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苏河突然开始挣扎着要起身,只是整个人毫无意识,像是跌入了梦魇之中。
“哎哎哎,在家了!”季霸达赶紧握住苏河的手。他觉得自己魔怔了,居然就这么趴人床边儿看了一夜。苏河刚一出声,他那颗心脏“呼”地一声,跟猎/枪打到了野湖边的苇子丛里,惊飞了漫天燕雀鸿鹄。
“别打我,别打我!少爷,我要回家……少爷在家……”苏河开始呜咽起来,莫大的悲伤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笼罩了苏河,也绑缚住了季霸达。
那片野湖空荡荡的,只剩下一圈圈氤氲而开的波纹,那波纹久久不曾减淡,犹如湖心里有神奇的魔物在翻滚。季霸达只觉得喉咙发涩,眼睛发酸,他摸着那张五颜六色的小脸,用手指轻轻擦去苏河的泪水。
“东西坏了,要赔钱……答应了少爷,兰志斋,差一点……呜呜……”苏河哭的很大声,仿佛他不是一时在噩梦里,而是一直在一个噩梦里没有出来过。
季路言坐在苏河的床侧,拉着苏河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季霸达却突然起身,在屋里焦躁地转了两圈,忽而冲到门口,大喊了两声,招来了佣人。季霸达命人好好照顾苏河,他有事先出去一趟。
他就说这个苏河最近不对劲,兰志斋?那小东西哪儿来的钱去兰志斋买东西?!是不是从季德那得了东西去兰志斋兑换成钱,然后又跑去剧院里潇洒?
不……不会,苏河不是那种拿钱就知道享受的人,他都迷糊了还叫着自己,还说着要回家。
那到底,是为什么?季霸达让司机开车,载他去了东市的兰志斋。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鞠躬。
上一世的恩怨快要说完啦。
☆、人鬼情未了16
兰志斋内,老板一见是季家大少爷登门,登时喜上眉梢,好烟好茶地招呼着,说话间就要把人往里屋里带,说兰志斋里的好东西都是在顶里头藏着的。
季霸达驻足,开门见山道:“老板且慢,这些日子有没有一个小孩子,十三岁,个头不高瘦瘦的,”季霸达随手比划了下高度,“眉清目秀的一孩子,不知老板可曾见过?”
“咋啦?”老板一听就想起了那孩子,但他想到了别处,“那孩子是季大少相识的?咦,那不至于啊……呀!”老板一拍大腿,“我说怎么到了日子那孩子还不来,难不成让拐子给拐了?可那孩子身上连多余的一文钱都掏不出来,拐子拐他那就只能卖到乡下了。但是乡下买孩子都是买小的,十二三了买回去做什么?”
“那人不来又是怎么了呢?”老板略加思索,又一拍大腿,“啊!该不会是让那些洋人抓去,送上船拉去海外做劳工了吧?可要抓是不是也该抓年龄大点儿的?十二三又那么瘦,怕是没下船就害病死了。那是怎么地了呢?人丢了的话,咱得报官不是?哦哦,现在得叫报案,对、对报案。季大少莫急,我这就去让人上警局替您报案去!”
说着,老板完全不给季霸达开口的机会,回身冲着最里头的工坊大喊道:“赵师傅,赵师傅!快出来,您手活儿好,快来替季大少画几张画像来!初一初三初五,你们几个一会儿去帮着季大少的人张贴寻人启事去,初二初四初六,你们几个一会儿沿街扫听扫听,看看谁见过那孩子,就是那个磨着我,让我教他编绳结,害我那日回家晚了被老婆赶出……咳咳……十五,你赶紧上我家去,找太太把她的狮子狗借来,让那狗东西闻闻季大少的……”
老板转身看着季霸达,尚未察觉对方面部神经短路,只顾着问:“季大少,您要找的人在您这儿有什么信物没有,让那狗东西闻闻,兴许能找到,不是我吹,贱内那狗可是个狗精!上回我藏酱缸里的私房钱都被它寻了出来,我还是包在袜子里的……”
“老板!”季霸达忍无可忍,打断了这难却的盛情,道:“人没丢,跟屋里呢……嗐,我跟你说这作何!我就是来问问你,那孩子是不是上兰志斋……抵当东西过?还是……”
季霸达也不知该如何问,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苏河,但小时候被最亲近的奶妈和当时的管家……那二人说是带他去游湖,却把他关在不知何处的猪圈里,饿了好几天,就在他觉得快活不下去的时候,他的爹娘带着人寻来了。
后来他才知道那叫绑架,也才知道身边人信不得,越是对他好的人越是信不得。
“那孩子上我这儿买东西来着。”老板的话打断了季霸达短暂的回忆,随即二人双双入座,季霸达听那老板说书似的娓娓道来。
“那钱……都是他去码头抗货包挣的?”季霸达猛掐掌心。一个货包少说五十斤,两个货包就比苏河还要重了!
“啊,是啊,起初我也不知道,但那铜板上都是面粉嘛,还有我家学徒……忘了是初几了,说是在浦江港码头看见了那孩子。听说有个三十来岁的脚夫想抢那孩子的铜板,那孩子跟小野狗似的追着人又咬又打,最后那人气不过,把钱扔大马路上,那孩子扑过去捡,差点没让车撞了,还挨了司机好一通骂。”
老板端起茶杯示意了下季霸达,问:“季大少先喝口水润润嗓子,我再与你细说。”
季霸达:“……”
他就没有说几句话,不渴。
老板一口气闷了半盏茶后,继续道:“那孩子一看就是个有良心的,肯定是个孝子。就买那么个小葫芦,按理说这东西我扔了都不带有印象的。主要那孩子吧,每天来看一眼,求我千万别卖掉,按照约定的日子,果然他来买了,然后缠磨我教他打璎珞,什么节扣都不要,就要那平安结,八成啊,是给爹娘求的,我一看孝心感天动地啊,那孩子又特别是在诚恳,想着就教他了。
他那手指头上都是抗货包磨的泡,肩膀也不得劲儿,手脚笨拙的,硬是给我耽误的回家挨骂……咳咳……”
老板把剩下的茶一口闷了,略有尴尬地以手指叩了叩桌子,立时有人来续水。
“只是没两日,那孩子又来了。”老板继续说,“我当时想,穷的都这般叮当响了,还整这些虚的作何?挣俩钱儿还不如买些米面过实在日子。可这回,那孩子看中的是一款和田玉山料的玉石藕片,就一小扇坠,买这东西就求那么个‘多寿、多子、多福’的意思,我这一寻思啊,估摸是这孩子上回给家中高堂买了一样,这回得给另一位也买上,都是一片孝心咱得成全不是?谁家不想儿孙满堂啊。”
“可这约定的日子便是今日上午了,如今……那孩子却没来。”老板像是想起什么,看向季霸达道:“季大少爷当真和那孩子相熟?可那孩子浑身上下就那颗孝心值钱了,怎么会高攀上……”
季霸达不语,放在膝盖上的手掌,掌心被他掐得生疼。“啪!”季霸达忽然一拍桌子,看向老板,“你这兰志斋带藕的东西都给我拿出来,我全买了,尽孝心?我他妈也尽孝心去!”
“哎哎哎!”老板大喜,忙从初一吆喝到十五,把陈年库存都翻了出来。
“莲花得有吧,有根就要开花的嘛。”老板道。
季霸达点头。
老板又捧出几尊观音像,“观音坐莲,站莲,卧莲……这一套都得有吧?”
季霸达再点头。
老板拿出一堆来,“青、黄、白玉的童子莲叶戏鱼,连年有余的意思也得跟上?”
季霸达面无表情地点头。
老板几乎推销了半个店,何仙姑的雕像给了季霸达后,又说得把另七位道友也给人凑齐了;各种鱼虾蟹的小坠儿,到了老板口中成了河鱼河虾河蟹,那都是荷塘里的灵物……最后拿出一堆玉石珠子,老板道:“您看这像不像莲子?大头都买了,这小零碎儿也捎上?”
季霸达早就坐不住了,买多少东西他浑不在意,他一直在绞尽脑汁地琢磨,那苏河为什么要给他“尽孝”!
那小子将盼着他多子多福?他妈的他还没成年,要个屁的多子多福!最让季霸达无法释怀的是,他知道自己错了,因为不信任苏河,最终让那人断了腿,还差点丢了命!
季霸达霍然起身,对着自家一位小厮道:“跟老板去后头把切下来的玉石粉扫一扫也带回去,就当藕粉了!”
半刻钟后,在海城最繁华的主干道上,季家的老爷车在前头开着,后头跟着兰志斋的十来位学徒,每人跟逃难似的大包小包地手提肩扛着,面色却是春风胜意,喜笑颜开。
季家,季大少爷一进门,让人把买来的大包袱小锦盒,一股脑儿全搬到了他那院子里。这时来了一位丫头,垂首向季霸达禀告,说是小恩公烧了起来,吃了药又睡了过去,众人并不敢在少爷卧房里久留,于是便在门外一直候着。
而一直守着苏河的季路言,一肚皮的心肝脾肺肾都碎成了齑粉!
就在季霸达离开不久后,开始发烧的苏河陷入了沉沉的梦境,尤其是在吃过有安眠成分的药后,苏河潜意识里的混沌更加明显,便梦呓起来。
断断续续的梦呓从他和季霸达相识开始,季路言再一次从苏河的口中,听到了、了解到了一个性情古怪,脾气暴烈的季霸达——二人一开始的相处并不顺畅,季霸达见苏河一个人躲着哭,因为好奇问了两句,没过多久又让他遇见了,这一次他把苏河带回了自己的院子。季霸达脾气向来骄纵乖张,哪怕是同情心疼了小小苏河,可他自己也没多大岁数,自然也就会经常冲苏河发脾气。
可无论季霸达对苏河做过什么,对苏河而言,季霸达都是天神下凡来救他的。如同这次的剧院惊魂一般——带苏河到安全的地方,带苏河回家的都是季霸达,是他给了苏河一个安稳的生存环境。
苏河很依赖季霸达,哪怕他渐渐察觉到季霸达对他的一些言行有些不对……为时已晚,他舍不得,放不下了。季霸达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他要对少爷更好才行。
苏河的话里有很多令季路言无法接受的事情,哪怕知道这段感情的起始是错误,是季霸达亲手种下的恶因,但不可否认的是,特殊的年代造就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就不正常,任何人,所有人。
像是洪流之中的万千生灵,若是能找到一根浮木,那必然会倾其所有,但当能有喘息之机时,抓住浮木的生命又会开始想,自己在洪流中错失了什么。
季路言想,人人如此。季霸达抓住了季家,又不想错过苏河;苏河抓住季霸达,就注定会错失生命。
军阀要抓权力,错失的是民生;季德这样的人始终要成为被抓住的那个,上不会放过,下不会放手,因为你有钱、有能力——为了季家,名和利之间季德总要舍掉一个或是全部。
这不是一个能给人时间反省和改过的时代,机会稍纵即逝,瞬间的决断就是宿命。
季路言进了自己上一世的潜意识,又从苏河的梦呓中找到了更多的蛛丝马迹,他像是干涸的河床,只留下满身心的龟裂模样。
梦境中的梦境,幻觉里的幻觉让他大脑混乱至极,以至季霸达进屋他都未曾察觉。直至季霸达忽然把苏河抱入怀中,缓缓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季路言开始神志恍惚,他知道自己要离开了,也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季霸达会对苏河很好,只可惜……没两年了。
***
季霸达从自己屋内醒来,惊觉自己竟然在地上躺了一宿。他揉了揉后脑勺的包,怔愣了半晌后,突然想起自己好端端地抛了个银元,居然就被砸中了脑袋,还栽倒晕了过去。
季霸达一醒,季路言也回到了这里。看看前后对比,想也想的出来,季霸达往后对苏河是上了心的,只是骨子里的一些恶习实在难改。没人教导他,苏河还小,没有能力去改变季霸达。
“砰砰砰……”有人叩门。
季霸达愁思满腹地去开门,发现来人竟是管家张叔,手上还拎了个小皮箱。
张叔鞠躬,道:“少爷,我们出发吧,多余的行李也不必拿了,老爷早就给您准备好了。”他顿了顿又道:“我帮您拿这行李。”
季霸达浑浑噩噩地敷衍着,趁跟着张叔出院子的时候,落后几步,召唤来了自己房里的小厮,让人去更楼的小仓库撬锁。
而后在张叔回头之际,又一脸平静地跟了上去。
到了浦江港码头,船已经停靠在岸了,季霸达看了眼时间,还有三个钟头才开船,觉得张叔人老心态脆,这么早赶来,衬不出他季家大少想要的那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排场。但季霸达很快从这点儿虚荣中清醒过来,因为排队的人潮开始动了!
他爹娘都不在,季家没有一个人来!苏河……也没来!不,不是他没来,是来不及!
“张叔,为什么现在开始登船?!”季霸达神色慌张问道:“我爹我娘他们呢,怎么一个都不见?”
“少爷。”张叔平静道:“还记得老爷给您改名叫什么吗?”
改名叫季路,是取父母姓氏,也是让他记得回家的路。
张叔又说:“老爷的意思都在里头了,所以他在季家上下宣布您要登船的时间,是假的。怕的就是夫人她们不舍,到时候赶来送您,您一时肯定就下不了决心走了。还有……老爷是怕您再去找……”
“怕我找苏河?!”季霸达终于明白过来了,新名字,新生活起点……苏河就是有三头六臂,但当他一旦踏上这船,苏河就再也找不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