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九黎忽然一怔。
白梵路觉得自己好像也懵了。
满天群星璀璨被骤然间旋转变形的黑夜吸入深渊,他视野里转瞬又只剩下了黑暗。
并非简单源自眼里的黑暗,而是从心底破溃而出,将他整个人彻底卷入般喘不上气的那种压抑的“暗”。
仿佛全世界都只剩自己一个人,与“暗”相伴,看不到任何光明。
“不怕……阿黎,不要怕……”
白梵路听见了岐昭的声音,仿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破开一道裂口。
他渐渐又能看见了,看见莫九黎被岐昭揽住肩膀,一声不吭,那身形依旧挺拔如昔,但白梵路不知为何,依稀能感觉到,这个人此刻的心绪起伏。
“我不是怕。”莫九黎摇摇头。
“在我面前还需逞强?”岐昭反问他。
莫九黎自嘲一笑,“是,岐昭帝君天下至强,谁人在你眼里都不过蝼蚁一般,而我更是多狼狈的样子的都被你瞧见过,在你眼里有什么资格逞强呢?”
“你又故意曲解我意思……”岐昭哑然,“就你这张嘴,我当真……”
“当真如何?”
岐昭定定地看了莫九黎片刻,松开他肩膀,“我就不该觉得你需要安慰,虽然我的确是这么做了,哼,好心当成驴肝肺,这天下也只有你,敢屡屡对我不屑一顾。”
莫九黎低低一笑,“是啊,竟是我不知好歹了。”
岐昭作势抬起手,白梵路以为他是被气得要泄愤,却见那落手处竟是拨过莫九黎脑后,往他自己那边拉靠过去,“早和你说过,不要离本君那么远!”
“遵命,神君。”
“这张嘴真是愈发的不服管了……看本君今日不好好治治你……”
岐昭用力按住那颗不安分的脑袋,两人突然就贴靠在一起。
刚刚的唇枪舌剑转眼变了性质,热烈的亲吻声将白梵路惊了个措手不及,周围气氛陡然变得无比暧昧。
这一吻很久都没停,都后来甚至还带了喘,白梵路立时想起上次的春梦,但这好歹是在房顶上,他们该不会是要在这里办事吧……
哗啦,瓦片掉落的声响,好几大片,像是被谁故意踹下去的。
“有刺客!快!保护九殿下!”
下边传来一人惊呼,岐昭被迫松开手。
莫九黎轻轻的笑声还带着颤,听起来分外诱人,他拂袖端坐,对着下方悠然道,“刺客在这儿,来捉吧,捉到活的有赏!”
岐昭似乎气得不轻,“阿黎你,故意的是不是!”
“堂堂超诃帝君,都不介意跑到人界来当梁上君子登徒大盗了,我不过秉公处理,何谈故意?”
侍卫们举着火把往这边聚集,岐昭见势不妙,在莫九黎耳边道,“好你个阿黎,你且等着,我明日再来找你算账。”
莫九黎笑,“恭迎神君。”
岐昭袍袖一挥,就没了影。
莫九黎正跳下房顶,忽然暗地里一股灵力将他轻轻托起,再稳稳落地。
这灵力很有辨识度,白梵路都能感觉到,他想到二人上屋顶时岐昭说的话,所以他这临走还惦记着莫九黎身上有伤?
侍卫们自然是捉不到所谓的刺客的,莫九黎随意编个由头将他们引至旁的去处,自己在院外静立了一会儿,便返身往寝殿走。
到得门口处,却望着门里迟迟不进去。
白梵路就站在他身后,忽听得一声叹息,“怕就有用吗?至于愿望……若真的说出来,恐怕你会是第一个要杀我的吧。”
梦的片段,就终结于这样充满深切无力的一句话。
白梵路这回醒来,已经习惯了,除了对做梦这件事,还有对身后正拥着自己入眠的这人。
想到慕云河,白梵路心里隐隐有种猜测,梦中的莫九黎与岐昭,或许和云湛有关。
从时间上,云湛将人魂给他,他才第一次梦到莫九黎,听到他说“死不瞑目”。
后来他与云湛接触甚少,再没做过这样的梦。
而现在,自从进到相迭棋局里,他又开始梦到莫九黎,且次数频繁,梦中场景也一次比一次清晰。
且最为明显的是,每次梦境的内容,都与白日里发生的事有些关联,他猜想许是因为慕云河,他们之间魂魄彼此牵连,才互相影响了各自的梦境。
慕云河梦见的是云湛和白梵路,而自己梦见的是岐昭和莫九黎。
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白梵路想着,伸手探到枕下,摸到了那枚玉环,这玉自合二为一后就没再分开,在白梵路的坚持下,现在是由慕云河随身佩戴。
他是因为担心生死劫,觉得既然是信物,说不定真有防身作用。
生死劫……
白梵路越想越睡不着,身后贴着这具大火炉委实也太热,他稍稍起身,想把自己从慕云河怀里挪出去。
“师兄……”
身后传来梦呓似的呢喃,一条长腿突然伸过来压住他的腰。
白梵路屏住呼吸等待片刻,没再有其他动静,才试着先将身上的胳膊挪开,而后从那条腿的桎梏中奋力抽身。
“唔……怎么醒这么早?”
慕云河还是被惊动了,重又把白梵路按回去,“陪我再睡会儿。”
白梵路推他,“你睡,我起来。”
慕云河不情不愿地坐起,“真薄情。”
白梵路不理睬这吐槽,他是睡在床里的,这时要下床还得从慕云河身上过,孰料刚抬一条腿,就被某人从中拦截,一抱跨坐在对方身上。
贴着他耳边,慕云河道,“你这么精神,我也挺‘精神’的,感觉到了吗?”
两个精神显然不是一回事。
而现在这姿势,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对方那支棱着的“精神”?
白梵路腾一下满脸通红,用足吃奶的劲儿将慕云河推了个人仰马翻,“你去死。”
“我死了你可要守活寡了。”
“我乐意。”
慕云河噗嗤一笑,“所以你这是承认我是你相公了?”
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白梵路迅速爬下床,慕云河跟在后面,见他要去拿床边的衣服,先一步抢过,“这件的样式比较复杂,得我帮你穿。”
白梵路脑中灵光一闪,问,“你挑的三套,该不会都是样式复杂的吧?”
慕云河打着哈哈,“当然啦,越复杂才越好看嘛。”
得,中了圈套。
可白梵路也不可能穿着里衣就满街跑,只得道,“那穿吧,烦劳慕小王爷金手了。”
“不烦不烦,我很乐意。”
于是晨起服侍白梵路更衣的就此变成了堂堂慕小王爷,若这种闺房之事被当秘闻传出去,指不定会被他那群狐朋狗友笑成什么样。
除了更衣,慕云河连梳发也主动承包了。
他拿着梳子从头梳到尾,动作不甚熟练,这样重复了好几遍,白梵路还感觉他一直在顺梳。
以为慕云河是打肿脸充胖子,实则根本不知女子发式怎么编,白梵路打趣道,“终于难倒小王爷了?”
慕云河却问,“你听过一个说法没?”
“什么?”白梵路不明所以。
慕云河手正捧着他发中,梳子早将这一头乌发整理得顺滑,五指穿过如流水,直至发尾。
边梳,慕云河边道,“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双比翼,四梳……”
白梵路心一抖,生怕慕云河说个没完,正要出言打断。
孰料小王爷到底不是文人担当,说到这第四句就卡壳了,不过他半点不懊恼,还笑道,“我小时候偷偷见过我爹给我娘梳头,就说了这几句,所以我也只会这几句。”
本来很有点小甜蜜的氛围,这时又蓦地变成叫人忍俊不禁。
白梵路心想,真不愧是慕大将军生的儿子,他总算明白慕云河这一套套土味撩法是师从哪里了。
简单的女式编发还真没难倒慕云河,他昨日特意观察流莘给白梵路编头发,可不是白看的,就为今天做准备呢。
待给白梵路收拾妥当,慕云河自己穿好衣服,又给白梵路腰间别了个东西,一摸是个香囊。
“我不挂这个。”浑身香喷喷的,岂不真成了女子。
慕云河却道,“这里面不是放的香料。”
“那是什么?”
慕云河打开香囊,从里面拿出两个东西,放到白梵路掌心,他这才发觉是那两只草编的小兔子。
“怎么在你这儿?”
白梵路还以为弄丢了,他刚被慕云河带进王府那夜,自己沐浴更衣,之后就找不着这两只小兔,问了侍女也没见着,他还奇怪来着。
不过因为想不起这东西的来头,他也无法说多么重要,总不能让王府里的人帮他翻来覆去找,只得当丢了便丢了。
“昨夜在新房里发现的,你是要找这个吧?”
白梵路并没和慕云河说过这件事,那估计侍女告诉他的,白梵路点点头。
慕云河说,“那这样装着不容易丢。”
原来他给他这个香囊,是这个用处,白梵路又试着摸了摸,这香囊表面倒没什么绣花之类,应当是比较朴素。
慕云河见他这么宝贝这两只兔子,一副失而复得的表情,问道,“看你的样子,不会是相好送的吧?”
“嗯……”白梵路听他那语气,微微勾唇,心头一动就顺着道,“是又怎样?”
“!”慕小王爷怒,不敢言。
找回两只小兔,白梵路心情大好,摸了摸面纱确认没问题,转身出得门去。
慕小王爷苦心孤诣将自己媳妇儿打扮得漂漂亮亮,本想志得意满地带在身边长脸的,此刻却是深深后悔。
离目的地青荥还有两天路程,白梵路上马车时听见慕云河与车夫谈话,听出那车夫是换了人的。
他心中疑惑,不过这慕云河安排自有他的用意,这种事上他不管,也不必问。而这□□程过后,他们到达下一个驿站,第二天早晨仍旧是又换了一个车夫。
等到第三天,白梵路睡醒后,慕云河照例替他穿衣梳发,到最后白梵路才发觉不对劲,也终于明白慕云河为什么只让带那三身衣服的真正用意。
作者有话要说:白小路:那真是我相好送的。
云狗湛:你相好就是我。
作者:请问一下小白,和多人谈恋爱(哗——)是什么体验?
白小路:你确定要问?
云狗湛:嗯哼。
白小路:我只想说,拜托你下次卖马甲,给我也来一件谢谢。
第71章
慕云河竟然替他恢复了男装打扮。
“今日我们便能进桐桥地界了,到时找个成衣铺再给你多买几身。”
白梵路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虽然看不见,但知道重新正大光明恢复了男子身份,他还是打从心里高兴的。
不过,“为什么是桐桥,不是要去青荥吗?”
“桐桥无人识得我,你才好恢复男装。”
原来是这样,慕云河考虑得倒挺周全,不过白梵路马上想起一事,“你和王妃说的要来青荥的理由……”
“被你猜到了,就是你想的那样,”慕云河朗声一笑,“不过我娘懂的,你放心。”
居然是从敬茶那时,就考虑好这后面的事吗?
说不感动是假的。
今天的行程慕云河特意没安排马车,而是带白梵路从驿站后门出来,二人各骑一匹马,在没有第三人的情况下完成了从慕小王妃到陆霖秋的身份转换。
而且这样一来,白梵路也不必戴面纱,更不必再装哑巴了,这种自在的感觉当真是好极了。
白梵路诚心道,“多谢慕兄。”
“我这样替你着想,是不是应该给点补偿?”
听起来又像陷阱,白梵路暗道,但慕云河这事办得实在合他心意,一点不表示也说不过去,他恩怨分明,道,“你想要什么补偿?”
原以为对方又会说什么揩油的话,谁知慕云河只说,“‘慕兄’这称呼听着实在不怎么悦耳,换一个。”
“……云河?”
“像我娘,也不行。”
白梵路差点没笑场,这人怎么有时候如此孩气,不过一个称呼而已。
“那你想我怎么叫你?”
“当然是‘相公’最好听……”慕云河悠然自得,“不过你现在这身打扮也的确不合适,不然你就唤我——‘阿湛’吧。”
柳丝刀裁,桃花竞艳,在这暮春时节行路江南,随处皆是氤氲的湖光水色。
慕云河看向白梵路,对方正端坐马上,看起来闲适慢行,但那专注的神情,还是泄露了他此刻正在仔细聆听的状态。
慕云河不打扰他,只是侧头欣赏,那人无论何种装束都是美人,在四周景致映衬下容颜越发精致夺目,但要真比较起来,还是这翩翩如玉的公子装更合他意。
大约穿女装到底拘束,此刻展露出真性情,那感觉才是最好。
“霖秋,到码头了,我们改坐船。”
“好。”
白梵路直接翻身跃下,慕云河本想要扶他一把的,都没他动作快。
自从换了男装,连这近身照顾媳妇儿的机会也少了。
租了一艘小船,两人坐在船头,往桐桥腹地驶去。
都说是迤逦江南,这桐桥也是枕水人家,十字交错的内河河道时而有小船滑过,船夫们遇见便互相吆喝一声。
连这打招呼都是吴侬软语颇有腔调的,白梵路不太能听清他们说的是什么,只觉与水上摇撸声分外贴合。