”
“嘭!”
“啊——!”
木凳砸在了苏河腿上,即便大部分磕在了地板上,但那笨重的木料,还是把苏河的小腿砸出了一个不正常的折角!
苏河终是忍不住哭出了声,那哭声像是一柄无形的烟枪抵在了刘潇手中,只见他更加疯狂,刘潇捡起凳子再次高举起来,这一次他是冲着苏河的头而去!
刘溪被吓成木鸡,呆立不动。方才回过神的刘演立刻向刘潇冲撞而去——不能出人命,他的命不能跟刘潇这个瘾君子一道完了!
刘潇却像是疯了的野兽。此人虽然消瘦,且身子常年被鸦/片蚕食掏空,但就是那么一口毒气竟让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刘溪站在一旁,立的比门柱子还要稳当,眼神早已清明却依旧无动于衷,宛如置身事外就能事不关己……谁死谁活都与他无关,天塌了有个高的,就算故土沦陷了,也总有冲在他前头的!
刘演身子稍微壮实一些,但要制服一个瘾君子依旧很难,桌椅板凳倒了一地,楼下的胡琴锣鼓锵锵啷啷——是天女要撒花的高/潮了。
刘潇顺手抓起一个汉白玉摆件,疯狂地往苏河身上砸。他的灵魂早就死了,躯壳却没有那个胆量,只有把一切不甘与怨怼发泄在一个更加弱小的人身上,这样,他就不算是泥地里的最底层,他还能够主宰一些什么!
这个疯狂的念头,左右着神智早已不清的刘潇。
苏河的右小腿断了,他起不来身,就势往一旁滚了些却被五斗柜给挡住了去路。那汉白玉摆件莹润华美,就是一块边角料,也是苏河要卖上个把月香烟才能买得起的,可此时那华丽的洁白渐渐染上了鲜血,都是苏河的血……
屋内乱做一团,拳打脚踢又是扔东砸西,动静越来越大,压过了一墙之隔那屋的作乐之声。隔壁包间,季霸达正捏着水灵姐儿的一双柔荑把玩,墙那头传来隐约嘈杂声,他倏然皱眉,又静下来听了几许,忽然一把推开身上的软娇娘,两步跨到墙边,侧耳放在雕花木窗上。
一堵墙中间设计了几扇窗,每扇窗户两面屋子各有一个插销,若是几波人互相识得的,便可推开窗,两屋联通,一同聊天看戏;若是互相不相识,或是不想让人瞧见的,就把窗户一锁,那头开了,你这头锁,一样保密得很。
但就是隔音比砖墙稍稍差了几分,立于墙边的季路言眉头越皱越紧,他听见了嘤嘤哭声,那声音……
“先生,不要打了,我……我还要回家,我得回家,我要回家!”
苏河!是苏河的声音!季霸达瞳仁猝然紧缩,他怀疑是自己的幻觉,因为无论他怎么和那姐儿互动,总是兴致不高,他怕自己又胡思乱想了,可当他再听时,那哭声……那哭声分明就跟当年他把苏河捡回院子之前的那次一样!
季霸达不顾身后众人的诧异和呼喊,一脚踢开门冲了出去,向右七八步,他站在隔壁的房门前停了停,这里听到演出和嬉闹的声音小一些,可那哭声却更清晰!
季霸达当下觉得一股热血,把他的肺都烧成了汤!季霸达身体格外好,比同龄人又高出很多,他抬脚猛踹,没两下便听见屋内“当啷”一声,门栓落地。
眼前的一幕像是静止了,所有的人都静止了,除了还在发狂的刘潇,以及抱头缩成一团不住哭泣的苏河。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鞠躬。
上一世有些沉重哈~
☆、人鬼情未了14
“……刘——潇——!”季霸达好一阵才找到心跳,他几乎是跳进门的,像只斗鸡似的红着眼扑向了被刘演半压在地上的刘潇。在许多人还穿着剪刀口布鞋的时候,季霸达早早穿上了锃亮的牛皮皮鞋,只见那尖头皮鞋如镰刀一般直直踹向了刘潇的手腕!
那刘潇都被刘演按在了地上,还顽强忘我地匍匐着上半身去抓够苏河,一手高举着被血污染得看不出模样的汉白玉摆件,一下、一下、一下……
“咔嚓”一声,皮鞋触及手腕,刘潇的腕骨立刻发出一声脆响,刘潇吃痛低吼一声,电光火石间,季霸达借着惯性一脚踩在了他打人的手腕上,像是踩小人一样狠绝,送给了刘潇那只“奄奄一息”的手腕,一脚、一脚、一脚……
刘潇鬼哭狼嚎起来,约么是疼痛让他的瘾症过去了,而与刘潇同行的其余二人,皆是无法动弹——他们谁也不曾想到,海城的恶少季霸达会出现在这里!
季霸达,年纪不大名气不小,除了祖上积德,这辈子又摊上了个响当当的爹外,季霸达本身就是个无恶不作的主儿。十恶不赦之事倒不见得做,但是那罄竹难书的“小恶”之事更让人畏惧:
数九天扔了一只手表进春申河,然后悬赏,看有谁能给他捞起来,赏金十个银元。那是有人一家老小一年的用度,据说当时河边几乎有一大半人都跳了,甚至还有人因为错过了这个天降横财的消息,而悔得痛哭的。
瑞士的手表本来就价值不菲,但进了水也只是个废物了,季霸达本想图个乐子,没成想惹得一河人在水里大打出手,若不是河水太冷让人体力消耗过快,这一出非要打死、溺死不少人在里头,但就算如此,也有好些个受伤的。
又或者,他给了醉红楼的姐儿们一人五个大洋,让人去调戏大批突然涌进城的和尚,原因仅仅是因为季霸达怀疑那些都是假和尚,在他看来,这个年头吃斋念佛顶个屁用。后来的结果是窑子的“妈妈”跑到季家大宅前哭嚎,说自家姑娘好几个怀了……
总之,季霸达所到之处一定一阵血雨腥风,宛如蝗虫过境,几近家家闭户。就连英租界他都去闹过,仗着自己会几句洋文,先是和一小军官称兄道弟,让百姓好一顿睥睨唾骂他是走狗汉奸,可季霸达却拉着小军官吆喝着要见人家头儿,说是要买他们的地。
最后还真让季霸达干成了,他买了一幢建筑回来,这事儿让当地人又对他有些改观,然则十来岁的季霸达拿着一幢房子不供自己同胞吃住,反倒是建了一座道观!道观里又花钱请了些教书先生假扮道士,天天人家传教士走哪儿,那些假道士就跟着去哪儿,开口闭口《归去来辞》!
有人大骂季霸达吃饱了撑的,有人骂他和洋人说《归去来辞》是在示弱,是不想抗争,是自我逃避自欺欺人。季霸达却浑不在意地回答:“我乐意啊,无为无为,知其不可为,无所不为。”
是以,这样一个混不吝的人出现在这里,刘东喜三个“儿子”惊恐万分,季霸达依旧我行我素地冲刘潇下着狠手,直到刘溪惊呼了一声,“啊,那孩子怎么抽搐开了?!”
季霸达一脚踹在刘潇嘴上,那刘潇口中顿时一股血水混着几颗碎牙喷了出来。季霸达咬牙转身,蹲在了开始抽搐的苏河身边。他进门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永远干干净净的小子居然跟条被车碾过的狗似的,蜷缩在地上,满身脏污狼狈,那一刻季霸达恨不得炸了这剧院的心都有!
苏河是他可以说不理就不理的人,但谁都不能伤这人半分!那是他“养”起来的人,也是陪了他好几年的人!
“苏河?”季霸达声音有些颤抖,“小苏河?”
没人回应他,季霸达眼眶一热,蓦然回头,眼神阴骘无比地看着另外两个站着的人,从齿缝里缓缓挤出几个字——“滚……都他妈给老子滚出去!把刘潇给我留下,赶紧滚!”
二人如蒙大赦,撒丫子跑了。
苏河把自己团成一团,额角、耳后、下巴都是血水,季霸达哆嗦着伸出手去,可他刚一碰到苏河的胳膊,那人就是一个激灵,口中喃喃道:“我要……我要回家……”
“好好好,我带你回家!”季霸达说着就要去拉苏河,可一想到小少年头破血流的模样,他动作一顿,改变主意想要把苏河抱起来。但当他的右手伸向苏河腿弯的时候,才发现那翻起的长袍下,略显肥大的裤管贴着那细弱的腿,竟然……这是,断了?
苏河的腿断了?!这他妈是谁干的!苏河的腿断了,还能长好吗?会不会有后遗症,以后不能追在自己屁股后头跑了怎么办?
艹你娘的刘潇!
季霸达拔地而起纵身一跃,直接跳起踩在已经昏迷的刘潇的小腿上,落地时他左脚鞋尖在那人小腿下一垫,右脚同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